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章琢古妻
友人朱青谷述一事:有林甲者,素有心疾,心之所向,魂辄随之。
一日,仰视飞雁,见其翱翔自得,心羡之。入宣而病,忽觉魂游舍外,旋有一人导之去。见一王长颈鸟噱,旁立者皆肖其形。王谓甲曰:“闻有狮天之志。凌云之想,宁欲羽化乎”因命一人持羽衣衣之。甲方逊让,自视其身则已雁矣。遂与群雁俱翔,海碧天青,唯其所向,写彭蠡之姻沙,宿潇湘之芦苇。忽有持弓挟弹、追而弋之者,群雁皆善避,唯甲不习,遂中左翅,嗷然而坠。
昏痛之际,倏已魂返,呻吟床褥,跃然而起。问诸家人,言已死半日,唯气尚未绝耳。犹记弋者为族子某,急使人告其故,则主人之雁,已为其不呜而烹之矣。
又一日,临渊羡鱼,既归而魂离,遂往浴于渊。有一鱼头人引之至一处,宫殿皆水晶所构。其中人语曰:“子非鱼,何以知鱼之乐今当使尔为鱼也。”甲已惩羽族之苦,不欲更为异物,急辞不愿。忽一人持一衣覆之,投之深池,觉五官百骸都非其故,悟己身已鱼服矣。游泳清湾,依跃浅渚,侣虾蟹而戏萍藻,乘风雨而驾波涛,颇谓潜鳞差胜飞翼。然苦饥无食,唯淰水吞沙耳。间遇岸上垂纶,纶端之物芳香可味,熟视猛省,知其饵也,即掉尾不顾。后馋甚垂涎,聊一吞之,则钩挂其腮,已上七尺竿头矣。
视垂钓者,乃邻人之仆,因大呼:“舍我我乃林某也。”仆略不顾,欣然有喜色,脱其钩,以杨柳贯之。复大呼“勿贯”,即又不闻,提之以归。遇邻人于门,遂呼“公速救我”。邻人殊不识,但曰:“尚鲜尚鲜,速剖而烹之,可用佐饮膳。”甲窘甚,大骂曰:“我与尔比邻有年,今不相救,反烹我乎何凶残若此!”亦无应者。乃取以畀其妻。甲又连呼曰:“我也!奈何烹我!”其妻即又不答,乃携之庖厨。百端呼号,皆不省。既被刃,大叫一声,乃从床上惊觉耳。视诸邻人,鱼固俨然在釜也,云:“向见鱼口唼唼不已,实不闻声。”
甲因自思,一心之动,便已易形,致受弓刀汤火之苦,以后遇物,绝不敢生歆羡想。然而化龟化鹤化牛化犬,仍不一而止,盖用心既滑,略动则应之,不必羡也。而所化无不被祸者,被祸乃得返。唯无知之物,虽羡之亦不能化。家人知其如此,每见其淹淹欲绝,亦殊不经童。因是或数日,或数月,似死非死,而卒亦不死。
其友人章琢古妻陶氏,丽色也。以病死,经日忽活,亲爱有加,而验其性情嗜好。声音举动,绝不类向时。闺阁中多作友朋契阔语,而床笫之情或寡。章每谓重订三生,便成隔世也。妻亦言不自知其故,并不记有向时情事者。时或束带加冠,作男子容状,见宾客常不避,或见他姓女流,反避焉。章颇患之。
一日,甲之弟乙来访章。妻见乙,急前抱持痛哭,呼:“吾弟无恙”乙甚骇。而章甚怒,意其病狂也,牵而闭之室中。妻仍呼不止。乙恐犯嫌,即辞去。妻恸哭至暮。章素怜之,寻常不敢忤其色,至是怒其辱已,切责之,声色俱厉。妻略不悔,亦不辩,唯求死不已。章无如何也,反以温言慰之。妻曰:“我死志已决。欲我不死,须共如林氏,乃可。”诘其故,仍不肯言。章不得已,从之。既至林氏室,妻忽僵仆于地,气已绝矣。章惊悼而呼,观者环集,共相嗟讶。章既不知其妻暴死为何故,众又不知暴死之人为何人,莫不以为奇绝矣。
忽一人自内鼓掌而出,曰:“吾友欺人太甚!乃使友人荐枕耶”视之,乃甲也。章亟叩其说,甲笑曰:“君妻久死,其复活者,乃我也。我向尝见君妻,心惊其艳。一日昼寝,略忆之,则魂已离壳,直至君家。见其尸在地,遂凭之而起,至为君帐中人数月,亦宿缘也。向所以不自言者,惧相对怀惭衾影,且惑吾友耳。今乃得免是役矣。”言讫大笑,章亦失笑。时甲死已数月,至是复苏云。
章闻其向有是疾,信其言之不谬也,舁妻而归。是夜妻乃见于梦曰:“妾死之后,不知竟有替人。虽身有生死之分,而人无新故之别。妾亦克领其情,故久不欲泄。今行与郎长别矣!”恸哭而去。
身没数月之后,始赋永诀,亦可异也。甲疾自是亦顿愈,以他疾终。
青巾儒士
昔乡人某生,以名士自负。白谓能读万卷书,而最小服艾千于,至焚毁其遗集,唾骂不已。他人置之案头,见之亦必掷之地、投之火。每为人言:“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脱千于遇我,当奴仆命之,犹惧其无能为役。”
一日,有青巾儒士来访,谈论古今文献,辩若悬河。生舌战屡屈。最后及艾千子,生作色曰:“此仆平生所最恶,奈何齿之”儒士曰:“古今才人如海,支派不同,安能尽投吾所好但随其性之所近、才之所逮,以为宗尚耳。安见溯江者必废河,渡淮者必轻汉哉!千子即不足学,置之可耳。灭裂诟詈,毋乃不广”生复攻击不已。
时案上有《春秋》一部,儒士因指而问曰:“子之学赡矣。《春秋》见于经传者一百二十四国,能枚举以相示否”生茫然,转叩儒士,儒士因历数如指诸掌。生亟称其博,儒士笑曰:“此特艾公之馀事,君已不能。由此观之,古人亦末可轻也。”即拂衣而出,欻然不见。
生且惭且惊,遂得狂疾,七窍流血死。
阿惜阿怜
萧生者,词人也,僦居金陵。有拉胡媚娘,甚丽,与生素好。生为赋《媚娘曲》,有
“南国佳人娇于玉,摆乱风前腰一束。
娥眉轻点黛螺新,照得秦淮春水绿。”
“小楼西角断云飞,豆蔻春香犹在衣。
东风乍起庭莺唤,杨花一曲送郎归。”
云云。
一日,有少年造访,飘巾丽服,丰采翩然。自言胡姓,盛称生此诗之佳。坐谈久之,颇相契洽。少年谓生曰:“君独处无绪,敝庐伊迩,屈往住几时,早晚促膝,更为深幸。”生慨然从之。既至,房宇不甚高敞,而缭曲精雅,颇称幽居:有一园,屋数十楹,不施丹垩;而花木之盛,几与平泉金谷埒。处生其中,设供具甚备。少年日至生所,剧谈酣酌,风雅横生。亦能诗,诗多俊语,生由是益爱之。
一日,有小婢诣生,出片纸书曰:“愿录《胡媚娘曲》一读。”
字画端丽。生问此何人书,婢笑曰:“主人之妹阿惜也。年十七,爱诗词。朝来主人探亲城南,故命至此。”生喜极,取碧笺亟书以进。且附一律云:
“落拓单衫客,羁栖小玉家。
遥情牵旅梦,旧句感春华。忽听能言鸟,来传解语花。愿调湘水瑟,弹和洞庭霞。”
付婢持以去。颇为萦念,延颈至暮,音耗不至。
次日,午窗独坐,遥闻窗外低吟,潜步出听。见绯桃花下,一女郎背花而立,手折花枝而嗅之,且嗅且咛,闻末二语云:
“英夸颜色好,能伴阮郎无”
生戏谓曰:“谁家玉人在此羞花乞以手中一枝见赠,看他能伴阮郎否”女郎回身,斜睇微笑,即以花掷之,低鬟转避。生索狂荡,径前持其衣,曰:“阮郎非桃花可伴,伴阮郎者,乃卿也。”遂曳以行,女虽拒之,而步已姗姗移矣。询之,即是阿惜,遂成眷属。
由是得闲即至,绸缪婉娈,恩情日新。偶语及媚娘之事,生问:“卿兄妹何以知之”惜曰:“媚娘乃吾从女兄。比来音问虽绝,彼处举动,未尝不知。”生因笑曰:“媚娘非媚,惜娘真有媚珠耳,”惜不觉愠见曰:“何相讥也?”从而谢之,犹未解。少年忽至,见之,怒曰:“相待不薄,何乱吾妹?”生惭伏不敢言,少年亟呼:“将吾拄杖来”惜前批其颊,曰:“但许尔卧榻上抱阿郎睡耶”少年笑,因谓生曰:“戏耳戏耳吾妹怜婿太甚,便以妹归君。”
于是开正室,进丽服,焚香蓺烛,设五色氍毹,令行交拜之礼。美婢成行,诸姑毕至。开筵列宴,酒肴络绎,琴瑟铿锵。引至洞房,椒兰四壁,锦帷绣幞。衾枕既具,旧事新翻,愈觉欢洽。
生谓惜曰:“今日之事,可谓转败为功。但卿“抱郎”一语,使令兄前倨后恭,此何故也”惜笑而不答。生愈疑,诘之再四。惜曰:“今辛托丝箩,当不复以异类见摈。妾兄妹皆狐也,婢及诸姑亦皆狐也。兄亦能为女,我亦能为男。有李郎者,兄曾夫之,今已溘逝。妾所言,触其旧事耳。”生以情亲,竟不惧,乃更戏之曰:“卿试为男。”惜曰:“是何难但以被覆我,我呼乃启之。”如其言,果作翩翩娈童也,施双角髻,衣绿罗衫,浅绛吴绫裤,美如冠玉,楚楚动人。生抚之曰:“古所称奉馀桃、泣前鱼者,殆不子过。”惜曰:“是何足道!但犬子辈所为,每不屑耳。彼既具男子之形,复享妇人之奉,阴阳淆乱,雌雄倒置,莫此为甚。妾之以女见,不以男见者,诚羞耻而贱恶之也。欲以信君,姑为此态,固已辱矣。愿还本形。”生然之,覆被如前,复成阿惜。
翼日晨起,少年来揖,曰:“夜来吾妹漏言,惟君盛德,勿弃为感!”生指物矢心焉,且附惜耳曰:“尔能教若兄作女耶”惜因谓少年。少年笑而颔之,趋入帐中。须臾而出,花颜雪鬓,浅黛低颦,立于惜旁,莹然双璧。生因浼阿惜媒之,并妻焉,比于历戴。字之曰阿怜,因惜名也。闺门之内,颇称柔淑。
生每偕两女出游,临雨花,渡桃叶,见者羡慕之,以为神仙携偶,下瞰尘寰也。有道士见之,引生私问曰:“君拥此,宁不惧乎”生色变,问其故,道士曰:“君妖气贼神,不治将死。”生固疑二女或害己,乃以实告。道士书一符与之,令持归,系于私处,交接之际,乃能胜之,则妖气可除而元气可复。言罢,飘然竟去。
生信之,夜将寝,悬符于两股之间。二女已知,故诘之,不以告。惜怨怒曰:“久同枕席,何太无情,而使妖道窜入闺中乎”阿怜笑曰:“妹勿怒,当擒此野猪,迟则无及矣。”亟令生解符。符已不可解。令卧而烛之,则豕鬃蠕动著胯下,将啖其势矣。生大恐,乃亟呼“二卿救我”。阿惜口:“郎君负心,合受此祸。然我辈芳洁,安肯作乌将军妇哉”阿怜已袖刀,即胯下割之。生楚极昏寐,有倾而苏,见道士反缚于庭柱,二女指以问生曰:“是此物教尔否”生方怨道士卖己,起而挞之。道士低头不语。二女曰:“此野猪魅也潜以隐身符授郎君,欲作郎君胯下物犯吾姐妹,而饮其元精,淫狠极矣!当令复其形而宰割之,为郎君取酒。”道士哀求,二女以水浇其首,倏已化为一豕矣。命婢杀而烹之,味殊甘腴。
生饮酒既醉,求二女与寝。二女曰:“郎体己为豕气所中,妾等义不可再辱,请从此辞矣。彼媚娘者,为淫媚过多,为神所怒,责令受生女体,堕入烟花,不复能自变化,竟失本来面目。此吾前车矣!”生闻言惨然,深自悔恨,并问此后能见否。二女凝思久之,曰:“三十年后,相见于少室山下,所以报伉丽之情也。”言罢洒泣,举家望空而去。
生坐至天明,视所居,乃牛首山也。松柏荫翳,人迹杳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