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花之艺（花底拾遗之韵事）（1）

中国是世界园林之母，观赏、培育鲜花已有数千年的历史。鲜艳的百花为女子所热爱，视为繁衍、吉祥、青春爱恋的象征，美的代表。女子们爱花赏花，从中汲取艺术的灵感，有种种可喜的活动。这些活动有和男子一样的，但也多富于女性特色。

她们栽种花，每年春日二月定一个日子为百花生日，称为花朝节，节时拜花神，迎接春天，在花枝上系挂红绿绸彩，称为赏红。芒种时，为花神归去而饯行，用花瓣枝叶、绸纱制作各种轿马旗幢系在枝头（见《红楼梦》第二十七回）。

她们制作瓶篮插花、盆栽盆景，举办赏花宴，赏花会。宴会上击鼓传花、挑菜、斗草等，无不有之。挑菜，是春天时在园中郊外挖取野菜，以应春时，宋词中有描写。斗草，是用各种花名互相对对子，这是文斗，《红楼梦》《镜花缘》中都写到了；武的，两人用花枝互相触碰而斗；或在黑暗中摸取花草，看谁抓得最多；或把花草、文物等互赛，比看谁的更珍贵。

女子们更用巧手仿制绸花、纸花、蜡花等，或以花叶直接制作艺术品，作为美饰，也作为诗意的日常用具。还要创作花诗、花谜、花书画，用花汁染花笺，编制四季花历。还用花占卜，如宋代辛弃疾的《祝英台令·晚春》词下阕说：“鬓边觑。试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以数花朵或花瓣数目来占卜爱人的归期。也借花枝传递花语，如杨柳表示挽留、芍药表示分离、莲花表示怜爱、梅花表示春讯等。

还有赏花时的歌舞、音乐。熏衣的衣香，也是从花香中取材，合成。

又如头簪花、身佩花，过去男子也有，但女子按时令更换的十二月簪花、佩花，四时的花冠、首饰，贴于脸上的花形花钿等应用，比男子要广泛得多。

她们还要将四季衣裙染成百花一样的颜色，在衣裙上装饰花纹，包括粘贴花朵、花结、刺绣、缂丝等技巧，与真花相映；脸容化妆也仿照花色，连花露也可以调粉染妆。还用花占卜，以花制作胭脂，指甲花汁染指甲，用百花水与木槿叶等洗头发。这些，男子就更没有了。

明末广州人黎美周撰有一篇《花底拾遗》，就是专门记录这些闺中女郎赏玩、游戏于各种花鸟草虫之中的四季美妙韵事的。这些事和唐代文士罗虬的《花九锡》、宋代张翊《花经》所述说的赏花之法不同，是另有一番情韵，可入诗咏的。正如黎美周的《花底拾遗》前序说：“花事如罗虬、张翊，简举无遗矣！然而生香解语，顾影相怜；深院曲房，别饶佳致。道人读书之暇，聊为谱之，不必溺其文情，聊堪裁作诗骨。”

黎美周是文士，又是一位战场上的英雄，然而儿女情长，所撰的这一篇确实很有诗意，有的前人有过类似的记述，也包含着一些前人的情韵旖旎的典故，但多半是他自己的观察所得。每则都文字简洁，却涵义悠长。在这些文字之中，我们看见一个纤巧的丽影，徜徉在满园花荫丛中，欢乐笑语、陶冶心灵，略带娇憨，其态可与花比美。她亲近花朵鸟虫，亲自栽花种树，爱惜一蕊一絮，看见雨打花落她要去保护， ；看见雪落枝头要将雪花呵化。她对大自然之美深入地观察，体现智慧之心。看见栀子花开她要穿着白衣裙与花色互衬；看见花影她要临摹作画；她裁剪花叶，制作绣谱、蝴蝶草虫谱……她憧憬美好的生活，向往纯真的爱情、友谊，也时而又有思恋惆怅，都借花抒情达意，她采撷相思红豆，用花枝传情，在郎君的衣上缀吉祥草，制作花酿，盼能与郎君满饮一盏，但是风吹过，乱红飞舞起来，空余下一声娇弱之怨叹……

文中也有羊城广州的地方特色，如花田、素馨灯、结鸳鸯槟榔包等。可以与明末屈大均《广东新语》所载广东地方民俗对照。

这里试把《花底拾遗》全文翻译成白话文。

1．“春朝姊妹，为嫩蕊乞晴。”春朝之日，雨水太多，众姊妹为娇嫩的花朵祈求天公，早日放晴。

2．“下珠帘，写种树书。”放下珠帘，静心抄写种花树的文章。栽花种树也是需要很专门的技艺的。

3．“选芳名，字小婢。”选出一种鲜花的名字，来给小丫鬟命名。小丫头们其实是闺中可爱的女伴，名字也要好听。

4．“戏拈榴瓣贴臂，作守宫砂。”游戏中把大红的石榴花瓣贴在白皙的手臂上，作为守宫砂。守宫砂虽是封建社会里无聊的传说，这里只是把它当做嬉闹的题目而已。

5．“湖山背浴起，落红粘玉。”躲在太湖石假山背后洗浴，落花不觉粘在如玉的肌肤上。

6．“金笼悬鹦鹉作花监。”把鹦鹉养在金笼里，悬挂起来，作为花朵的监护。也就是不许俗人妄入采摘之意罢。清代女画家马荃的《戏鹦鹉图》，就是画红白桃花之下，一只鹦鹉飞下金属架子，展翅追着落花，形态生动。

7．“带花香睡，惹浪蝶阑入红绡。”女郎身染花香而睡，惹得浪蝶寻香而来，混入了红绡帐子。

8．“白衣称薝蔔。”薝蔔即栀子花。女郎身穿白衣裙，恰与如雪的栀子花相称。女郎的衣裙颜色本随四季的花色而变，如初春桑柳叶萌芽为黄绿色，女郎就要换上黄绿色的鞠衣等（详见拙著《霞衣蝉带》一书）。这里写到的只是其中一例。

9．“避人入深丛，低枝薻鬓。”为了避开人，也许是女郎讨厌的人，也许是那人忽然来到，女郎不及防备，就躲入深花树荫里，却不料发鬓纠缠在低垂的枝条上。

10．“摭拾花事作佳谜。”在读书时摘录前人观赏花卉的种种轶事，作为制作绝妙的谜语的素材。

11．“摘发系茉莉与郎。”在古代，头发是人体最珍贵的部分，一缕青丝从头上剪下，系着茉莉花做成芬芳花球赠与郎君，多么难得的情意！

12．“调鹦鹉舌，教诵百花诗。”会学舌的鹦鹉是闺中的良伴，百花诗是吟咏一百种鲜花的诗歌。要教鹦鹉说话，就教它念百花诗。

13．“闻席上有词人，自摘新红饾饤。”饾饤是宴会上陈列的供观赏的鲜花、果子雕刻之类。女郎见酒席上来了吟诗之文士，摘下新开的红蕊陈列在盘里作为，是要引动他的诗兴，还是要吸引他的注意？

14．“红袂护风。”脱下身上红衫，张挂起来，怕花儿被风吹散。

15．“深夜疏灯刺蠹。”夜深了，女郎还在打着灯笼，拿针去刺把花株啮咬得百孔千疮的蠹虫。

16．“着轻鄃，睡蕉阴石几纳凉。”是夏日之时，女郎穿着轻鄃衣裙，要睡在芭蕉荫下的石凳上纳凉。

17．“搂人摇落绯桃成阵。”女郎与人拥抱，不觉摇动桃花树，弄得绯红花瓣纷纷下坠，真是落红成阵了。

18．“薛涛笺，榜移种事宜。”春天里要种花了，先在精美的薛涛笺上一一写下移植花木的种类、地点等事项。

19．“郊游遗失夜合，忧为俗汉取得。”夜合花，是岭南著名的香花，《广东新语》载，罗浮山中有夜合花，开时一谷皆香。女郎在郊游时手持一朵，便助娇态。不觉玩得太入迷，把这夜合花不小心遗失，却又惊怕起来，若是被一个俗汉捡到，落入他的手里，该怎么办？

20．“临萱草帖。”《萱草帖》，是女诗人薛涛写的书法帖，元代杨维桢写给一位当时的才女曹妙清的诗中有句：“写得薛涛萱草帖，西湖纸价可能高。”可见它成了女书法家的一个代表了。萱草，又可祝人忘忧、祝女子宜男多子。女郎临写此帖，自也会写得一笔好字，也含有深意。

21．“餐菊。”食用菊花是有悠久历史的，对人体有益，女郎餐菊花并非附庸风雅。

22．“妆楼上误掷荼蘼，赚酸措大作情诗。”女郎在妆楼上将手中的荼靡花掷送给谁人？不小心误扔了，却会引得那穷酸书生误会，要写情诗呢。

23．“花朝慵病强起。”花朝节时，百花开放了，即使慵懒生病的人也要赶紧起来，去园内观赏。

24．“花时深闭小阁，怕触香烟。”花开时要是碰上香烟，是会加快凋谢的，所以要把小阁门闭着，不要让熏香的烟气飞出来。

25．“砌香篆作情字，恨春风吹散。”香篆就是用香粉压成图案，在香炉里熏香。女郎撮起香灰，在桌上砌成情意绵绵的文字，却很悲剧，一阵春风就吹送去了。

26．“暗祝桂花前。”桂花开时，女郎在花下默默祝告，有什么心事呢？

27．“梨香下内集。”梨花香幽，女郎和亲友们举行家庭式的聚会，没有外客。

28．“碧纱窗下，摹疏影作刺绣谱。”月夜里，窗外梅花影映在碧纱上，疏疏朗朗，颇有画意，可以把它临摹下来，作为刺绣的图谱。

29．“寒食后写落花诗寄人。”寒食后，春渐深，花渐落，要写下落花诗寄给远方的人。

30．“浴怪石待水仙开。”水仙花要和奇石共设于盆中，把怪石洗浴，就等着花开了。

31．“拣古今名姬与花名合者，编作列传。”拣选出古今的名女芳名与花名重合的，可以编写成一本放逸出芬芳的列传。

32．“制香藕。”藕切成片，可以制作成可口的香藕。

33．“梳头碎红围地。”在花园里梳理长长的黑发，四边飘散了落红，这好似一幅美好的图画。

34．“烧手炮纸片杂飞花迸落。”女郎放起大鞭炮来，砰的一声，炮纸和被震下的花朵一起飞散下来了。

35．“佩忘忧草，羞人唤作宜男。”忘忧草就是萱草，把它佩在衣带上，也是为了表示忘忧，为什么却有人把它叫做宜男草呢？令人脸上泛起红晕。明代女画家文？就画有《罂粟萱石图》等萱草花图，代表着求子嗣的心愿。

36．“近枝头呵积雪。”南方下雪很少，但若是下雪了就会使得鲜花难以开放。女郎的樱唇忍不住要把枝头花上的积雪呵化。

37．“闲以绿丝碎桃自况。”闲闷之时，女郎就自伤自叹，以垂杨绿丝、零碎桃花自比。

38．“借郎书，拾残红点记。”把郎君的书借来阅读，用落花作标点。古书是没有标点符号的，读的时候可以句读，自己拿笔把文章的句子标点一下。女郎则是在园中读书，随手捡起残红捻着花汁，指甲为笔，在书上掐下红痕粉迹点点。当然，花瓣也可以夹在书页中作书签。

39．“妆台畔杂置小盘松竹。”用葱翠的松竹盆景妆点自己的妆楼、妆台，这也是仕女画之中常见的情景。

40．“诵郎诗，偷识竹下。”郎君的诗句早已在心中朗诵已久，当他来到，只能偷偷在竹荫里与之相识。

41．“灯下剪石菖蒲。”石菖蒲是文士、闺人都喜欢的雅致花草，女郎在灯下将它修剪。

42．“叹素馨不得作牡丹比邻。”素馨花是广州名花，开时如玉般皎洁芬芳，却无法与牡丹在一起盛放。

43．“唱小词余声绕，值花飞。”园里唱起一支小曲，余声袅袅绕在耳际，这时候恰值花瓣飞飘如舞。

44．“捣凤仙染甲弹筝。”凤仙花染红指甲，然后弹奏古筝等乐器，指甲如红花瓣闪光，别具韵致，明代陈诗教《花里活》中说：“秋日捣凤仙花染指甲，后于月下调弦，或比之落花流水。”

45．“自撰根苗分种。”女郎把花根花苗分别栽种，自己要先撰写好计划书。

46．“晏起知有夜雨，忙出芳阶。”起床晚了，知道昨夜下了一场春雨，忙走下台阶，去看那园中花朵被吹打去了多少？

47．“采相思豆。”相思豆就是红豆、相思子。红豆生南国，是寄意无限相思之物。

48．“令小婢传情字，折葳蕤作邮筒。”借花传情，折一枝葳蕤而开的花朵，在上边用彩线系一幅折叠好的写满字句的薛涛笺，或将笺藏在花心里，把花朵做了邮筒，这才让小姑娘送给爱人。

49．“芙蓉水醮笔，自谱春容。”从开满芙蓉的水池里掬水磨墨蘸笔，涂画春容，也就是春天的景色。也许，春容指的就是女郎自己的容貌，女郎为自己写真，作自画像。

50．“踏青，拜花田古冢。”这一条记述的是羊城广州独有的古俗。相传五代时，在广州的南汉宫廷中有一位美人，名叫素馨，每日惆怅悲愁，南汉后主刘 多栽种素馨花，好让她高兴，可是她还是郁郁而终，去世后就把她安葬在素馨花田中。明末屈大均《广东新语》卷十七说：“又五里，三角市中为花田，南汉内人斜也，刘 美人字素馨者，葬其中。多植素馨以媚之，名素馨斜。有咏者云：‘花田近在城西社，素馨花气薰游冶。美人墓上多牛羊，当日人前面空赭。’”这里的花田是广州西关地带的三角市，在南汉时是种植素馨花之花田。《广东新语》卷二十七又说：“珠江南岸有村曰庄头，周里许悉种素馨，亦曰花田。”这里的花田在今天的珠江南岸的庄头村。两处花田都种满素馨，供人们簪戴，或者串联起来制成种种花流苏、花灯、花艇、香串。或者制成润发油等。女郎出门踏青到盛放花朵的花田中，还要祭拜素馨美人的古冢，心中想起的故事会很多吧。

在清代广州画家居廉笔下也绘出素馨花的形态，如这一幅花卉画局部绘有石竹花与素馨花。

明末文士施绍莘《瑶台片玉乙种》词集，有取《花底拾遗》为题材的词，也还清新不俗。其中有《醉花间·踏青拜花田古冢》一词：“来花里，去花里，愿向花间死。春梦几时醒，一冢土花紫。

湔裙过上巳，浇酒酬花使。花魂倘返香枝，发须连理。”写出了女郎对素馨美人的缅怀。这从来花里、到花里去的美人，在古冢中似乎种着漫长的春梦。女郎在春天上巳节前后踏青、湔裙，来花田中赏花，洗衣裙于水边以避灾祸，也要浇一杯酒在冢前，祝愿这香花的灵魂若得重返，要萌发出连理的花枝。

51．“占花小婢报喜。”用花朵占卜，古已有之。占卜的结果小姑娘也很体贴人意，只会报喜不报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