第9章 剑花室诗集之二（2）
北望风云暗，东来草木新。中原犹战斗，故国欲沈沦。岂是唐虞禅，偏生莽卓臣。黄花如可问，愁绝泪沾巾。不惜民权贵，唯知帝制尊。可怜华盛顿，竟作拿波仑。国会遭摧折，邦基又覆翻。共和纔五载，兴废与谁论。新室当朝诏，齐台劝进笺。文人甘作贼，武士复争权。豺虎衡途卧，鲲鹏绝海骞。中宵愁不寐，翘首望南天。玉弩滇池外，金戈越海隅。唐衢真痛哭，蔡泽愿驰驱。露布传千里，风声遍九区。桓桓诸义士，讨贼莫踟蹰。白马来盟日，黄龙痛饮时。登坛齐歃血，破坞待然脂。楚水连天阔，秦云入地奇。更闻巴蜀险，得失系安危。逐鹿悲项羽，投龟哭楚灵。乌江终不渡，汉水恨难平。黄屋他年梦，丹旐故里行。凄凉洹上土，枯骨冢中轻。日月低燕树，云霞绕汉宫。西山方射虎，南海又屠龙。击楫中流泪，麾戈再造功。群凶如不杀，终恐化妖虹。国是虽无定，人谋自可臧。同袍争敌忾，大厦免沦亡。水息鱼龙静，风恬燕雀翔。春江无限好，濯足咏沧浪。
偕少云观永乐班女伶
放眼春光蓦地多，纷纷莺燕尽婆娑。香车夜碾城西月，半为看花半听歌。
银灯历乱照红妆，宝髻云鬟列两行。争似女儿能变化，一时粉墨即侯王。
亦有佳人字莫愁，当筵自拨钿箜篌。离离红豆多情种，移向东风较自由。
玉楼春帐可怜宵，剑影箫声慰寂寥。一种倾城倾国恨，桃花扇底话南朝。
杂诗寄林南强
啁啾众鸟沸如雷，想见高冈一凤哀。左倚桂旗右蕙盖，年年清浅看蓬莱。
旗鼓骚坛张一军，亦狂亦侠亦温文。诗家别有维摩垒，五字长城待策勋。
天地奇文未敢私，几人剽窃几人知。梦梦上帝无言日，跳荡披猖任小儿。
仙才已死鬼才殇，剩有悲歌哭楚狂。行尽黄河九千里，濯缨濯足在沧浪。
端午吊屈平
秦人大笑楚人哭，怀王入关今未复。楚人大笑秦人号，咸阳一炬岂能逃。天下纷纷说秦楚，强者如狼弱如鼠。问天呵壁彼何人，亡国之雠不共处。年年五月江水寒，灵旗欲下云容与。楚虽三户足亡秦，郢中且记南公语。
寄李耐侬夫妇北京
我依秋水思君子，每对春云忆美人。一自京华分手后，隔江消息断双鳞。
梳头逆旅逢张妹，割肉堂前见李郎。匹马化龙东海去，虬髯从此閟行藏。
十年饱看鱼龙戏，万里空怀猿鹤群。痛饮狂歌犹似昔，几时尊酒重论文？
司马情书含悱恻，公羊大义未凋零。治经治史家常事，但愿儿曹识一丁。
八卦山行
天狼昼明天狗恶，黑旗无光日色薄。万雷淜湃撼孤城，八卦山头云漠漠。蓦然一骑突围来，左甄右甄相刺斫。鼻头出火耳生风，五百健儿齐踊跃。是何意态伟且雄，延陵季子神磅礡。书生抵死在疆场，志士不忘在沟壑。城存与存亡与亡，万民空巷吞声哭。裹尸马革复何惭，弩目牛皮今非昨。提刀大笑向天行，中宵几见旄头落。我来山上吊英灵，独汲寒泉荐秋菊。国魂飘荡国殇哀，哀哉今人气萧索！
台中感旧
酒徒不见林无闷，词客难寻赖悔之。我过东墩频洒泪，斜阳影里立多时。
秋日偕少云游海会寺
海国扶余霸业空，禅林寥廓又秋风。万千劫后留真谛，二十年来证大雄。池水有波分剑绿，天花无影着衣红。鹃魂蝶梦寻常事，伫看银瓶掣毒龙。
北郭荒凉吊古来，为搜诗碣剔苍苔。草鸡已失英雄气，云狗难消佚荡才。佛说有缘成世界，我闻弹指现楼台。十分心事归平淡，不向空王话劫灰。
他生福慧此生修，法界圆融悟得不？但祝慈云长庇护，每逢吉日便邀游。国中公子怀无忌，湖上佳人署莫愁。红粉青山誓偕隐，及身早自定千秋。
击剑吹箫意爽然，且抛尘事学逃禅。林花淡淡经秋媚，水竹萧萧映日妍。省识是空还是色，自然如帝又如天。归车谩趁疏钟晚，遥指寒鸦几点烟。
一电
一电传来复辟文，道傍争说莽张勋。岂真丹穴求明主，也学朱虚夺北军。祸水弥漫通皖水，妖云惨憺蔽燕云。共和两度遭摧折，国本飘摇未忍论。
长白山头水倒流，冥冥王气已全收。虞宾幸免遭衔璧，周主犹闻拥缀旒。落日昆池灰早死，秋风故国发长留。东华门外垂杨老，忽见龙旗在上头。
马厂仓皇起誓师，纷纷直北羽书驰。可知玉弩惊天日，正是金瓯坠地时。十道新军齐敌忾，两朝危局赖扶持。段公慷慨饶忠勇，驱遣貔貅逐魍魑。
捭合纵横说异同，那堪一国实三公。十年豹变藏妖雾，万里鹏搏待好风。功首罪魁今已定，圣人大盗本相通。白鱼朱鸟荒唐事，莫再吹来劫火红。
宝玉曲
燕人爱珷玞，郑人呼鼠璞。可怜席上珍，弃置同流俗。独有楚卞和，能识荆山玉。载拜献王庭，不遇甘刖足。一朝发奇光，万夫皆侧目。巨价重连城，赵秦争一鹿。至今二千年，久韫贾人椟。众女嫉蛾眉，群雌徒粥粥。何如完璧归，抱向荆山哭。我昔游玉峰，万花发奇馥。复曾梦玉京，仙姬多绰约。琅琅天风鸣，驾下淡江曲。高楼夹道旁，丝管云中促。桃李濯春华，香车驰绣毂。翩然见美人，自言名宝玉。宝玉年几何？二十尚未足。娥娥红纷妆，烂烂云锦服。纤纤媚语柔，袅袅腰肢弱。相见便相思，相思更相谑。饮我琥珀杯，醉我琼瑶醁；挂我玳瑁簪，贻我珊瑚镯。晓起看梳头，晶帘影秋菊。同梦恋春风，夜谈烧银烛。我名号青萍，卿意怜结绿。如此素心人，宁忍依草木？我欲命蹇修，贮之以金屋。围以翡翠屏，垂以珍珠箔；衣以雪罗襦，袭以冰绡縠。我既赋闲情，卿亦修清福。但恐玉镜台，不为太真属。不然聘云英，玉杵捣灵药。璧合会有时，珠联犹未速。并世有怡红，为谱潇湘曲。
春愁
浩荡春愁昔昔来，枕边帘畔费疑猜。星辰闪铄犹昨夜，云雨荒唐认旧台。天上有蟾能捣药，人间无鸩可成媒。蛾眉谣诼何须怨，终恐陈思是陋才。
春燕限韵，同瀛社诸子
东风剪剪漾微波，肠断江南旧恨多。草长红桥寻故垒，花飞香径定新窠。六朝才子乌衣巷，一代佳人白纻歌。羡煞卢家饶艳福，玳梁双宿影婆娑。
寄怀胡南溟
词人竞说胡天地（南溟作诗，无论题目大小，辄有天地二字，吾党称为胡天地），痛饮狂歌世莫知。岁月骎骎成老大，文章落落负雄奇。西风愁入黄河曲，南吼声沈赤嵌诗（南溟作黄河、长江两曲，各近三千字，又有南吼行一首，绝佳）。记取澄台共观海，栽桑何日慰襟期。
著书
物外虫虫别有天，著书还恨少华年。人间蝶梦谁长短？世上蜗争剧变迁。坑士劫灰秦已冷，迎宾腊酒汉犹延。他时尸祝吾何敢，畏垒穷居即是仙。
家居
人生哀乐寻常事，其奈光阴昔昔过。忙里著书聊习静，有时对酒亦狂歌。庭花烂熳秋容好，山影低徊画意多。便与荆妻相瀹茗，起看新月漾帘波。
陋园即事，赠主人颜云年
天地为蘧庐，风云为户牖；日月为庭除，山川为左右。我生大气中，居之何陋有？朝读一卷书，夕饮一杯酒。世事看龙蛇，功名视刍狗。去住本无常，忧乐自天受。我闻颜圣人，陋巷且不朽。农山言志时，欲致太平久。孔曰尔多财，吾为尔宰否。何以利吾身，一笑王曰叟。金穴凿洪蒙，五丁供奔走。以此大地藏，为畀民生厚。经济发文章，际会良非偶。十笏筑骚坛，旗鼓相先后。佳节会良朋，黄花醉重九。左拍洪奎肩，右挹浮邱袖。刻烛快传笺，从此分胜负。胜者夺锦标，负者酌大斗。况有美人来，娥眉拥螓首。不惜醉红裙，小谪风流薮。浩歌咏沧浪，翩然出尘垢。我时问主人，斯园陋何有？主人载拜辞，祖德未敢负。箪瓢乐家风，敬哉子孙守。我闻主人言，还为主人寿。愿保千金躯，泉石长无咎。
圆山杂诗
作史评诗且得闲，春光催我上圆山。几人领略游山意，看到精微窈窕间。
此间山水足嵚奇，石老林深位置宜。太古巢空人已去，可怜迂谷不知诗（太古巢在今明治桥下，为陈迂谷孝廉所建，今废）。
视师海上久留铭，一剑东来气已横。何日化龙天外去？至今争说郑延平（故老相传，剑潭为延平投剑处，实则延平未至台北）。
废殿荒凉浸绿苔，忽闻弹指现楼台。可知佛力弥天大，亦待黄金布地来（剑潭寺荒废已久，近由辜氏独力修建）。
王谢争墩事亦奇，百年名字有谁知？眼前即是沧桑感，劫后重来祗有诗。
隔寺传来一杵钟，钟声惊起剑潭龙。他时为雨为云去，洒遍诸天法界浓。
淡江新涨夜停桡，两岸垂杨羃画桥。刮地笙歌嫌太俗，不如此处独吹箫。
北投亦是萧闲地，妖女狂且蹀躞行。我替山灵深惋惜，在山泉水不能清。
卿能读画我能歌，绝代佳人爱薜萝。持较孤山梅鹤侣，人间清福汝侬多。
此间福地亦嫏嬛，着得无愁便是仙。他日棠云添一阁，圆山山上梦同圆（内人拟于此处筑一别墅棠云阁，为余与内人同栖之室）。
大隐何妨在城市，小山亦足起风云。记从五岳归来后，独爱吾乡猿鹤群。
半日清游半赋诗，归家恰值上灯时。从今又坠尘寰去，收拾雄心付酒卮。
剑潭
群龙血战喧雷雨，腾拏十丈纷旗鼓。中有一龙坠潭中，化为长剑犹起舞。潭水千年血尚腥，潭花寂寞酬山灵。红毛垒毁寒潮啮，赤嵌城高落日横。独有诗人爱清绝，苦吟自对空潭月。芦荻萧萧秋复秋，微茫星斗时出没。回头忽见朝墩红，远山万朵青芙蓉。且提长剑倚天啸，他日屠龙大海东。
圆山贝冢
巍巍台北城，万瓦鱼鳞覆。蜃气幻楼台，龙宫耀珠玉。我来淡江滨，独爱圆山麓。贝冢尚可寻，千年出幽谷。土色隐斓斑，波纹断复续。云是原人居，穴处传其族。结绳虽云遥，石锄犹可斸。惜无龟甲文，得馈今人读。今人号文明，犹见狉榛俗。仓颉制奇书，天愁鬼夜哭。忧患自兹来，贫富日争逐。富者餍膏粱，贫者甘藜藿。劳逸苦不均，生涯常局促。乃知人世间，所争在饮啄。何如无怀民，食饱还鼓腹。缅怀太古前，独倚潭边竹。
淡水水源地是世界第三泉，诗以纪之
我昔游金山，曾汲中泠水。北上采翠微，亦饮玉泉美。朅来在南荒，沿海地多滓。夜雨入帘来，新泉绕阶戺。驱车恣登临，凭吊红毛垒。万木翳鸣蝉，苔花浮玉蕊。娟娟绝纤尘，空明浸寒漪。倚杖听瓢声，泠然万虑止。况当炎熇时，润涤诗肠喜。大地毓名泉，此为第三尔。临流几万家，井渫受福祉。余沥溉良畴，春云侵耒耜。在山泉水清，逝者如斯矣。我志在沧浪，濯缨歌孺子。
观音山
朝诵楞严经，暮持般若咒。蜡屐朝名山，天风吹短袖。古木郁苍崖，新泉穿石溜。巍巍梵王宫，地僻无尘垢。更上一层峰，游心超宇宙。东望群山平，西临沧海陋。芥子现须弥，胸中吞八九。弹指数大千，人天同一寿。持此问观音，观音应点首。
我闻诸佛力，伟哉观世音。化身三十二，长坐落伽林。诸天散花雨，大地布黄金。佛力既广大，佛法何销沈？西来求净土，风火乱相侵；东来求乐国，鬼气迫人森。我身欲何之，不如入山深。山中何所有？修篁鸣素琴。山中何所住？白云覆岩阴。山中何所食？长镵斸药参。山中何所饮？清泉当酒斟。但恨人间世，苦海多呻吟。我欲拯救之，龙象亦驯瘖。愿入三摩地，以发菩提心。
天风何迢迢？白云何渺渺？声闻何悠悠？名心何扰扰？我来此山中，俯视人间小。人间忧患多，山中俗尘少。孤坐澹忘归，清罄一声了。暝色入深林，虚空度飞鸟。耳根既圆通，万缘皆缥缈。稽首见如来，拈花证微笑。
我家在城阴，观音日对门。我来此山中，观音寂无言。色相虽可参，妙法不得闻。譬如掬水月，水去月无痕。又如触花气，花谢气何存。我身非我有，万物同其源。万物非我有，天地分其根。天地非我有，大造阐其元。大造非我有，佛法转其轮。上穷亿万劫，下至亿万孙。唯佛心无畏，唯佛道独尊。湛然观自在，一洗众生喧。
夜宿凌云寺
万籁沈人海，天花落不知。宿云归岫远，新月出山迟。祇树曾闻法，禅房且赋诗。佛灯还照夜，尘梦欲何之？
晓起
尘梦陡然觉，众香不得闻。诸天犹寂静，下界已纷纭。石老常含雨，篁多欲拂云。山中无俗垢，花木亦清芬。
碧潭
昨宵清梦坠城南，一缕诗魂绕碧潭。好是日斜风定候，半江波影醮春衫。
番风纔过楝花天，两岸垂杨尽着绵。刻意留春留不住，落红飞上酒人船。
濯缨他日记沧浪，相约流觞兴倍长。春水初添三四尺，登盘已荐囗〈鱼桀〉鱼香。
囗〈木将〉声灯影乱中流，入夜笙歌起画楼。待到四更人静后，一船明月淡江头。
江山楼题壁
如此江山亦足雄，眼前鲲鹿拥南东。百年王气消磨尽，一代人才侘傺空。醉把酒杯看浩劫，独携诗卷对秋风。登楼尽有无穷感，万木萧萧落照中。
卜宅
卜宅江漘岁两更，侧身天地一浮萍。狗屠几辈知朱亥，鸿馆无人笑白丁。落日放船秋载酒，西风闭户夜谈经。生涯差喜稻粱足，何用劳劳过野亭。
夜游剑潭
奇愁郁勃不可说，走向空潭弄明月。姮娥顾影爱清姿，玉楼迢递银河没。归来闭户读离骚，芬芳悱恻悠悠发。背灯觅梦倚秋屏，梦见湘魂呼咄咄。
八月二十七日观台北祀孔，有感
百仞宫墙迹已沈，鸱鸮纷集泮池林。堂前礼乐伤崩坏，劫后诗书共探寻。道大未堪歌凤叹，时艰难遣获麟心。春秋据乱今何世，我欲因之溉釜鬵。
感事
天上威弧且莫张，万方争集太平洋。可能玉帛修盟府，自免干戈启战场。兄弟比邻亲鲁卫，提封绝域失江黄。春秋据乱谁称霸，秦穆齐桓在一匡。
拒楚宾秦计早成，竞传韩魏是同盟。已闻古佛生天竺，复见蚩尤出汉城。南极一星朝北斗，东风万里接西溟。烂柯山上傍观懒，胜负纷纷判此枰。
横海楼船壮伏波，且骑天驷渡天河。弭兵有客疑衷甲，耀武何人肯止戈！侵略雄心排彼得，平和遗训守门罗。鱼龙寂寞江湖冷，愁听阴山敕勒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