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王方伯
辽东王公某,少应童子试,自郡归,值日暮。使奴子策马先行寻旅店,王按平辔于后。过一第宅,甚闳敞,有数人侯于门外,叩马而请曰:“姑娘待公子久矣,”王讶然不识,下马入宅。既见,则一少女也,序世次甚洋,乃王之姑之夭死者。王忆果有是,然殊忘其死,遂以从子之礼见。坐言别后事,辞色凄惋
已闻有贵官至门、驺从呵叱声,姑曰:“尔姑丈归欠,可暂避内室。”姑死时,年方二八,实未字人,盖死后匹配者。王亦忘之。潜于壁穴间窥之。俄而姑丈入,面黝黑而貌狰狞。甚可憎畏。忽以手探面,则皮壳顿落,类今梨园中面具,以付其从者收之,则翩翩然美丈夫矣,而年亦少,与姑龄上下。问姑曰:“其人来否”姑曰:“来矣。”呼王出见之。戚谊其殷勤,不啻王导之待何充也。少顷,设饮食,酒馔丰备。王素不胜杯杓,姑强之,王勉为尽觞焉。
旋有书吏呈一牒,令共观之,内书王姓名籍贯,胪列其科笫及事行,体例似年谱。有一页大书六字曰:“承宣布政使司”。姑丈取笔,下注一酒字。审阅未尽数页,遽付吏持去藏之。不令见。酒罢,引之就寝,帷榻茵席亦华焕非常。
天明视之,乃空山之冢上耳。王自是遂善饮酒,厥后仕至方伯,以事伏法死。其所未见数页内,殆书其犯事当诛之状,故不令见欤
邓生
新城邓生暮行,道逢一人。与语,甚相得。其人曰:“先生至家尚远,何不过舍下一宿,明日再行”邓自意交浅,托言有要事,坚却之。其人拽邓衣,强之行。至则广厦高墉,巍然华屋。主人礼意殷渥,酒肴洊至。女乐杂陈,率皆姝丽婉娈,柔声媚态,奔注于邓。邓素诚谨,略不为动,然渐觉沉醉,初不知身之在魅乡也。
次日天明,有荷担者过,见泥淤中有物蠕动,就视,乃邓也。魔语含糊,不复可辨。亟援之出,则耳目口鼻皆为泥所塞,命在呼吸矣。急去其塞,掌掴其面而后苏。盖其所食者,皆土羹尘饭也。幸不为丽鬼所动,不然死矣。
东仓使者
金溪苏坊有周姓丐媪,年五十馀。夫死无子,独处破屋。忽有人于耳畔谓之曰:“尔甚可悯,余当助尔。”回视不见其形。颇惊怪。复闻耳畔语曰:“尔勿畏。尔床头有钱二百,可取以市米为炊,无事傍人门户也。”如言。果得钱。媪惊问何神,曰:“吾东仓使者也。”媪察其意,非欲祸己者,竟不复畏怖。自是或钱、或米。或食物,日致于庭,亦无多,仅足供一二日之费;费尽则复致之,亦不缺乏。间又或为致衣服数事,率皆布素而无华鲜。媪赖之以免饥寒,心甚德之,祝曰:“吾受神之泽厚矣!愿见神而拜祀焉!”神曰:“吾无形也。虽然,当梦中化形示尔。”果梦中见之,皤然一翁也。久之,颇闻东邻人言室中无故亡其物,其西邻之人亦云,媪乃知神之窃邻以贶己也。乡邻有吉凶美恶事,辄预以告媪,嘱以勿泄。自后验之,无不中。如是者数年。
初,邻人讶媪之不复丐也,即其家伺之,则所亡之物在焉;乃怒媪,将执以为盗。忽闻空中人语曰:“彼何罪我实为之。损有馀,补不足,复何害若犹不舍,将不利于尔!”言甫毕,而瓦砾掷其前矣。邻人惧而弃,一里传以为怪。往观者甚众,与之婉语,殊娓娓可听。语不逊者,辄被击。惟媪言是听,媪言勿击则止。
一日,有诸生乘醉造媪所,大詈曰:“是何妖妄作祟不已,敢出与吾敌乎?”詈之再三,竟无恙而去。媪诘神曰:“何独畏
彼?”曰:“彼读圣贤书,列身庠序,义当避之。且又醉,吾不与较。”生闻,益自负。数日,又往詈之,则空中飞片瓦掷其首,负痛而归。媪又以话神。曰:“无故詈人,一之为甚,吾且柔之,则曲在彼夫。又不戢而思逞,是重无礼也。无礼而击之,又何怪焉!”
乡人颇患之,谋请符于张真人,辄为阻于途,不得往。一日,媪闻神泣曰:“龙虎山遣将至,吾祸速矣!”媪曰:“曷不逃?” 曰:“已四布罗网矣,将安之?”言罢复泣,媪亦泣。越翼日,果有邻人持符诣媪家,盖托其戚属潜求于上清,故神不知而未之阻也。径入卧内,悬之壁。媪怒,欲裂之。忽霹雳一声,一巨鼠死于床头,穴大如窗,向常行坐其处,勿见也。自是媪丐如故矣。
卜疑轩
褚青,馀杭人,年少负才,跌宕不羁。从其舅氏马公官山左,每为狭邪游。马知之,召而切责,褚遁不敢归。薄暮将投逆旅宿,遥见驺从甚盛,呵叱而来。褚避立道左,一贵官坐车中,问曰:“是何少年?”褚以姓名告,官惊曰:“是褚先生耶?愿乞相过。”即吁马来载先生,褚漫从之。
须臾,至其第,閈闳高敞,阀阅家也。主人下车,肃客入。曲栏洞室,不知几落。竹林花径,曲折数重。达一书斋,窗几精洁。西偏小室,匾曰“卜疑轩”。揖褚坐其中,曰:“久耳先生名,幸不交臂相失,可舍此以为东道主。一日之积,一宿之卫,不足道也。”褚逊谢,叩问姓名。主人笑曰:“咏于《诗》,系于《易》,杂见于百氏之书,先生何问焉?”竟不告。褚甚疑之。
既而设宴享客,水陆具陈。诸妓行酒,众乐并喧,繁音靡曼。褚素善音律,竟不知其为何曲也,询于主人。主人曰:“佳客在坐,安用旧曲?皆妮子辈自制新腔,不识中听否?”褚赞赏不已,请其曲名,则有《九尾醮》、《夜篝红》、《玉面娘》、《绎缯囊儿慢》之属,皆新奇诡异,莫晓其意。为诵《玉面娘》一阕云:
“如孤洞,今夜月华云涌。东瓜棚侧犬初眠,北斗垣中星欲动。你莫西,我莫东。大家看看,大家拜拜,大家送送。青翰被, 与谁共?也则待掠鬓梳头,学那些颠鸾倒凤。帐钩正挂。灯影偏红。不管小夭娘指尖儿湿破窗缝,睡也么浓;怕则怕,晓鸟数声,啼断一林幽梦。”云云。
乐既阕,一女前而歌曰:
“张家阿姊赵家姨,同向春山学画眉。
更抹樱桃唇一点,檀郎颊上印胭脂。”
一女继歌曰:
“吴王宫柳醉春烟,阿姊腰肢二八年。
昨夜伴郎郎未惯,今宵珍重向婵娟。”
又一女向主人歌曰:
“元邱校尉太风魔,漫使佳人斗艳歌。
斗柄栏干天欲曙,须防华表照双娥。”
主人笑曰:“褚先生非其人也。虽然,先生醉矣,可扶先生睡。吾与东城君闲话去矣。”别褚径出。
时褚己被洒,神飞目眩,形骸都非。诸女引入卧室。即拥一姬与狎,诸女顾之而笑。有顷而褚已颓矣,诸女以次嬲淫,俱觉梦寐中交融欢洽,非复人道之常也。
次日梦觉,体不胜惫。开目瞪视,乃卧丛薄间,宛转细思,盖狐所为也。卜疑轩者,狐性善疑也。其语言词曲,皆狐隐语也。狼狈归舅所,卧不能起者数月。
亦若公
族祖亦若公,为邑诸生。一日病甚,觉其气自口出,遂离形飞于窗外,但见云霞丽天,长空万里,意所欲到,身即随之。飘飘然,泠泠然,乘云御风不逾其乐也。既而身在极西,见阳乌入于虞渊。日暮徘徊,欲归不识路。忽有数鸟东还,因与俱飞,疾乃倍于鸟。
少选到家,见己身僵卧室中,而飞入者又一身也。妻、子环卧身而哭,己从旁慰止之,妻、子略不顾。乃大声叱喝之,即又不问。始悟己为异物。犹忆气从口出,因以首触口,试入焉;豁然两身合为一体,呻吟而苏,弥觉滞重,不复如向者之翱翔自得矣。
后三十年卒,公之始苏也,谓人曰:“死为极乐所。吾今始悟庄生‘决疣溃痈’之说。”
田卖鬼
有田乙,素不畏鬼,而尤能伏鬼,遂以卖鬼为业。衣食之需,妻孥之供,悉卖鬼所得。人颇识之,呼为“田卖鬼”云。
年二十馀时,尝夜行野外,见一鬼肩高背曲,头大如轮。田叱之曰:“尔何物?”鬼答言:“我是鬼,尔是何物?”田欲观其变,因绐之曰:“我亦鬼也。”鬼大喜跃,遂来相嬲抱,体冷如冰。
鬼惊疑曰:“公体太暖,恐非鬼。”田曰:“我鬼中之壮盛者耳。”鬼遂不疑。田问鬼有何能,鬼曰:“善戏,愿呈薄技。”乃取头颅著于腹,复著于尻,巳复著于胯,悉如生就,无少裂拆。又或取头分而二之,或三四之,或五六之,以至于十数,不等。掷之空,投之水,旋转之于地,已而复置之于项。奇幻之状,摩不毕贡。既复求田作戏,田复绐之曰:“我饥甚,不暇作戏,将觅寻绍兴市,尔能从乎?”鬼欣然愿偕往,彳亍而行。
途次,田问曰:“尔为鬼几年矣?”曰:“三十年矣。”问:“住何所?”鬼言:“无常所,或大树下,或人家屋角,或厕旁土中。”亦问田,田曰:“我新鬼也,趋避之道,一切未谙。愿以教我。”盖欲知鬼所喜以诱之,知鬼所忌以制之也。鬼不知其意,乃曰:“鬼者阴属也,喜妇人髪,忌男子鼻涕。”田志之。
方行间,又逢一鬼,癯而长,貌类枯木。前鬼揖之曰:“阿兄无恙?”指田示之曰:“此亦我辈也。”癯鬼乃来,近通款洽焉,亦与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