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古代诗歌的节奏形式(2)
枟诗经枠中的六言诗句如“我姑酌彼金罍”(枟周南· 卷耳枠),“俟我于堂乎而,充耳以黄乎而。”(枟齐风· 著枠)等;七言诗句如“送我乎淇上之矣”(枟鄘风· 桑中枠),“如彼筑室于道谋”(枟小雅· 小旻枠)等;都适宜依意义节奏形式而读出外在的节奏形式,因为它们都还没有形成像后世六言诗和七言诗那样固定的句式。
二 句式的特点
枟诗经枠句式有如下特点。
(一)句式短小,音顿单一
句式短小,是就枟诗经枠的主要句式———四言句式———而言的;非四言句式中的二言、三言句式当然更短小。四言句式的短小由句式的言数和顿数偏少造成,它表现了作为雏形的汉语诗歌节奏形式的简单性。从音顿节奏的观点看,二顿四言句式内有两个双音顿的反复,这仅仅是构成一句诗的节奏形式即句式的起码条件。诗句内只有两个音顿的反复,就这一句诗而言,其节奏性不可能强烈。不过,枟诗经枠形式上的其他特点,如奇偶句形式、重章、叠句、叠字以及密韵等,都可以增强诗的节奏感,弥补四言句式本身节奏性不强的缺陷。但句式的顿数偏少,从形式上看究竟是需要改进的,况且这种短小的句式也不便于表现较复杂曲折的思想感情,所以枟诗经枠之后,枟楚辞枠和五七言诗句式中的顿数就增多了,句式就变长了。
音顿单一指音顿的构成是单一的,这也主要就四言句式而言。因为四言句式中的两个音顿都是双音顿,没有奇数音顿(下文简称奇音顿)和偶数音顿(下文简称偶音顿)的变化,两个双音顿所占的时间相同,音顿后顿歇的久暂差别就不大,这样造成的节奏不免单调、呆板。诵读枟诗经枠中稍长的四言诗便容易感觉到这一点。枟诗经枠中的三言、五言、七言等诗句中可以划分出单音顿,所以枟诗经枠中包含这些句式的诗章的节奏,要显得活泼一些。但这些句式在枟诗经枠中占很少数,不能在整体上改变枟诗经枠节奏的单调性和呆板性。枟诗经枠之后的枟楚辞枠和五七言诗,其句式中的音顿形式就发生了变化,前者在“二二”形式的前头或中间增加一个单音顿,后者则在它的后面增加一个单音顿,这样,句式中音顿的数量增多,容量增大,而且有奇偶音顿的变化,句式便丰富、灵活起来了。
(二)奇偶句形式
所谓奇偶句,是指意思上紧密相关并在节奏上相称(一般指具有相同的顿数和言数)的两个相邻的诗句。在一对奇偶句中,第一句为奇数句,第二句为偶数句。所以,所谓奇偶句是就成对的奇偶句而言的,并不指它们在整节诗或整首诗中也一定为奇数句和偶数句。一对奇偶句组成一个比单个句式更大的句组,也可以看成是一种扩大的句式。
奇偶句在节奏形式上有这样的特点:奇句末尾的语调微微上扬,顿歇相对较小;偶句末尾的语调下降,顿歇相对较大。由于这一特点,一首诗中的奇偶句式就能构成一种不同的节奏感。如枟周南· 汉广枠首节: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一句诗中有两个音顿的反复,这构成一重节奏感;一节诗中有八个诗句的反复,这构成另一重节奏感;这八个诗句的反复又可以分成四对奇偶句组的反复,于是又有一重不同的节奏感。可见,汉语诗歌的音顿节奏感是多重的。
奇偶句与对偶句不同。对偶句是在意义和句法上对称的句子,奇偶句是语音上对称的一种节奏形式。奇偶句不必是对偶句,但对偶句一般都是奇偶句。如:
无草/不死,无木/不萎。
忘我/大德,思我/小怨。———枟小雅· 谷风枠
在意义和句法上是两对对偶句,在节奏形式上是两对奇偶句。又如: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枟小雅· 采薇枠
这是两对隔句对的对偶句,也是两对奇偶句。对偶句在意义和句法上的对称,可以增强意义节奏感。因此同时是对偶句的奇偶句,其节奏性在整体上往往比一般奇偶句更强烈。
枟诗经枠中也有不能与上下诗句构成奇偶句形式的畸零句。如: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与子/同仇!
———枟秦风· 无衣枠
前四句为两对奇偶句,末句为畸零句。畸零句可以在一节诗或一首诗的开头或中间。枟诗经枠中有畸零句的章节很少。
枟诗经枠句式具有奇偶句的特点,不是相对于后来的汉语诗歌形式而言的(枟诗经枠之后的各主要诗体,包括现代新诗,都不同程度地继承了枟诗经枠句式的这一特点),而是相对于西语诗歌节奏形式而言的。西语诗歌没有这一普遍特点。英语诗歌中有一种双行体(closed couplet),两行合起来表示一个完整意义和语法结构,有点类似汉语诗歌的一对奇偶句。但它只是英语诗歌的一种形式,并且仅仅是双行体诗中的一种形式;双行体中还有一种与之相反的形式,即两行的意思并不完整,而是延伸到后面的诗行去了。
(三)重复形式
诗句中相同字音的反复叫重复。枟诗经枠里的重复形式多种多样,这里只论与节奏形式有关的词(含词组)的重复与句的重复。先看词的重复。词的重复又分单言词的重复与双音的词或词组的重复。枟诗经枠中单音词重复的情况很多,如(下面加点的是重复的词):
载驰/载驱,归唁/卫侯。———枟鄘风· 载驰枠
就其/深矣,方之/舟之。
就其/浅矣,泳之/游之。———枟邶风· 谷风枠
前例中是单音助词“载”的重复,后例中是单音代词“之”的重复。单音词的重复由于是同一音响的反复,能够在句式的音顿反复的基础上相对独立出来,形成一重不同的节奏感,从而使句式基本的音顿节奏显得较丰富,较和谐。前例重复的单音词在音顿的第一音上,所形成的节奏对句式音顿节奏的独立性较大;后例重复的单音词在音顿的第二音上,与句式本来的音顿节奏点重合,但因为是两个相同音响的重复,与其余音顿不同,所以也能被听觉独立出来。
有一种单音词的重复不是间隔的,而是连续的,这便是叠字,或称重言。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中的“关关”,其他如“呆呆”、“采采”、“灼灼”、“嘤嘤”,枟诗经枠中比比皆是。这种叠字,由于是接连反复,中间的间歇细微得几乎感觉不到,所以主要是一种音韵的美,没有什么节奏作用。不过,当叠字不止一个地出现于一个诗句或者相邻诗句时,便可以产生节奏了。如: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枟小雅· 菜薇枠
“依依”与“霏霏”的重复便构成一种节奏。因为是同音的反复,所以是韵节奏;其位置在句末,所以是脚韵节奏。这种双音重复的脚韵节奏比一般单音重复的脚韵节奏更鲜明、更强烈。
双音的词或词组的重复,枟诗经枠中也不少。这种重复往往也是音顿的重复,因为枟诗经枠的四言句式含两个双音顿,一般由双音的词或词组构成。如:
言告/师氏,言告/言归。———枟周南· 葛覃枠
戎车/既安,如轾/如轩。
四牡/既佶,既佶/且闲。———枟小雅· 六月枠
在前例中,由同一词组“言告”构成的两个音顿的间隔重复,可以构成一重不同的节奏;三个单音词“言”的间隔重复也可为一重节奏。不过这些不同层次的节奏,要细心才能体会到。后例中词组(音顿)“既佶”虽分处两句,中间的顿歇较大,但还是属于接连重复,类似叠词,所以既有音韵美的效果,也有节奏的作用。
还有单音词与双音的词或词组同时在若干相邻句式中重复的情况。如:
貊其/德音,其德/克明。
克明/克类,克长/克君。———枟大雅· 皇矣枠
无矢/我陵,我陵/我阿。
无饮/我泉,我泉/我池。———同上
前例中,在由四个二顿四言句式的反复所造成的音顿节奏的基础之上,又有由词组(音顿)“克明”的接连重复所构成的一重不同的节奏,还有由五个单音词“克”的相间重复所造成的另一重不同的节奏。后例中最基本的是四个句式、八个音顿的反复,其中又有若干特殊形式的重复:其一是“我陵”和“我泉”两个双音词组(音顿)各自接连重复一次;其二是单音词“无”相间重复一次;其三是单音词“我”相间重复五次;此外还可以看作两对奇偶句同时也是对偶句的重复。所以,这四句诗在整体上的节奏可算是相当丰富、和谐了。
在双音的词或词组的重复中,还有不是两个音节的重复,而只是其中部分相同音素重复的情况,其中相同声母的重复是双声,相同韵母的重复是叠韵。前者如“关关雎鸠”中的“雎鸠”,后者如“巧笑倩兮”中的“巧笑”。这类孤立的双声、叠韵主要有音韵上美听的效果,并无什么节奏作用。但若一个诗句中或相邻诗句中出现两个以上的双声音顿或叠韵音顿,便具有一定的节奏性。如:
陟彼/崔嵬,我马/虺阝贵。
———枟周南· 卷耳枠
其中“崔嵬”和“虺阝贵”是两个叠韵音顿,它们分开来是一种音韵的美,合起来则造成叠韵节奏;由于处在句尾,又是脚韵节奏。这种脚韵节奏比一般的脚韵节奏更鲜明。
现在看句的重复。句的重复分两种情况:一种是在一节之内的重复;另一种是在节与节之间的重复。一节之内句式的重复如:
我有/嘉宾,鼓瑟/鼓琴。
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枟小雅· 鹿鸣枠
上一对奇偶句的偶句与下一对奇偶句的奇句重叠。在四个句子、八个音顿的反复所造成的基本的音顿节奏基础上,这两个字音完全相同的句子的接连重复又自成一重节奏,所以这四句诗有两重节奏感;如果加上奇偶句形式以及“宾”“琴”“琴”“湛”的韵节奏形式,便有多重节奏感了。又如:
靡室靡家,狁之故。
下遑启居,狁之故。———枟小雅· 采薇枠
这是字音相同的两句相间重复,在两对奇偶句形式中更具规律性。这种形式适宜反复咏叹某种思想感情。
有些诗句既在诗节之内重复,也在诗节之间重复。如枟鄘风· 相鼠枠首节: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
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第一、三两句的“人而无仪”的重复,是节内重复。全诗三节,第二、三节中的第二、三句分别是“人而无止”和“人而无礼”的重复,分别只改换一字,合起来看也可算是诗节之间的重复。又如:枟周南· 芣苢枠,共三节,姑看首节: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
采采芣苢,薄言有之。
第三句是第一句的重复,第四句与第二句只有一字之差,也可算重复,这是节内句子的重复。以下两节也只是各在第二、四句上改一字,所以诗句在诗节之间也是重复的。从全诗看,所写的只是一件简单事情,但如此一唱三叹,反复吟咏,便感情愈见丰厚,意味愈见深长,声韵和节奏的效果也不断加强。
以上诸种重复形式,在枟诗经枠中都相当普遍。枟诗经枠以后,各体汉语诗歌并不如此:有的重复形式不再那样突出,有的很少出现。所以这些重复形式是枟诗经枠句式的一个特点。
三 句式的格律形式化
枟诗经枠的四言句式作为稳定而普遍的节奏形式,在格律上必定有形式化的地方,因为枟诗经枠时代的散文句式并不都是四言,当时的日常话语想来也不会如此。四言句式形式化有如下种种表现。
一种表现是,有些四言句式的言数和顿数是凑足的。如枟邶风· 北风枠首节: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
惠而好我,携手同行。
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北风凉”意思已经明白、充足,但只有二顿三言,加上一个无实义的语助词“其”字,便成为二顿四言句式了。第二句也属这种情况。第五句更添加两个“其”字,形成重复。目的都是为了造成整齐的二顿四言句式,这便是格律形式化的一种表现。上文的“载驰载驱,归唁卫侯”等句子也是这样。其他如:
箨兮箨兮,风吹其女。
———枟郑风· 箨兮枠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
———枟邶风· 绿衣枠
言旋言归,复我邦族。
———枟小雅· 黄鸟枠
猗与那与,置我鞉鼓。
———枟商颂· 那枠
虚字“其”“兮”“言”“与”等,都主要是为了构成二顿四言句式而添凑的字。有些虚字大约也有感叹的意思,有一定的表情作用,如“箨兮箨兮”(“箨”,草木脱落的皮或叶)中的“兮”字。但“绿兮衣兮”一句中的“兮”字,则纯然是为凑足二顿四言句而添加的,因为“绿衣”是一个不应分割的词组,人们不会“绿啊,衣啊”地感叹。
也有添加有意义的字以凑足二顿四言的。如:
微我无酒,以敖以游。———枟邶风,柏舟枠
无衣无褐,何以卒岁?———枟豳风· 七月枠
迺慰迺止,迺左迺右。———枟大雅· 绵枠
前例中的第二个“以”字,中例中的第二个“无”字,后例各句的第二个“迺”字,都是添加的有意义的字。
以上是添加单音词以凑成二顿四言句式。还有添加双音的词或词组的。如上文“言告师氏,言告言归”,“四牡既佶,既佶且闲”,前例中“言告”的重复,后例中“既佶”的重复,都是为了使后一句也变成二顿四言句式。又如:
逝将去汝,适彼乐土。
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枟魏风· 硕鼠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