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毛丹青
我把自己看成为一个行走的人,有时就像看别人一样。如果坐下来看别人走,也许会受到一种鼓舞,因为别人的走对自己的不走也许是一个嘲讽。
26年前刚到日本的时候,住在乡下,最先看到的行走的日本人是一位老太太。我发现她的手指头很粗,胳膊上的筋络十分明显,犹如老树的盘根一样。她一家都是农民,儿孙满堂。这么大岁数了,白天还开拖拉机,在田里开来开去。她的腰很弯,弯得像猫刚刚睡醒以后弓起来的背。可是,就是这么一位日本老太太,每天清晨都要行走!无论是刮风,还是下雨,她从不间断。
有一天,台风来了,一大早她一个人又出去了,沿路实在走不动的时候,干脆就地趴下,整个弯曲的身体死死地盖在冰冷的地上,跟台风抗衡。一直等到突袭而来的大风刮走以后,她才慢慢地起身,一个人继续往前走。
后来,我听她的家人说:“老太太每天早上都去寺院拜佛,几十年如一日。有回住了医院,实在去不了,可一到清晨的钟点,她就向着寺院的方向嘟囔‘阿弥陀佛’,别的什么都不理睬。”
究竟是什么力量让日本乡下的农家人如此执著呢?尽管那段时间我经常能遇见她,但从未直接打听过,因为毕竟是人家私下的事儿,作为一个局外人,我挺难开口的。
于是,这样一个细节留给我的是一个谜。当然,退一步说,即使我直接问问她,只要她乐意,其实也无妨大局,说不定日本老太太一见有人跟她聊天还会高兴。但最终,我还是没问她,把对日本人的好奇暂时留下来了。
不用说,好奇是可以留下的,可以留到心里面去,但好奇本身却会增长,而且随着旅居日本的年头越来越长,类似这样的情景时有发生,有的令人莫名其妙,有的让人感叹,甚至佩服,当然也有的叫人厌恶!
我对日本的观察来源于日常的生活,好奇心的产生几乎全部可以落实到某一件事情上,或者跟刚才的日本老太太一样,可以落实到某一个具体的人物身上。正因为如此,揭开日本这个谜的愿望反倒变得不像愿望了,比起得到一个什么正确答案来,我更关注的是日常的日本和日本人。
《现代日本》是一本日本以外的作者书写日本的书,这种书写情景自从进入21世纪后变得越来越多了,因为,所谓日本,已不是唯有日本人才享有排他性的特权来观察与分析,就像日语本身一样,由日本之外的人以日文写作而夺得文学奖项的事情早已不再稀奇了,而往往在很多场景下,非日本式的叙述反而更能让读者认清日本。《现代日本》除了达到了这一目的以外,还有一点值得细读,即“正常国家”与我文中提到的“日常的日本”。是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