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山药粥(1)
1916年8月
约摸是元庆末年、仁和I初年时的事了,反正不管在哪个年代,对本篇故事并没有多少妨碍。读者只要知道遥远往昔的那个平安朝是故事的背景便足够——当时,在侍奉摄政大臣藤原基经的侍从中,有某位五品II。
在下并不想称他为“某位”,也想弄清楚他姓甚名谁、来自何方,不巧古书上全无记载,大概他只是个不值一记的平庸之辈吧。看来古书的著者对庸人凡事无甚兴趣,这一点上,他们与日本的自然派作家III大相径庭。原来王朝时代的小说家并非有闲之人,这倒是出人意料。总之,在摄政大臣藤原基经的侍从中有某位五品,乃是本篇的主人公。
五品其貌不扬。他身材矮小,鼻子红通通的,眼角耷拉着,髭须自然是稀稀拉拉,脸颊削瘦,下巴颏又异常窄小,嘴唇嘛……若是一一道来,简直没完没了。总之,我们这位五品的相貌便是这么一无是处,全不成个模样。
五品是何时、因何种缘故来侍奉基经大臣的,无人知晓。不过确凿无疑的是,从老早以前,他就穿一件褪了色的袍子、戴一顶瘪瘪的乌帽,不厌其烦地每天做着同样的差事。结果,现在任是让谁来说,都想象不出五品曾经年轻过(五品已四十开外)。仿佛他一生下来,就有这般寒颤颤的红鼻头、稀拉拉的胡须,吹着朱雀大街上的凉风。在无意识中,上至主公基经,下至放牛的童儿,在无意识中都对此深信不疑。
五品既是这般模样,周围人对他的态度自然毋庸多说了。侍从官舍中的同僚们对五品全不在意,仿佛他还不如一只苍蝇。位阶低于五品的侍从,不管有无官品,共有将近二十人,眼见五品出出进进,他们只管漠然以对,态度之冷淡令人诧异。便是五品有所吩咐时,他们也照样闲聊天,决不会停嘴。对他们来说,就像看不见空气一样,五品在他们眼里根本不存在。下级侍从尚且如此,别当、舍监等长官们对五品不瞅不睬,更是理所当然了。对于五品,他们在冷淡的表情底下,隐藏着孩子般无意识的恶意,不管吩咐什么,都用手势一挥了事。但人类之所以需要语言,并非出于偶然,单靠手势无法表达的情形,自然时而有之。此种情况下,他们便归结为皆因五品的悟性不足所致。因此,当五品不能领会时,他们便盯着五品,从他歪扭扭的软乌帽,到破旧的稻草鞋,上看下看,打量千遍万遍,末了鼻子里嗤笑一声,拂袖而去。即便如此,五品也并不气恼。他就是这么怯懦软弱,甚至感觉不到这所有的不公平。
可是,同僚侍从们得寸进尺地戏弄他。年纪大的同僚拿他不体面的相貌当噱头,讲些陈词滥调的俏皮话,年轻的同僚也趁机轻嘴薄舌、插科打诨。他们在五品面前评论他的鼻头胡须、乌帽官袍,说个没完。这还不算,就连五六年前已经和五品分开的“地包天”媳妇,以及传说和媳妇有染的酒鬼和尚,都屡屡成为话题。更有甚者,他们还干出不少恶劣的恶作剧,这里无法一一列举。比如他们喝掉五品竹筒里的酒,在里面换上尿,仅举此一例,余下的可想而知。
不过,对这些揶揄嘲弄,五品却全无感觉,至少在旁人看来,他像是全无感觉。无论人家说什么,五品都神色不变,默默抚摸着稀拉拉的胡须,若无其事地该干吗干吗。唯有在同僚的恶作剧太过分时,比如把纸片粘到他发髻上、草鞋系在他刀鞘上之类,他会堆起笑脸——其实到底是哭是笑,也看不分明——说,“休要如此啊,诸位兄台”。看到他的模样、听到他的声音的人,一时间都会被一种怜悯感打动(被他们欺负的绝不止红鼻五品一人,他们所不知道的某人——为数众多的某人,借着五品的模样与声音,来谴责他们的无情)。此种感觉尽管朦朦胧胧,但一瞬间确实渗入了他们的心里。不过,能够把这一瞬间的心情长久保持下去的人,就极其稀少了。
在这极少数人中,有一个尚无官品的侍从。他来自丹波国IV,是个鼻子下刚刚长出柔软茸毛的青年。当然,青年一开始也像众人一样,毫无理由地看不起红鼻五品。可是有一天他碰巧听见了“休要如此啊,诸位兄台”,这声音在他头脑里萦绕不去。那之后,在青年眼里五品和从前判若两人。从五品那营养不足、面色苍黄、木讷迟钝的脸上,能够看到一个为世间迫害而哭泣的“人”。每当这位尚无官品的侍从思考五品的问题时,他便感觉世间万物骤然暴露出低劣下作的本质。与此同时,那霜打般的红鼻子、稀疏可数的胡须,却给他心里带来一丝安慰……
但这想法仅限于他一人。除此之外,五品依然在周围人的轻蔑中,继续过着狗一般的生活。先说,他连一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他有一件灰蓝袍子,一条同色的宽腿袴,都褪了色,变得蓝不蓝、青不青。袍子倒还罢了,只不过肩膀处塌了些,圆纽的带子和菊花襻变了色,宽腿袴的下裾却已经破碎得不成样子。宽腿袴底下没有穿衬裤,时而露出瘦腿来,看到这番光景,即便嘴巴不刻薄的同僚,也觉得他再寒碜不过,活像拉着落魄公卿破车的瘦牛一般。此外,他的佩刀也不成个体统,刀柄上的贴金褪了色,刀鞘上的黑漆也斑驳剥落。五品便顶着那个红鼻头,踢踢踏踏地拖着草鞋,原本腰板就不直,大冷天里更是拱肩缩背,他迈着小碎步,眼馋似的东张张西望望。就凭这副尊容,难怪连过路的商贩都瞧不起他。实际上,还真就发生了这么一件事。
那天,五品要去神泉苑,路过三条坊门时,看到五六个孩童围在路边。五品心想或许他们在打陀螺,就从后面瞥了一眼,谁知他们在一只迷路的狮子狗颈上拴了绳子,正抽打着玩呢。五品生性胆小,以前纵然同情什么,顾忌着别人,从来没敢付诸行动。但这一次他看对方是些孩童,遂鼓起了几分勇气,努力做出笑脸,拍拍领头孩子的肩膀,说道:“喏,你们就饶过它吧。就算是只狗,挨打也会疼的哪。”那孩子回过头来,翻着白眼,轻蔑地打量五品,那神气和上司在五品不能领会他意图时的表情,恰恰如出一辙。“要你多管闲事!”孩子退后一步,傲慢地撇着嘴,“你这个红鼻头!”听了这话,五品仿佛被打了一记耳光,但他决不是因为听了恶言恶语感到恼火,而是因为自己多嘴多舌,丢人现眼,觉得羞愧难当。他苦笑着掩饰住自己的尴尬,默默地朝神泉苑方向走去。身后,六七个孩童凑到一起,对着他做鬼脸、吐舌头。当然,五品并没看见,可是就算他知道了,这么没脾气的五品,又能怎么样呢?
不过,若说本篇故事的主人公生下来就是为了被人看不起,心里没有一丁点儿希望,那倒也不尽然。自打五六年前,五品就对一种叫作山药粥的东西异常喜爱。山药粥就是将山药切碎,用甜葛汁煮成的粥,当时被视为无上的美味,甚至被端上万乘之君的御案。因此,像我们五品这等人物,只有在一年一度、摄政大臣家举行大宴之际,方能尝尝山药粥的味道。但即便那种时候,喝到的山药粥也仅够润润喉咙。所以,能将山药粥喝个够,从很久以前便成为五品唯一的愿望。自然,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这话。不,或许就连五品自己,也没有清晰意识到这是贯穿了他一生的愿望。但其实,甚至不妨说五品就是为了这个活着的。——有时候,人们会为了不知能否实现的愿望,献出自己的一生。有人会嘲笑这种痴傻,可嘲笑者自己也不过是待在人生路边的旁观者罢了。
可没想到,五品的“将山药粥喝个够”的梦想,却出乎意料地轻易实现了。本篇山药粥故事的目的,就是讲一讲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且说这年的正月初二,藤原基经的府中举行摄关家大宴(摄关家大宴是由摄政关白家招请大臣以下的高官的宴会,与两宫的大飨宴同日举行,与大飨宴差别不大V)。五品也同其他侍从一起享用大宴的残肴剩馔。当时尚没有将酒宴残肴舍给下等人的风习,而是由府中侍从聚集一堂分而食之。说是与大飨宴无甚差别,终究是古时候的酒宴,肴馔种类虽多,却并无什么珍馐,无非是些蒸年糕、炸糕、蒸鲍鱼、干鸡肉、宇治小香鱼、近江鲫鱼、干鲷鱼条、盐渍带籽鲑鱼、烤章鱼、大虾、大柑子、小柑子、蜜橘、柿饼串儿之类。不过,其中就有山药粥。五品年年盼着山药粥,可惜总是人多粥少,能进自己嘴里的没几口。而且今年的山药粥尤其少,或许是心理作用,便觉得比以往更美味。五品恋恋地端详着喝光了的空碗,手掌擦掉稀拉拉胡子上沾着的粥滴,自言自语道:“什么时候才能喝个够哪?”
“大夫阁下还没尽兴喝过山药粥?”
五品的话音未落,便有人嘲笑道。那声音粗豪雄壮,五品挺直驼肩,怯怯地朝那人看去。声音的主人乃是民部卿藤原时长之子藤原利仁,当时同五品一样,担任基经的侍从。利仁是个身长肩宽、高大魁梧的伟男子,他一边嚼着煮栗子,一边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黑酒,已经醉醺醺的了。
“好可怜哪。”
见五品抬起头来,利仁继续说道,语气半是轻蔑,半是怜悯。
“阁下要是愿意,在下就让你喝个够。”
一直被欺负的狗,就算偶尔给它块肉,它也不会轻易凑过来。五品又露出了那分不清是哭还是笑的笑脸,一会儿看看空碗,一会儿再看看利仁的脸。
“不愿意?”
“……”
“怎样?”
“……”
五品觉察到,这一会儿工夫,众人的视线都盯在了自己身上。只要他一搭腔,肯定要受到大伙儿的嘲弄。他甚至觉得,不管自己回答什么,都会被看不起。五品踌躇不决,若不是对方有些不耐烦地说“若不愿意,在下决不强求”,他八成会一直对着空碗和利仁的脸看个不休。
于是,五品慌忙答道:
“哪里……不胜感激。”
听到这句回答,众人顿时哄堂大笑。甚至有人模仿五品的腔调,说着“哪里……不胜感激”。在盛着黄橙红橘的高盘矮盏间,一大堆软乌帽、硬乌帽和着笑声,像波涛一样此起彼伏。其中,笑得最响亮、最畅快的,便是利仁自己。
“那么,在下不久便来相邀。”说着,利仁微微皱了皱眉,涌上来的笑和刚咽下去的酒在喉咙处挤成了一团,“如此可好?”
“不胜感激。”
五品红着脸,吭吭哧哧重复了一句。不必说,众人又大笑了一番。利仁故意叮问,就是为了逗五品说这句话,这回他仿佛觉得比刚才更滑稽,抖动着肩膀哈哈大笑。这个朔北的粗豪汉子,只晓得两种生活之道,一是饮酒,二是大笑。
不过,幸好谈话的中心很快从二人身上移开了。因为尽管是嘲弄取笑,若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红鼻五品身上,也难免会有人感到不快。总之,话题一个接一个,酒菜也渐渐变少,后来有人说起某个寮生侍从VI骑马的时候,把两条腿都塞进了护腿袴单侧的裤筒里,才重新聚起了满座的兴致。唯有五品对这些话题似乎全然听而不闻,也许“山药粥”三个字已经占据了他所有的思维吧。烤雉鸡肉放在面前,他不动筷子,黑酒就在手边,他也不沾唇。他只管双手放在膝上,像相亲时的大姑娘似的羞羞答答,脸一直红到了点点染霜的鬓边,一个劲儿盯着空空如也的黑漆碗,傻呵呵地微笑着。
四五天后的一个上午,两名骑马的男人沿着加茂川河畔,在通往粟田口的大路上缓辔而行。一人身穿缥青色狩衣和同色宽袴,佩一把镶金嵌银的大刀,是个“须黑鬓美”的男人。另一人穿着破旧的深蓝袍,只套了一件薄薄的棉袄,是个约摸四十上下的侍从,不管是那系得歪歪扭扭的衣带,还是沾着鼻涕的红鼻头,通身上下没一处不显得寒碜可怜。不过两匹马倒都是良驹,前面桃花马,后面菊花青,只有三岁牙口,神骏非凡,惹得过路的商贩和差人纷纷注目。此外,还有两人紧紧地跟随在马后,那是背弓和牵马的随从。——不必多说,这正是利仁和五品一行人。
虽然正值寒冬,却是个安宁晴和的好天气,一点微风也无,水流潺湲,河滩白色的石子间,艾蒿枯萎的叶子纹丝不动。临河的矮柳树叶子落尽,光溜溜的树枝迎着光滑如饴的阳光,树梢上的鹡鸰鸟尾巴稍稍一动,便在大路上投下清晰的影子。暗绿色的东山上方,露出了一坨圆圆的山肩,仿佛霜打过的天鹅绒,那大概便是比睿山VII吧。马鞍上的螺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两人并不加鞭,向着粟田口悠悠地信马而行。
“您说要带在下出门,要去哪里?”五品手法生涩地拉着缰绳,问道。
“马上就到了,不必担心,不远。”
“是粟田口附近?”
“暂且这么想也无妨。”
今早,利仁邀请五品说东山附近有温泉,不妨去玩玩。五品信以为真。他很久没泡澡了,这一阵子只觉浑身发痒。若能吃过山药粥,再泡泡温泉,真是不敢奢望的福分呢。如此一想,五品便跨上了利仁吩咐人牵来的菊花青。可是,两人并辔来到此地,却发现利仁的目的地似乎并不在这儿附近。实际上,不知不觉中,粟田口已经过了。
“不是去粟田口吧?”
“再稍微往前走一点。”
利仁含着微笑,故意不看五品的脸,静静地驱马前行。路两边的人家逐渐稀少,寥廓的冬季田野上,随处可见觅食的乌鸦,山阴处尚未消融的残雪泛着微微的青色。黄栌树尖锐的枝梢直刺入天空,虽是天色晴朗,但也令人感到些许寒意。
“那么,是去山科附近?”
“山科就在这里嘛。再向前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