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岛屿(3)
后来我们把这些称为二十七条劣迹,就像某些面颊凹陷的基督教神学家所做的总结。那以后我不得不时常提醒自己这是我本人开的单子,不是她的。我想这么分析她对我的抱怨还算公正,这一条条的罪状就像是发自她那不肯原谅的内心的呐喊,这让我产生了一种自我毁灭般的快感。那些日子我的情绪就是这样。我想让她参与到我的失败中,让她感到她是如何渲染我每天的过失,让她瞧瞧她自己那个泼妇样,这只传说的母狗。
我每天都要背诵那么几条,然后开始冥思苦想,再弄出几条新的,改进一下旧的,最后带着成果回到她跟前。为了加强效果,我有时会假扮女人的声音。这场战斗一直持续了整整一周。多数条目得到的回答是沉默。有几条引得她几声讥笑。我得明白,那些企图有自知之明的人总会被当作一伙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的蠢蛋,尽管准确地说,是我企图有知她之明。这种口头表演是一种具有献身精神的练习,一种试图通过重复达到理解的做法。我想钻进她的身体,通过她来看我自己,了解她所了解的事。结果却是凯瑟琳尖刻的笑声。“难道你就想让我这么来看你吗?我心目中的你是这样的吗?真是个糊弄人的杰作。你编出来的就是这么个玩意儿。”
爱情真是面哈哈镜。
在多伦多东区我们有一座整修过的维多利亚式宅子,到了周末,我便开始用一种做礼拜式的洪亮的嗓门朝远处的天花板嚷嚷。我坐在起居室的条纹布沙发上,望着她把我们俩的书分开(准备送往不同的车库)。有好一会儿我没再向她念诵,接着用一种漫不经心的、顺便想起的口气问她:“要是我一路跟着会怎么样?”
此刻,在离那条鹅卵石街道六千英里以外的地方,全家人坐下来共进晚餐。离我们餐桌不远的晾衣绳上挂着十具章鱼的尸体。凯瑟琳走进厨房问候老板和他太太,顺便看一眼加热的托盘以及潜藏在浮油下的肉和蔬菜。
站在码头边的一个男人挥动着手杖,警告附近玩耍的孩子。泰普会把这个细节放到他的小说里。
2
欧文·布拉德马斯过去常说即使是杂乱无章的事也会变得井井有条,最后以艺术的形式呈现在我们面前。问题是眼里要有东西。他就能够从流动的时刻中看出某种结构。
他的痛苦是灿烂的,几乎不属于这个世界。他似乎和痛苦常来常往,就好像这是生命的一个层面,并学会怎样去加以开发利用。他不仅陈述这一层面的事情,还通过这一层面来陈述事情。甚至他的笑声都带有一种凄凉的味道。如果说所有这些有时会给人留下过深的印象,那么我毫不怀疑他生活中必定存在着某种难以摆脱的严厉特性。我们在一起聊过好几个钟头,就我们三个。我常常揣摩欧文,试图把他给琢磨透。他具有一种令人不安的精神力量。人人都会或多或少地受其影响。他让我们感觉到自己生活在世上幸运而又平凡的事物中。也许我们认为他那种灾难性的内心生活是一种毁灭性的诚实,某种独特而勇敢的东西,某种我们幸运躲开了的状况。
欧文天生是个与人为善的人。他身材瘦长,走起路来迈着大步。我儿子很喜欢和他在一起,凯瑟琳也很快喜欢上了欧文:她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女人却对这个六十来岁,说话带西部口音,走起路来迈大步的男人表现出这么一股热情,真让我有点儿吃惊。
她干起活儿来那种迫切的劲儿着实让他惊讶,也让他有点儿不解。她只要一开始干活,就好像顿时年轻了一半,这和她干的这一行越来越不景气的情况不成正比。外界绝不会有人了解她搞的那个发掘。我第一次去看她时他们还有四十来人,可后来只剩下九个。但她依然如故,干着,学着,想方设法把事情干下去。我想欧文准是挺喜欢那种丢人的感觉。他会在中午游完泳后爬上岸,发现她还在某个被遗弃的洞穴底部挥舞那把铁路专用的鹤嘴锄。烈日聚焦在她身上,风儿吹拂而去。其他人个个都蹲在橄榄树林的阴影里吃午饭。她的工作态度是个宝贵的不协和音,是他过去生命中某个亲切、纯洁、出乎意外的时刻在他脑海中的重新闪现。我想象着他腰系浴巾、穿破网球鞋站在坑边上,肆无忌惮地放声大笑的样子,那种笑声总让我感觉像是表达了某种深沉与复杂的激情。欧文是个完全让事情牵着鼻子走的人。
有时我们一直聊到深夜。我感觉除了我们的东拉西扯外,这几个钟头还是很有用的。它给了我和凯瑟琳在欧文的存在和光环之外相互聊天和相互见面的机会。不过这些聊天实际也都是欧文的聊天,因为所有的话题基本都是由他先定下调子,找好方向。这很重要。凯瑟琳和我所需要的是找到某种途径,这样我们既可以坐在一起,又不会感到还有什么问题要面对,比如这十一年来没打完的血战。我俩都不是那种一谈起婚姻问题就没精打采的人。真没劲儿,全是为了自己,她总这么说。我们需要有一个第三方的声音,谈一些远离我们自身的话题。这就是我认为这些交谈具有很大的实际意义的原因。它使我们能够借助欧文·布拉德马斯这个苍白灵魂的力量联系在一起。
不过我并不想把我的文字变成一种分析与反思。“给我们看看他们的脸,告诉我们他们都说了些什么。”这也是欧文的风格,欧文的声音温暖地穿过半黑的屋子。回忆,孤独,迷惑,死亡。遥远的话题,我这么想。
一个老头送来早饭。我端起咖啡走到小阳台上,听到隔壁阳台有人在说法语。远处一条白船驶过。
我看见泰普正穿过广场来接我。有时我们一起去发掘工地。前一半路,我们走的是一条两边有围墙,到处苍蝇嗡嗡乱飞的走骡子的小径。行车的路线则弯弯曲曲,是一条沿小岛高地的外环土路,始终沿海岸逶迤延伸。如果在车道途中往左看去,你就能看见一个白色的修道院,远远望去好似悬在小岛中央一根岩柱的顶部。
我们决定打的去。的士就停在旅馆外头,它总是停在那里。这是一辆浅灰色的奔驰车,歪歪斜斜地趴着。车的顶灯已被打碎,一块挡泥板被涂成橘红色。过了十分钟,司机嚼着口香糖出现了。他打开车门,后车座上横躺着一个男人,睡得正香。我们都吃了一惊。司机朝他大喝一声,把他弄醒,然后又大声地把他叫起来,撵出车去。那人走开了,司机仍嚷嚷着说个不停。
的士里有一股茴香烈酒的味。我们摇下车窗,靠在椅背上。司机先是沿海岸行驶,到最后一条街时转弯朝南开去。我们在土路上开了有五分钟,这时他跟我们提起在他车上呼呼大睡的那个家伙。他越说心情越好。等他把前因后果全部讲完后竟开始觉得好笑,以至于每当他停下来回想刚才的情景时便会忍不住笑出声来。毕竟这只是件好笑的事儿而已。他越说话越多,似乎说到了刚才那人的另一件事儿上。我和泰普对视了一眼。到了发掘点时我们都忍不住笑起来。泰普笑得直不起腰,打开车门后差点儿一头栽下去。
这里共有十八条沟,几乎一直挖到了水边。铁轨上有一辆破旧的矿车。一个顶上盖着茅草的架上摆放着几个做了标记的盒子,盒子里盛着一些陶罐的残片。看守人跑了,但帐篷还在。
这是个令人茫然的地方,有一种精力耗尽的感觉。科学家们遗留下的东西在我看来比他们发现的或希望发现的东西还要年代久远。他们挖的这些洞,还有这顶空荡荡的帐篷就是这座城市的真实所在。陡坡上没有什么看上去比那曾经运送泥土到海里的生了锈的矿车更显得失落和被遗忘。
挖有壕沟的地方和一片橄榄树林相重叠。小树林里有四条沟,其中的一条沟里露出一个带着草帽的头。从我们高出的位置可以看见凯瑟琳在比较靠近水边的地方,她头顶烈日,弯着腰,手里握着把泥铲。边上没有第二个人。泰普走到她前头,挥了挥手,然后走到架子跟前开始冲洗陶罐碎片。他做的另一件事儿便是在一天结束时收拢工具。
凯瑟琳蹲下身去,不见了,有那么一会儿,晃动刺眼的光线中失去了任何动静。只有光线,静静的海面那耀眼的光。这时我意识到有一头骡子就站在橄榄树林里。这个小岛的任何地方,驴子、骡子都是这么一动不动地立着,像是躲在树林里变戏法。空气十分宁静。过去我常渴望暴风雨和光腿女人。直到二十六岁我才发现女人的长筒丝袜竟有那么性感。
同一艘白色的船驶入眼帘。
那天夜里,欧文放了十或十五分钟的录音,一阵低低的幽思般的声音在黑暗的街道上空飘荡。我们坐在屋外一个小露台上,面对着相反的方向。大海在我们身后,被房子挡着。泰普从窗口露出头来,告诉我们他也许很快要上床睡觉。他母亲问他是不是在说我们不要发出声音。
“不,我喜欢听录音。”
“谢天谢地,这下我放心了。”欧文说,“睡个好觉,做个美梦。”“苟布诺百特[16]。”
“能用希腊语说吗?”我说。
“希腊—奥波语还是希腊—希腊语?”
“这倒有意思。”凯瑟琳说,“希腊—奥波语。我还没想到过。”欧文对泰普说:“如果你妈哪天带你去克里特岛[17]的话,我倒想起一个地方,你可能会感兴趣。就在克里特岛南部中央一个地方,离斐斯特[18]不远。在一个7世纪的大教堂附近有一片树林,树林里有一个废墟群。这是意大利人发掘的。他们在那里发现了弥诺斯的小雕像,这你已经知道。那一片到处都有古希腊和罗马的废墟。不过你最喜欢的也许是那部法典。它是用多利安[19]方言写的,刻在一堵石墙上。我不清楚是不是有人数过那上边的字数,不过有人数过上边的字母数,总共一万七千个字母。这部法典涉及的内容有刑事犯罪、土地所有权和其他一些方面。不过有意思的是整部法典是用一种所谓的‘牛耕式转行书写法’[20]写下来的。也就是说一行字从左刻到右,下一行则从右刻到左。就像牛耕田时转弯那样。‘牛耕式转行书写法’就是这么个意思。整部法典都是这么写的,比我们现在用的语言系统更容易读。在看完一行后你的眼睛自然就落到了下一行,而不用费劲地回过去看。当然也得先习惯一下,毕竟是公元5世纪前的。”
他娓娓道来,声音稍有些沙哑,但富有层次,听起来像是用当地那种拖长的元音和其他装饰音发出的吟唱。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戏剧效果,音调优美的故事。在这样一种讲故事的节奏中,一个九岁男孩很容易产生惬意的感觉,这不难理解。
村里一片寂静。泰普关掉了他的床头灯,这时唯一发光的只有那根蜡烛头,它在我们的酒杯和面包屑中间燃烧着。在皮肤表层下,我仍能感受到白天那日光的热量。
“你们有什么打算?”我问欧文。
他俩同时笑了起来。
“这个问题我收回。”
“我在长途跋涉。”他说,“我们也许可以结束野外工作的阶段。这以后怎么办,你我就都不清楚了。”
“不打算教教书?”
“我想我不会再回去教书。教什么?教谁?”他停了停,“现在我已经把欧洲看成是一本精装书,美国则是本内容相同的简装书。”大笑,拍手。“我已经献身给了这些石头,詹姆斯。我要做的一切就是念那些石头。”
“我想你是指希腊石头吧。”
“我在偷偷地靠近中东。正在自学梵语。印度有一个地方我也想去看看。那是一个类似梵语亭的地方。那里刻着各种铭文。”
“印度又是本什么书?”
“我想那压根就不是一本书。这正是让我感到害怕的地方。”
“什么事儿你都感到害怕。”凯瑟琳说。
“大批大批的人让我害怕。宗教让我害怕。受同一种巨大情感驱使的人让我害怕。那所有的威望、敬畏和恐惧。我可是个草原来的孩子。”
“我想什么时候尽快去趟提诺斯[21]。”
“天哪,你这是疯了。”他说,“圣母的晚宴[22]吗?”
“成千上万的朝圣者。”她说,“多数是妇女,据我推测。”
“四肢着地,匍匐前行。”
“这我不知道。”
“四肢着地,”他说,“还有躺担架的,坐轮椅的,拄拐棍的,瞎眼的,缠绷带的,瘸腿的,生病的,咕咕哝哝的。”
她笑了,说:“我倒想见识见识。”
“要我,就躲远点儿。”我说。
“我真的很想去。那种场面一定很有震撼力。我想象得出来,一定会很美。”
“别指望能靠近那地方。”他告诉她,“每一平方英寸都挤满了匍匐哀告的人。旅馆根本就没有一间空房,连小船里头都塞满了人。”
“我知道你们为什么会感到不安。他们都是白人,基督徒,跟你们自己的体验并没有太大差别吧。”
“我可没有这种体验。”我说。
“你上教堂吧。”
“那是小时候。”
“那不算吗?我只是想说他们拥入的并不是恒河。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他们是在用一种让你们感到不安的方式来打动你们。”
“我不同意这种说法。”欧文说,“作为一个旁观者,一个临时观察者,我的体验是完全完全不同的。比如说一种校园式的天主教。灯火通明的空间,光溜溜的祭坛,老实巴交的脸,大家握手交流。绝没有那些吸烟灯,也没有那些黑不溜秋、拐弯抹角的形象。我们在此见到的是一个镀金的戏台。我们都快不存在了。”
“你不是个天主教徒。”我说。
“不是。”
“那你现在是什么?你以前是什么?”
这个问题似乎有点儿把他弄糊涂了。
“我成长的经历有点儿怪。我家里面的人个个虔诚,只是方法不合常规,尽管我想我不得不认为常规取决于文化环境。”
凯瑟琳替他换了个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