陔余丛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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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周礼、冬官》补亡之误《周礼》缺《冬官》一篇,刘歆以《考工记》补之,汉唐以来皆无异说。至宋淳熙间,临川余廷椿始创论,以为冬官之属初未尝缺,其官皆杂出于五官之中,乃作《复古司空》一篇,朱子亟称之。永嘉王次点益引伸其说,作《周官补遗》,亦为真西山所赏。元人吴草庐、丘吉甫又因之,各有撰述,然其间亦各有不同者。今王氏《周官补遗》已不传,草庐所编则据《尚书》司空掌邦土,谓冬官不应杂在地官司徒掌邦教之内,遂取掌邦土之官列于司空之后,其他亦未尝分割。惟余氏、丘氏则益加割裂。余氏以天官、地官、春官、夏官内四十九官改入冬官,丘氏则以为天官六十三、地官七十九、春官七十、夏官六十九、秋官六十六,若以周官三百六士每官六十之数论之,天官羡三,地官羡十九,春官羡十,夏官羡九,秋官羡六,是五官内共羡四十七官。而所著《周礼补亡》一书,又于五官内稍有裁核,定为官六十、地官五十七、春官六十、夏官六十、秋官五十七,而以大司空、小司空内五十四官改入冬官,与余氏大同小异。虽各以意割截旧文,然亦可见先儒之究心也。王鏊《震泽长语》云:俞廷椿、王次点以五官中凡掌邦居民之事皆分属之司空,则五官各得其分,而冬官亦完,且合三百六十之数,周官粲然无缺,诚千古之快也。而余不敢从,何哉?曰乱经。是鏊亦未敢以为是也。按《南齐书》有人掘楚王冢,得青简书,广数分,长二尺,凡十馀简。王僧虔辨之,云是科斗书《考工记》,《周官》所阙文也。然则《考工记》原非杂于五官内,刘歆以之补《冬官》亦非。

《仪礼》先儒谓《仪礼》文物彬彬,乃周公制作之仅存者。即如《聘礼》篇末“执圭如重”、“入门鞠躬”、“私觌愉如”等语,与《论语。乡党篇》相合。晁氏谓:定公九年孔子仕鲁,至十三年适齐,其间无朝聘事,则《乡党》所记未必皆孔子实事,当是门人习礼者本《仪礼》之旧文而记其语耳。是可见《仪礼》为孔子以前之书,也于周公所作无疑也。当时必有全书,今所传十七篇,盖所谓存什一于千百者。熊朋来谓:《既夕礼》乃《士丧礼》之下篇,《有司彻》乃《少牢馈食》之下篇,则十七篇又实止十五篇耳。敖继公不得全书,遂以为周公此书专为侯国而作,而王朝之礼不与焉。如《冠》、《昏》、《相见》、《乡饮》、《乡射》、《士丧》、《既夕》、《士虞》、《特牲馈食》九篇,皆侯国之士礼。《少牢馈食》上、下二篇,皆侯国之大夫礼。《聘》、《食》、《燕》、《大射》四篇,皆言诸侯之礼,惟《觐礼》一篇言诸侯朝天子之礼,然主于诸侯而言也。《丧服》篇言诸侯于及公子、大夫、士之服最详,其间虽有诸侯之大夫为天子之服,然亦皆主于诸侯与大夫而言也。当时以此书颁于侯国,令其各据此以行礼,以教人,是以国无异礼,家不殊俗也。其立论固未为无见,然此亦第就现在之十七篇,而意其专为侯国设耳。按孔壁中所得《古文礼经》本有五十六篇,其十七篇与《仪礼》正同,余三十九篇藏在秘府,谓之《逸礼》。哀帝初,刘歆欲以之列学官,而诸博士不肯,遂不得立。孔、郑所引《逸礼》如《中ニ礼》、《于太庙礼》、《王居明堂礼》皆其篇也,则《仪礼》十七篇外尚有三十九篇,王朝之礼亦必备载如于太庙、王居明堂之类,不得谓皆侯国之礼也。吴草庐因取大、小戴《记》及郑氏所引编为《仪礼逸经》八篇,谓《小戴》、《投壶》、《奔丧》篇首与《仪礼》诸篇之体如一,固为《仪礼》旧文,《大戴》中《公冠》、《诸侯迁庙》、《诸侯衅朝》三篇虽已不存此例,要是作记者删取正经之节要而存之。其《中ニ》以下三篇已不复传,而名犹见于注家,故亦编为篇目,而以注家所引片言只字附之,此亦见辑《礼》者之苦心矣。

五父衢《檀弓》:孔子少孤,不知其墓,殡于五父之衢,问于鄹曼父之母,然后得合葬于防。孔子生而神圣,岂有母在时不问知父墓者?况《檀弓》又云:合葬于防之后,孔子先反,门人后至。则葬母时已有门人襄事,孔子必非年少可知,岂有数十岁之人尚不知父墓?故何晏、夏侯玄、蒋济、王肃皆疑无此事,而近世高邮孙氏又谓“不知其墓殡于五父之衢”十字当为一句,殡浅而葬深,孔子父殡于五父衢,孔子欲启柩与母合葬,而不知父墓之为浅葬深葬,故审问不敢轻启,问于鄹母,始知殡而非葬,于是启其殡,与母合葬于防。先儒误读,不知“其墓”为句,遂生妄说云云。此论可谓辨矣,然究亦曲为之说。柩在帷堂曰殡,入土则曰葬,从未有入土尚称殡者,何得以殡为浅葬耶?即曰浅葬矣,此何等大事,孔子当母在时岂有不问明,直待母卒而问他人乎?总由于记礼之家,得诸传闻,不暇审订,辄笔之于书,故有此等谬误。观《庄子》及《说苑》、《新序》、《孔子家语》、《孔丛子》等书所传孔子佚事甚多,若一一信以为真,则圣人反浅。《檀弓》所记亦犹是也,而必从而为之词,毋怪乎愈解而愈支离矣。

伯鱼之母死伯鱼母死期而犹哭,夫子闻之,曰:“谁欤哭者?”门人曰:“鲤也。”夫子曰:“嘻,其甚也!”疏以为出母。此最舛也。礼:父在,为母服期。是期本服母终丧之候,而伯鱼犹哭,故夫子甚之也。出妻之子为母期,若为父后者,则于出母无服,是并无期之丧矣。伯鱼固为父后者也,不服于期之内,而反哭于期之外乎?即此可见孔氏出妻之说之妄也。

晋文公辞国当以《檀弓》为据公子重耳辞国一事,《檀弓》谓:晋献公之丧,秦穆公使人吊重耳,讽以得国,舅犯使公子辞之。《国语》则谓:里克杀夷齐、卓子,使人告重耳,欲立之,舅犯使公子辞。秦穆公又使人讽重耳得国,舅犯亦使公子辞。盖本一事,而《国语》误作里克及秦穆两事也。以理推之,当以《檀弓》所记为是。重耳之亡,舅犯辈之从亡,皆非无意于得国者。观其后纳怀嬴而不顾,杀怀公而不恤,则其以入国为急可知。若里克既杀二君而召之,当是时,乱不自我起,且兄弟之次居长,义本当立,夫亦何所避嫌而却之以为名高?盖其辞也,在献公方卒之后,二君未被杀之前,国已有君,衅将未作,而遽欲仗外援以求入,倘一发不中,则身名俱败,此智者所不为也,《檀弓》以其事系于献公卒之后,而不言二君已被杀,自是实录。而《国语》所记在二君被杀后者,误也。《史记。晋世家》但采《国语》之文,亦无识。

《月令》沈作谓《礼记》中《月令》尤驳杂。古者于则发爵赐服。于尝出田邑,而《月令》孟秋乃曰:毋封诸侯,毋以割地。《周礼》龟人上春衅龟,谓建寅月也,而《月令》孟冬衅龟策,盖秦之正月也。三代之官有司马,无太尉,而《月令》孟夏命太尉赞杰俊。殆吕不韦宾客所为耶?按沈氏之说,似将泥于蔡邕、王肃及张华《博物志》以《月令》为周公所作,故信为周制,而又有秦制在内,遂疑吕氏所为。不知此篇本吕氏原本,而礼家采入《礼记》中者。今《吕氏春秋》现在,可覆按也。《隋书。牛弘传》:蔡邕、王肃因周书内有《月令》第五十三篇,即是此篇,故以为周公所作,而郑康成已谓是不韦著《春秋》纪之首章,礼家抄合为记。刘勰亦谓《月令》一篇取乎吕氏之纪,束皙又以为夏时之书,刘以为不韦令诸儒寻圣王月令之事而记之,牛弘则谓不得全称周书,亦未可即为秦典,在内杂有虞、夏、商、周之法。是康成以来诸儒固不以此为周公作,何以沈氏尚据为周书而致疑耶?

宾雀《月令》“鸿雁来宾,雀入大水为蛤”,今读者皆以宾字属雁,谓雁自北而南,如作客也许,行慎注《淮南子》,则以宾字属雀,云:宾雀,老雀也,栖宿人家堂宇之间,如宾客然。则宜以“鸿雁来”为句,而宾字连下句读。

太牢少牢《礼记》“太牢”注:牛、羊、豕也。是羊、豕亦在太牢内矣。《国语》“乡举少牢”注:少牢、羊、豕也。则羊与豕俱称少牢矣。其不兼用二牲而专用一羊或一豕者,则曰特羊、特豕,可知太牢不专言牛,少牢不专言羊也。后世乃以牛为太牢,羊为少牢,不知始于何时。江邻几《杂志》云:掌禹锡判太常,供享太牢,只判特牛,无羊豕。问礼官,云:向例如此。是宋时固专以牛为太牢矣。唐人《牛羊日志》小说称牛僧孺为太牢,杨虞卿为少牢,则唐已以牛属太牢、羊属少牢矣。按《国语》屈到嗜芰篇:国君有牛享,大夫有羊馈。韦昭注云:牛享,太牢也;羊馈,少牢也。则专以牛为太牢,羊为少牢,其误盖自韦昭始也。醴泉即膏露天降膏露,地出醴泉,是醴泉从地中出也。《白虎通》亦云:甘露者,美露也,降则物无不盛。醴泉者,美泉,味若醴酒,可以养老。是亦以甘露、醴泉为二物也。王充非之曰:《尔雅》甘露时降,无物以嘉,谓之醴泉。则醴泉乃即甘露也。使以为地中所出这泉,则《尔雅。释水》篇舅槛泉正出,沃泉悬出之类,释水甚多,何以不载之,而反入之四时章乎?然则甘露、醴泉本一物,而记礼者谬为分析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