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蒋子龙
蒋子龙(1941—?),河北沦县人。主要作品有《蒋子龙短篇小说集》、《一个工厂秘书的日记》、《乔厂长上任记》、《开拓者》等。
生与死的艺术
我曾以“赤橙黄绿青蓝紫”为题写过一部中篇小说,现在重提这几个字不是为它写续篇,而是想以这个“色谱”比喻人的美和生活的美应该是丰富多彩的。“万紫千红才是春,”五颜六色才是大千世界。真实的世界要比门捷列夫图表上的元素还要复杂,主宰世界的人,难道不更应该五颜六色一些吗?什么都是标准件,统一规格,全国通行,成龙配套,便于组织,便于领导,好处无穷。这是工业生产,系列化和标准化的确行之有效。然而人们的生活呢,也应该系列化和标准化吗?也应该随大流一窝蜂整齐划一吗?
旅游者每到一地,总喜欢找出那个地方独特的风格。我一到贝尔格莱德,也就想找出这个城市规律性的特征,经过了解得出的结论却是:没有规律就是它的规律;人人都有自己的特征,就是贝尔格莱德人的特征。
楼房林立,却一座一个样式,很少能找到两座一模一样的房子。他们为什么不嫌麻烦?像我们北京前三门的大板楼,整齐一致,如排队一样好看。设计出一个图样,大家都可以照着样子盖,这要省多少事!就连贝尔格莱德城郊的私人别墅的栅栏也是一家一个样儿,你搞铁的,我就搞木头的,你出这种花样,我变那种图案,实在不行还种上一圈花木当围墙,反正不跟别人重复。屋里的装饰更是花样翻新,有的挂画儿,有的摆工艺品。我在农村的一个私人饭店里看到墙上挂满了玉米、辣椒和各种动物标本,有山鸡、松鼠,还有老鹰嘴里叼着一条眼镜蛇,栩栩如生,倒也别有情趣。我到一位作家的家里去做客,一走进客厅看见迎面墙上挂着一只足有半米长的巨形皮鞋,鞋的前面有一个向上翘起的钩子,鞋窝里放着瓷器和工艺品。这是按照十四世纪塞尔维亚反抗土耳其人侵略的民族英雄卡拉骄耶维奇穿的鞋样式仿制的。
人们的生活情趣很浓,想尽办法用各种各样的形式来点缀生活。一方面享受现代化的物质文明,一方面又想把大自然的美抱在怀里。孔雀、鸽子、松鼠等可以成群结队在大街上逛来逛去,汽车都要给它们让路,和人享受平等的权利。保护它们当然是为了人类自己,至少可以调剂人们的情绪。当你心情烦闷、郁郁寡欢的时候,那些野生的飞禽小兽飞到你的脚边,爬上你的膝头,你的心胸不知不觉会开朗起来。在贝尔格莱德大大小小的商店里和各种各样的家庭里,都养着很多鲜花,种类繁多,各家也都有自己所爱,多数不重复。鲜花是美的,它可以寄托和表达各种美好的感情。送朋友和献给烈士碑都用鲜花,我没有看见塑料做成的假花。好像美必须真,美而不真,不是真美。
南斯拉夫人的衣服更是多种多样,可以说朴素而不雷同。在大街上很少看到有两个妇女是穿一样的衣服,就连她们脚上穿的鞋,手里提的包,也是一人一个样儿。服装店里的衣服全用衣裳架挂出来,任顾客挑选。你若是想买一百件不同颜色、不同样式的服装很容易;若是想买十件同种颜色、同种样式的服装,就会难坏了商店的服务员,只好往别的商店打电话求援,能否给您凑足也很难说。“虎美在背,人美在内”。我曾和南斯拉夫朋友谈论过他们的服装和种种关于美化生活的话题,开始他们感到惊异,因为他们并没有留意这些现象。
热爱中国历史和文学,极为崇拜李白的文艺批评家米路丁说过一段话,给我的印象很深。他说:“你们中国作家观察得真细,真是旁观者清。我们认为设计房屋是一种创造,既然是创造,别人已经有的,你就应该避开,拿出你认为是最新的样式。人的个性五花八门,审美观不一样,智力也不等,他(她)们的服装怎么能千篇一律呢?”
有一次我路过一家很大的皮鞋店,本不想进去,只扫了一眼它的橱窗,就不得不停下了脚步。在干净漂亮的大橱窗里摆着好像是刚从森林里锯下来的半截桦木树身,那一双双样式新颖的高跟皮鞋,就摆在粗糙的树干上,那树皮上仿佛还挂着泥土,长着青苔。那时髦的皮鞋和土里土气的木头摆在一起。店里的布置就更新奇了,仅屋顶的设计就可以看出鞋店经理的创造风格。他没有糊塑料纸,没有刷油漆,没有画出任何图案和花纹,而是把粗细不等的树截成了一片片,不加任何修饰,镶嵌在屋顶。树木本身疏密不等的年轮,组成了一组组美妙的图案,有一种特殊的大自然的风韵和从原始森林里吹来的野味。
你可以不赞成这种设计,但不能不钦佩这种创造精神。不是心安理得地享受生活的美,而是千方百计地为生活增添美。每个人的才能都可以施展,每个人性格中美好的部分都可以充分发挥,心里怎样想,嘴就怎样说,身体就应怎样去行动。美的生命是真诚的,而不必虚伪和矫饰。
努力创造吧,创造物质美的同时,不要丢掉精神美,提高生活的艺术。让生命永远充满新的活力!
一个秋高气爽的星期天,我参观了有名的克索瓦教堂。出来后,陪同的人提出要看看教堂对面的墓地。我不以为然,心想,坟地有什么好看的!我从小害怕走坟地,种种叫人毛骨悚然的传说总是和坟墓有关联,“鬼打墙”、“鬼吹灯”大都发生在有坟头的地方;就连坟地里的老松树上,也常有巨蛇陉蟒栖身,一口能吞下从坟地边走过的小孩子。这都是幼时留在我心里的印象,“人死如虎”坟场就是凶地。但是,出于礼貌我还是跟着来到墓地的门前,我却一下子惊呆了,禁不住在心里赞叹:“哦呀,坟地原来还可以搞得这样美!”
这里没有坟头,只有一块挨一块的墓碑,大小不等,形状不同,颜色不一。有的高如门楼,雄伟庄严;有的小如算盘,玲珑剔透。有的华丽,有的朴素,有的热烈,有的安详。有的用大理石雕成,有的用水墨石砌成,有的用天然石刻成。每块墓碑上都镶有死者的照片,那照片也选择得很讲究,富有生活气息,栩栩如生。墓碑的前面,有的开出一块长方形的土地,上面种上花草;有的铺上一块长方形的大理石板,石板上摆了一盆花;有的碑前堆放着亲人送来的鲜花和食品。
墓地像一个建筑和雕刻艺术的展览会,千姿百态,奇花异彩。
这里把死和恐惧分开了。用艺术使死者长留人间,用艺术寄托了生者对死者的悼念和哀思。活着的人什么时候想念死去的亲人和朋友,来到墓地,站到他们的墓碑前,看着死者生动的照片,为他们碑前的鲜花浇上一点水,就会觉得死者如生,就在眼前。
我想,这比那些势不可挡的深埋队,将坟头一律削平,将逝者埋到地心深处要好得多。那样,生者找不到亲人安息的地方,墓碑只好竖在自己的心头,千种哀思,万般怀念全压在心里,人怎能经受得起,感情越积越沉,会形成一种无法排遣的心病。
不要小看这死的艺术,它表达了人的价值,抚慰着活人的灵魂。
我抬头再望望对面雄伟的克索瓦教堂,忽然有了新的感受,心里涌出一股莫名其妙的肃穆的情绪。严峻挺拔的教堂主楼,显得脱俗超尘,傲视着苍穹;镇慑着四方八界。它周围那几十个气势森严的塔楼,则像守卫天厅的金刚卫士。特别是在它脚下还有这样一片变死为生,令人眼花缭乱的墓地,用艺术的光彩战胜了死神的恐怖,造成了一种人能永生,精神长在的气氛,更增加了教堂的赫赫威势,给教堂罩上了一种神圣的、庄严肃穆的光圈。
奇怪的是刚才参观教堂的时候并无这种感觉。克索瓦教堂每到星期天才接纳来祈祷的人,举行祈祷的仪式。到了这一天神父才开着小汽车来上班,真像神一样飘然而至。我们见到来祈祷的人不过十几位,还不如参观看热闹的人多,多数是妇女,其中有一位很漂亮的年青妇女,体态端庄,穿着考究,怀里还抱着个小孩;我猜想很多参观的人都想知道她祈祷的内容。陪着这些祈祷者的是十几个四十岁以上的修女。她们的祈祷声和中国和尚念经的声音差不多,那突然放出高调的神父,则像领诵的大和尚。她们的神色是虔诚的,只有小孩子东张西望,不大认真。神父在正面最庄严的小厅堂里,进进出出,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一边还做着各种动作,忙忙碌碌,有一点应付差事的样子。教堂里拢音,祈祷声嗡嗡地撞击着墙壁,发出低沉的共鸣,使这合唱声传出教堂,在墓地的上空回荡。死去的人们可以朝朝暮暮在这祈祷声中安眠。
修女引我们参观了她们的宿舍,现代化的小楼,现代化的设备,干净而漂亮。当然,不光有电视机和电冰箱,墙上还挂有圣母和圣徒的画像。神父虽然一个星期只上一天班,但也够忙的,主持祈祷仪式,为生者洗礼,为死者超度,为新婚者祝福。喜事和丧事一块来,生和死轮流表演,仿佛人间的悲喜剧都集中到这个教堂里来了!上帝是人类创造的典型,围绕着这个典型的艺术形象,人们又编排了一系列的戏剧和故事。
然而,我为今天的世界庆幸,多亏上帝是假的。若是真有一个活生生的上帝,世界该是多么可悲!
“到欧洲而不看教堂,等于没去。”这话不无道理。我们是伟大的文明古国,有灿烂的文化,悠久的历史,各地都有自己的名胜古迹。而西方的古代传统文化集中在教堂和墓地上,各地的名胜古迹就是一座座令人眼花缭乱的教堂和墓地。恩格斯对这些建筑艺术和雕刻艺术曾赞誉过:“希腊建筑表现了明朗和愉快的情绪,回教建筑一忧郁,高直建筑一神圣的忘我;希腊建筑如灿烂的、阳光照耀的白昼,回教建筑如星光闪烁的黄昏,高直建筑则像是朝霞。”克索瓦教堂就属于高直建筑。
南斯拉夫解放以后,随着文化艺术的发展,死的艺术不仅没有衰退,反而更引人注目了。全国各地都有不同的烈士碑,甚至每个村,每个厂,有烈士就有纪念碑。美术雕塑界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流派,墓碑和纪念碑的建造就更花样翻新了。克鲁涅瓦茨市为了纪念被法西斯杀害的一班五年级的小学生,在郊外的山坡下建造了几十米高的巨型“V”字碑(“V”在罗马字母里代表五),碑上雕刻出一些少年儿童的头像,每年十月二十一日,有五、六万人在碑下集会,悼念受难的小学生。阿瓦拉山上的无名烈士纪念碑,则是八个身穿民族服装的妇女共同肩扛着一座大厦,—个个石像如顶天立地的大柱,大厦坚如磐石。这也许是意味着南斯拉夫联盟共和国的大厦的基础,是各族人民牢固的团结。
比较起来,倒是铁托总统的墓显得更简单、更朴素一些。他的私人别墅有两排平房,两排房子中间是个小草坪,他的墓就建在这个小草坪上。墓是个高出地面半米的长方形大理石,没有碑,没有题字和照片。前面是草地和树林,常有三、五只野孔雀和一群群鸽子在草地上觅食,嬉戏。铁托墓后面穿过一片草地,便是“铁托纪念馆”。这里的气氛安静,和谐,是自然的和谐。如同这山、这树、这草、这野禽一样的朴实无华。铁托离开了人间,却又回到了大自然的怀抱。这不同样也是一种匠心,一种艺术效果吗?
弃华求朴,反朴为真。这是另外一种风格和艺术,是这位聪明的政治家的风度。
生命本身就是伟大的创造。让死和生一样进入艺术的殿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