陔余丛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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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三皇五帝《大戴礼。五帝德》及史迁《五帝本纪》,皆专言五帝而不言三皇。然三皇之号见于《周礼》外史掌三皇五帝之书,不得谓三代以前无此称也。第未有专指其名者,其见于秦博士所议,但云天皇地皇、人皇而已。孔妄国《书序》乃以优牺神农、黄帝为三皇,少昊、颛顼、高辛、尧、舜为五帝。司马迁则以黄帝入五帝以内,而无少昊。郑康成依《运斗枢》注《尚书。中候》则以伏牺、女娲、神农为三皇,帝鸿、金天、高阳、高辛、唐虞为五帝。司马贞因之作《三皇本纪》,亦以伏牺、女娲、神农为三皇。孔颖达注《尚书》最尊安国,故其驳郑注谓女娲但修伏牺之道,无所改作,不得列于三皇。既不数女娲,则不可不取黄帝为三皇。又曰:安国之意以月考,春曰太昊,夏曰炎帝,中央曰黄帝,依次以为三皇;秋曰少昊,冬曰颛顼,自此以下合之高辛、尧、舜乃为五帝耳。然颖达又云:诸儒说三皇,或数燧人,或数祝融,以配牺农,其五帝皆自轩辕,不数少昊。《帝系本纪》、《家语》又皆以少昊即黄帝之子青阳,是颖达虽尊安国,亦未敢竟以黄帝入三皇之内,少昊列五帝之中,而显与史记相戾也(唐天宝中祀三皇则伏羲、神农、黄帝,五帝则少昊、颛顼、高辛、唐尧、虞舜,盖用颖达之说)。宋五峰胡氏直断以孔子《系词》所述伏羲、神农、黄帝、尧、舜为五帝。元人胡一桂又从而引伸之,谓《孔子家语》自伏羲以下皆称帝,《易大传》、《春秋内、外传》有黄帝、炎帝之称,《月令》有帝太昊、帝炎帝、帝黄帝之文,可见太昊伏羲氏、炎帝神农氏、黄帝轩辕本皆称帝,秦以前未尝列之于三皇也。其三皇之号,终不可泯,则仍以秦博士所谓天皇、地皇、人皇者当之,而不必附会其人。此论较为直捷。然近日王西庄之谓:《系词》以羲神为上古圣人,黄帝、尧、舜为后世圣人,则羲、农宜为皇,黄帝宜为帝。惟三皇中少一人,则司马贞据康成说,以女娲充数,亦未为无据。西庄最尊郑学,故持论如此。要之,去古愈远,载籍无稽,传闻异词,迄无定论。又如《三皇纪》谓炎帝神农氏,则神农即炎帝也,而谯周《古史考》则以炎帝与神农为二人。《史记》黄帝姓公孙,名轩辕,则轩辕即黄帝也,而罗泌《路史》又以轩辕与黄帝为二人。岐说纷纭,学者固未便臆断矣。尧、舜之禅不同舜受终文祖,摄位之后,又二十八载,尧乃徂落,《舜典》所记甚明。禹受命于神宗,若帝之初,亦是当舜在日即已摄位也。乃禹摄后,舜作何位置,及享寿又若干,典谟俱不载,但云“在位五十载,陟方乃死”,何也!盖舜之禅与尧之禅不同,尧禅后竟全以天下付舜,而己一无所与,故舜摄位后,察玑衡,类上帝,辑瑞巡狩,封山浚川,一切皆行天子之事。舜则虽命禹摄位,而身尚临御。故禹既摄之后,其征苗也,犹奉命而出,及班师,又劝舜修德以来之。可知传位虽有成命,尚不同尧之退处养闲。直至苍梧之崩,犹在帝位,故书云“在位五十载,陟方乃死”也。盖尧禅时已耄而倦勤,舜禅时尚康强无恙。观于过百之岁,犹远陟江汉,其矍铄可见,故不敢以付托有人,遂自暇逸而爱闲谢事耳。东、西周武王定鼎于郏辱阝,周公营以为都,是为王城,则河南也。周公又皆下都,以迁殷顽民,是为成周,则洛阳也。平王东迁,定都于王城,其时所谓西周者,丰镐也,东周者,王城也。及王子朝之乱,敬王徙都成周,《公羊传》曰:王城者何?西周也。成周者何?东周也。则是时王城为西周,而成周为东周矣。及考王封其弟揭于王城,是为河南桓公。桓公之孙惠公,又自封其少子班于巩,号曰东周,则此东周又自西周之王城分出,而并非敬王所都之成周矣。分封于巩者曰东周,而河南惠公本在王城,则仍西周之号,此东周、西周皆在河南,而周王之都于成周自若也。《战国策》所谓周王者,都于成周之王也。所谓东周君、西周君者,则河南之都于王城及分封于巩者也。东周谓韩王曰:西周者,故天子之国也。曰故天子国,明乎是时西周已非天子所都也。显王二年,赵与韩分周为二,于是东、西各为列国者,即河南之东、西周也。而显王抱空名,尚在成周,直至赧王始灭,则仍是敬王所迁之东周也(说见《吕氏大事记》)。故高诱《战国策》仍以东周列于首,盖以敬王所迁之东周在此,故首篇即载秦王求九鼎一事,明乎鼎虽在西周,而王则在东周,鼎乃王之鼎,西周不得而主之也。鲍彪不知敬王以后周王常都东周,而改以西周为首,所以致吴师道等之纷纷辩驳也。

周、秦改正朔不改月次辨▲改正朔不改月次之说蔡九峰注《商书》“惟元祀十有二月乙丑”云:商、周、秦皆改正朔而不改月数。周建子矣,而《诗》言“四月维夏”,“六月徂暑”,则寅月起数,周未尝改也。秦建亥矣,而《史记》始皇三十一年十二月更名腊曰嘉平。夫腊必建丑月也,秦以亥正,则腊为三月,而云十二月者,则寅月起数,秦亦未尝改也。至三十七年书十月癸丑始皇出游,十一月行至云梦,继书七月丙寅始皇崩。九月葬郦山,先书十月、十一月,而继书七月、九月者,知其以十月为正朔,而寅月起数,未尝改也。汉初仍秦正,亦书曰元年冬十月,则正朔改而月数仍不改也。以此知《商书》“惟元祀十有二月乙丑,伊尹奉嗣王见厥祖”,其后复辟,亦所以十二月朔奉嗣王归于毫。两大事俱以十二月行礼,明是商改建丑之岁首,而云十二月,则仍以寅月起数,至丑月则十二月耳,非以丑月为正月也。蔡传又于《泰誓》“十有三年春”注云:此春乃建寅之月,非周正建子之月,冬不可以为春,寒不可以为暖也。则并谓春夏秋冬四序,周时亦同夏正,以寅月起也。

郎瑛《七修类稿》云:《史记》秦、汉纪年皆以十月起,渐次及于正月,而当闰之岁,归余于终,又皆为后九月。可见秦及汉初但改岁首,而未改月次,盖以建亥之月为正朔,而建寅之月仍为正月也。

▲改正朔即改月次之说《泰誓》:十有三年春。孔安国传云:此周之孟春也。孔颖达云:所以知周之孟春者,案《三统历》以殷之十二月武王发师,至二月甲子咸刘商王,故知彼十二月即周正建子之月也。

《诗》:维暮之春。郑康成注亦以为周之季春。

《周礼。大司徒》:正月之吉始和布教于邦国都鄙。注云:周正月朔日也。“正岁令于教官”,注云:夏正月朔日也。是周时以周正月为正月,夏正月为正岁也。

《杂记》:正月日至,七月日至。是节气仍旧,而月已改也。

《孟子》:七八月之间旱。朱子注亦云:周七、八月,夏五、六月也。《明堂位》:季夏六月以礼祀周公于太庙。按在孟夏四月,而言季夏六月,是以孟夏为季夏,四月为六月也。

《吕氏春秋》:季秋之月为来岁受朔日。高诱注云:秦以十月为正月,故于是月受明年历日。是吕氏月令虽从夏正,而已见秦以十月为正月也。

《史记。秦本纪》每年皆以十月起,而叙汉高初为汉王,纪元之始,亦即曰汉元年十月,次叙十一月项羽破函谷关,十二月羽至戏。《汉书》亦曰:秦二年十月沛公攻胡陵,十一月攻薛,十二月雍齿降魏,正月张耳等立赵王歇为赵王,而终之以后九月怀王以沛公为砀郡长。又《汉书》:元年冬十月沛公兵至霸上,子婴降,下云春正月项羽阳尊怀王为义帝。颜师古注曰:“凡此诸月号,皆太初改历之后记事者用夏正追改之,非实当时本称也。以十月为岁首,则十月即正月。今此正月,实当时所谓四月也。

《白虎通》引《尚书大传》言:夏以孟春月为正,殷以季冬月为正,周以仲冬月为正。夏以十三月为正,殷以十二月为正,周以十一月为正。夏以十三月为正,即名正月,不名十三月。殷以十二月为正,即名正月,不名十二月。周以十一月为正,即名正月,不名十一月。洪迈曰:十三月者,承十二月而言,即正月也。

蔡邕《月令问答》云:孟夏,《月令》曰蛰虫始震,在正月也。

《后汉书。陈宠传》曰:天正建子,周以为春。熊朋来说曰:阳生于子,即为春;阴生于午,即为秋也。

以上二说,各有所据,然则何所折衷?曰:当以孔子《春秋》为断。《春秋》所书非时之变异,不一而足,今姑摘其最易见者证之。如隐九年春三月大雨震电,《左传》云:书失时也。杜注:夏之正月,未可雷电,故书也。桓八年冬十月雨雪,十四年春无冰。十月乃夏正之八月,不应雪而雪,春乃夏正之冬,应冰而不冰,故书也。庄七年秋大水,无麦苗。麦何关于秋?正以周之秋乃夏正之五月,故将获之麦及初种之苗俱为大水所害也。定元年冬十月陨霜杀菽。菽,大豆也,周十月为夏八月,故菽在田而遭霜害;若夏之十月,则菽已久收,岂为霜杀乎?且其时霜正应时,何足为异乎?由此以观,则周改建子为正朔,即以子月为正月可知也。不惟月数改,而春、夏、秋、冬四季之名亦随月数而改可知也。周以既建子为正月,则秦改建亥为正朔,亦即以亥月为正月可知也。则《史记》、《汉书》于秦及汉初纪年皆从十月起,师古谓迁等以夏正追叙前事者,信不谬也。太初改历,本史迁及洛下闳建议,故既改从夏正之后,遂以夏正追叙前事,而以秦、汉之春正月为冬十月也。不然,则岂有一岁之首即以冬十月起数者乎?孔安国亦系汉武时人,身经太初改历,见从前承秦旧制,以亥月为正月,故知周亦必以子月为正月,而于《尚书。泰誓》注之。由此可定蔡传所谓商周但改正朔而不改月之说,究属臆见。然何以《小雅》四月维夏、《论语》暮春者及《吕氏月令》之类,周、秦亦有夏正错见也?曰:吾固于前说备论之矣。子为天统,丑为地统,寅为人统,古来原有此三正,更迭为用。故《甘誓》已有“怠弃三正”之语,初不自三代始。商、周虽改建丑、建子,而三正仍自兼行不特〔悖〕,如《尚书大传》所云王者存二代之后,听其仍用国宗旧朔也。民间稼穑之事,盖亦听以夏正从事。夫迨失习用既久,周室衰微,不复颁朔,遂但知有夏正,而并忘本朝之正朔。故朝廷虽行周正于上,民间自行夏正于下。至战国而列国,亦无不用夏正矣。此所以夏正、周正之错见于经书也。太初改朔之后,史迁不特以夏正改叙秦、汉事。按《史记》鲁襄公二十二年孔子生,而《公羊传传》则以为襄公二十一年十一月庚子孔子生,司马贞《索隐》谓《公羊》用周正,而《史记》则用夏正,故以周正之十一月属之明年。其后称孔子卒七十二岁,亦少一年也。则史迁叙周事,并用夏正追改矣。

郡县田汝成谓郡县不始于秦,而引《左传》晋分祁氏之田为七县、羊舌氏之田为三县,事在周敬王八年,以为秦未置郡县以前之明证。此盖据秦孝公用商鞅变法,集小乡邑聚为县,及秦并天下,置三十六郡,以为秦置郡县之始故在敬王后也。不知四甸为县,四县为都及五鄙为县之制,见于《周礼》,则置县本自周始。盖系王畿千里内之制,而未及于侯国。若侯国之置县,则实自秦始,而非列国先有此制也。《史记》秦武公十年伐わ、冀戎,初县之;十一年初县杜、郑(盖因周制王畿内有县,故仿之,每得一地,即置县,以为畿内地)。按秦武公十年乃周庄王九年、鲁庄公六年,其事在敬王前一百七十八年。则列国之置县莫先于此,安得以百七十馀年以后晋人置县之事以为先于秦耶?惟《国语》管仲对齐桓有十乡为县之说,齐桓与秦武同时,则齐与秦之置县未知孰先孰后。然考之《管子》书,但有轨、里、连、乡、邑、率之类,无所谓县者,则《国语》所云十乡为县之说,或后人追记之讹,而齐桓时尚无县制(《管子。山国篇》有某县之田若干之语)。则置县之自秦武始,更不待辨也。《国语》晋惠公许赂秦穆公以河外列城五,曰:“君实有郡县。”其时列国俱未有此名,而秦先有之,尤为明证。自后列国之有县,盖皆因秦制而仿之。秦、楚相近,故楚之设县亦最早。庄王伐郑,郑伯肉袒牵羊以逆,有“夷于九县”之语(注谓庄十四年楚灭息,十六年灭郑之类)。又庄王灭陈,杀夏征舒,因县陈。则秦武公置县后不久楚亦设县也。秦、晋相近,故晋之设县亦较先,如分祁氏、羊舌氏之田为县是也。然皆在秦武公后,则不得谓设县不自秦始也。惟设郡之始,秦不经见。惠文君十三年,秦取汉中地,始置汉中郡。而惠文十年,魏已纳上郡,是魏有郡在前,秦有郡在后,故吴师道谓:或者山东诸侯先变古制,而秦效之。然据晋惠公所云“君自有郡县”之语在鲁僖九年,则有郡亦莫先于秦,不得谓设郡不自秦始也。惟古时县大而郡小,战国以后则郡大而县小。《左传》赵鞅与郑战,誓于众曰:“克敌者上大夫受县,下大夫受郡。”注引《周书。作雒篇》曰:千里百县,县有郡。此县大于郡之证也(据此则郡亦周制)。《国策》甘茂曰:宜阳大县,名为县,其实郡也。尉缭曰:秦之强,诸侯譬如郡县之君。《史记》魏纳上郡十五县。此郡大于县之证也。吕氏《大事记》亦云:春秋时郡属于县,战国时县属于郡。此又郡县大小不同之源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