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观测师(2)
后来还有一次,芬吉对哈伦说(他闯进哈伦的小办公室专门为说这事):“你的报告给全时理事会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哈伦顿了一下,有些疑惑地含糊回答:“谢谢。”“所有人都说你表现出一种卓越不凡的洞察力。”“我只是尽我所能。”芬吉突然问道:“你有没有见过高级计算师忒塞尔?”
一个世纪可能同时有无数种现实。永恒时空可以改变现实,也就是修正时空发展的主路径。但从前发生的那一种现实作为路径分支,也的确发生了,并且被记录在册。
“计算师忒塞尔?”哈伦睁大眼睛,“没有,先生。你问这个干什么?”
“他似乎对你的报告特别感兴趣。”芬吉圆圆的两颊郁闷地耷拉下来,然后他换了话题,“在我看来,你已经建立起一种独有的世界观,一种有历史感的观点。”
哈伦心中涌起一阵冲动。虚荣心最终战胜了谨慎。“我学过原始时代历史,先生。”“原始时代历史?在学校里?”“不是的,计算师。我靠自学。这是我个人的一种——癖好。那是静止不变的历史,就像被冰封!那时的历史可以考据细节,而永恒时空诞生之后的世纪却总是变来变去。”想到这里他的情绪热烈了一点,“就好像我可以从连续播放的书籍胶片中选取静止的几幅,绞尽脑汁细细研究。这样我们就可以发现许多平时会忽视的细节,如果胶片按顺序播放,不能停止,我们就只能大致浏览。我想这件事对我的工作有所帮助。”
芬吉惊讶地盯着他,眼睛睁大了一点,但未置一词。在那以后,有时候芬吉也会向他提到原始时代历史的话题,即使他明显不配合,芬吉那张胖脸上也没有出现任何明显的怒气。哈伦不知道该后悔自己说错了话,还是相信芬吉这么做只是为了鞭策自己进步。后来他终于发现是前者。那天他正在走过A走廊,芬吉突然以周围所有人都能听到的音量说道:“时间之神啊!哈伦,你是不是这辈子从来没笑过?”
哈伦心头一震,突然意识到芬吉很仇视他。从那以后他对芬吉的看法也逐渐变成了憎恶。
在482世纪进行三个月的评值工作之后,能干的基本都干完了,当哈伦受到芬吉办公室的突然召唤时,他一点都不吃惊。他希望能换个任务。他的最终总结报告几天前就准备好了。482世纪迫切地想向其他一些森林过度砍伐的世纪(比如1174世纪)出口更多的纤维纺织品,却不愿意只换回一些熏鱼。这类问题在报告里列了一份井然有序的长单子,还有恰当的分析。
他还带了一份报告概要在身上。不过见面的时候谁也没提到482世纪。芬吉反而把他引见给一个满脸皱纹的干巴小老头。那老头顶着几根稀疏的白发,看起来像个侏儒,会面过程中一直带着持久的笑容。这种神情介乎于极度的焦虑和喜悦之间,不过很是持久,始终没有消失。在他两只熏黄的手指之间,夹着一支点着的香烟。
这是哈伦这辈子第一次看到香烟,要不是这样,他也不会总盯着那支冒烟的小圆棍,几乎忘了那个夹着烟的男人,芬吉介绍的时候他也不会那么猝不及防。
芬吉说:“高级计算师忒塞尔,这位就是观测师安德鲁·哈伦。”
哈伦吓了一跳,眼神赶紧从小老头手里的烟头转到他的脸上。高级计算师忒塞尔声音尖利地说:“你好吗?看来这就是那个很会写报告的小伙子了?”哈伦一时语塞。拉班·忒塞尔是活着的传奇,在世的神话。
拉班·忒塞尔的尊容,他本该第一眼就认出来。他是永恒时空中的王牌计算师,也就是说,他是还在世的永恒之人中最杰出的一个。他是全时理事会的主席。在永恒时空的历史中,他主持过的现实变革比任何人都多。他是——他曾经——哈伦的脑子又跟不上了。他只会咧开嘴傻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忒塞尔把烟塞进嘴唇间,飞快地抽了一口,然后又拿开。“芬吉,出去一下。我想和这小子谈谈。”
芬吉站起身,嘟囔了两句,离开了。忒塞尔说:“看起来你有点紧张啊,小伙子。没什么好紧张的。”
不过跟忒塞尔本人见面本身就让人无比震惊。本来以为传说中那人必然是顶天立地的巨人,结果一见面发现他不到五尺半高,这让人一时有些缓不过来。那个秃了顶的光滑额头里,真的能塞进一个天才的大脑吗?那双埋藏在千百道皱纹里的小眼睛,放射出的是睿智的光芒?或者只是开心的笑意?
哈伦不知道该怎么想。那根香烟混淆了他能捕捉到的一点点信息。一团烟雾向他飘来,他明显地瑟缩了一下。
忒塞尔眯起眼睛,仿佛要努力穿过烟雾凝视着对面的小伙子,然后他操着口音浓重的100世纪前后的方言说:“小佛(伙)子,用你们的家乡话刚(讲)是不是好点?”
哈伦一阵大笑,差点笑岔了气,然后小心地说:“我的共时语讲得很好,先生。”他的共时语说得很标准。自从来到永恒时空第一个月起,他和身边所有永恒之人都说这种语言。
“废话,”忒塞尔大言不惭地说,“我的共时语也很完美。不过我的100世纪土话说得比完美还完美。”
哈伦想,忒塞尔这种半吊子方言,恐怕至少学了40年。不过忒塞尔玩方言显然只是卖弄一下,他很快就转回共时语,没再乱换。他说:“本来我该给你递支烟,不过我相信你肯定不抽。历史上绝大多数时间都不让抽烟。事实上,只有72世纪才出产最棒的烟草,我想抽的话也只能从那儿进口。我跟你说这个,就是怕你也染上烟瘾,那可就惨了。上星期我被困在123世纪整整两天,没烟抽。我是说,即使是在永恒时空的123世纪分区,我都不敢抽。那儿的永恒之人都像老夫子。要是我敢点上一支烟,他们大概就觉得天塌了。有时候我恨不得能做一次大规模现实变革,把人类历史上所有时代的禁烟教条都统统干掉,不过这种变革总会带来一点小小的副作用,比如让58世纪爆发很多战争,1000世纪的时候还会搞成奴隶社会。总有点这类的事。”
哈伦刚开始被他搞得有点迷糊,然后就有点担忧。这些喋喋不休的废话背后肯定有什么事。
他觉得喉咙有点发紧,还是问道:“先生,我能请问您为什么接见我吗?”
“我喜欢你的报告啊,小伙子。”哈伦的眼睛里稍微露出一点欣喜,不过他没敢笑。“谢谢您,先生。”
“报告很有艺术感。你有天生的直觉,感受力很强。我想我已经知道你在永恒时空中的合适职位,现在我就亲自过来宣布。”
哈伦想,真是难以置信。他全力以赴压抑着自己的满心欢喜。“得到您的垂青真是无比荣耀,先生。”他说。高级计算师忒塞尔抽完了他的烟,左手变戏法一样不知从哪儿又摸出一支,点上。吞吐烟雾之间,他说道:“看在时间之神的份上,小伙子,说得好像背课文一样。什么叫无比荣耀,呸!胡扯,狗屁!好好说话,说你什么感受。很高兴,对吗?”“是的,先生。”哈伦小心地回答。“好吧,就该高兴嘛。你想不想做一个时空技师?”“时空技师!”哈伦大叫一声,从椅子上跳起来。“坐下,坐下,看起来你很吃惊嘛。”“我从来没想过自己能成为时空技师,计算师忒塞尔。”“正常,”忒塞尔不带感情地说,“这种事没人能自己想到。人人都预期自己成为这个成为那个,但就是想不到能做时空技师。时空技师从来都可遇而不可求,总是供不应求。每个时空分区的技师都不够用。”
“我不敢奢望自己能担此重任。”“你是说如果工作有困难,就没胆量接受吧。时间之神啊,如果你已经决心为永恒时空奉献终身——这点我相信,你就不该这么想。做了技师,笨蛋们是会疏远你,你会感到自己被世界放逐隔离。不过你会渐渐习惯。而且你也会有自己的成就感,感到人们无比地需要你。包括我。”
“您也需要我,先生?是说您自己吗?”“是的。”老头的笑容里露出一丝狡黠,“你将不只是一名普通时空技师。你会成为我的专属技师。你将有特殊的地位。这听起来怎么样?”
哈伦说:“我不明白,先生。我能力不够啊。”忒塞尔坚定地摇摇头。“我需要你。就是你。看了你的报告,我就坚信你身上有我需要的东西。”他曲起食指,用指节敲了敲自己的额头,“你在新手时期的表现记录就很好;对本时期的观测报告又写得非常出彩。最后,根据芬吉的报告,你是所有人里最适合的。”哈伦真的吓了一跳。“芬吉计算师说我是最好的?”“没想到吗?”
“我——不知道。”“好了,小伙子,我可没说他说你好话。我说最适合。事实上,芬吉在报告里根本没说你的好话。他建议将你排除在任何与现实变革相关的工作之外。他说除了把你发配到后勤组之外,去哪儿都不安全。”
哈伦的脸“腾”的一下红了。“先生,他这么说有什么根据?”
“好像你有个癖好啊,小伙子。你对原始时代历史很感兴趣,对吗?”他伸出夹着烟的手指,做着手势。哈伦心中火冒三丈,忘了控制呼吸,结果吸进一口烟气,忍不住咳嗽起来。
忒塞尔慈爱地看着年轻观测师咳嗽完,问道:“他说的是真的吗?”
哈伦开口说:“芬吉计算师没有权力……”“别急,别急。我跟你说了,就是因为他报告里的话,我才发现最需要的人是你。事实上,那份报告是秘密的,从现在起你也要忘掉我说的关于报告的事。永远忘掉,小伙子。”
“但喜欢原始时代历史有什么错吗?”“芬吉认为,这种兴趣显示你有强烈的‘一般时空归属感’。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对吗,小伙子?”哈伦明白。这是个精神病学专有名词,用在此处无可厚非,再贴切不过。永恒时空的每个成员都有一种强烈的内在愿望,希望能回到一般时空,并不一定是自己的故乡世纪,只要能找个世纪安身,不要再做永恒时空里的游魂。这种冲动一般来说都不会有任何外在表现,而且对于大多数永恒之人来说,这种冲动都隐藏在潜意识层面,不会有任何危害。
“我不认为自己有这个问题。”哈伦说。“我也不认为。事实上,我认为你的兴趣非常有意思,而且有用。要我说的话,这就是我看中你的原因。我会带个新手给你,然后你要把你所有原始时代历史知识都教给他。同时,你也要做我的专属时空技师。过几天你就来上班。同意吗?”
同意?同意他在官方许可的情况下学习原始时代的一切?同意成为最伟大的永恒之人的私人助手?如果有这么好的条件,做个时空技师的境遇虽然不堪,也就可以忍受了。
不过即使如此,他依然维持一贯谨慎的态度。“如果是为了永恒时空的福祉,先生……”
“为了永恒时空的福祉?”矮小的计算师突然情绪激动起来,吼了一声。他把指间的烟头猛地弹出去,砸到对面墙上,火花四溅,“我用你,是为了永恒时空的存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