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罗生门
1915年9月
某日黄昏,一名仆役正在罗生门I下避雨。
宽阔的城门下,除了这个男人之外别无他人。只不过,在朱漆剥落的大圆柱上,还停着一只蟋蟀。罗生门位于朱雀大街上,按说除了这名仆役,总该有三两个戴着圆竹女笠或是乌布软帽的人来避雨才是,可是此时除了他之外,再没有旁人了。
若说其中的缘故,这两三年来,京都城中地震、飓风、火灾、饥馑等灾祸连绵不断,因而京畿一带的萧条景象非比寻常。根据古书上的记载,佛像和佛具都被打碎,涂着朱漆、贴着金箔银箔的木料被堆在路边,当作柴薪出卖。京城既然是这般光景,罗生门的修葺之事,自然便无人顾及了。于是这里日益荒芜,狐狸来此栖息,盗贼在此藏身。久而久之,甚至形成了一个惯例,凡是无人认领的尸体,便被运来抛弃在城门上。因此,每当暮色降临,人们都心惊胆寒,不敢走近这座城门。
而另一方面,不知从哪里聚集来大群的乌鸦。白昼时,只见无数的乌鸦成群飞舞,围着高高的鸱尾盘旋环绕,一边高声啼叫。尤其是当城门上空被晚霞染红的时候,乌鸦便如同撒落的芝麻似的清晰可见。自不必说,乌鸦是来啄食城门上的尸体的——不过,今天可能是天色太晚的缘故,一只乌鸦也没有。石阶已经开始崩塌,裂缝中野草疯长,星星点点的白色鸦粪粘在台阶上。仆役垫着他那褪了色的藏青色夹袄的下襟,坐在七级石阶的最高处,一边抚弄着右脸颊上冒出的那个大疱疮,一边茫然凝望着雨景。
作者方才写道“仆役正在避雨”,但实际上即便雨停了,仆役也并没有什么去处。若在平日里,他自然应当回主人家,可是就在四五天前,他刚被主人辞退。正如前文所述,当时京都城中一片凋零,仆役被长年雇用他的主人辞退,实际上无非是这种凋零景象的一个小小的余波。因此,说是“仆役正在避雨”,莫如说“仆役遇雨而无处可去,正是走投无路”更妥当些。而且,今日的天色也颇加深了这名平安朝仆役的阴郁情绪。申时II过后便开始下起的雨,直到这时也没有要停歇的模样。但无论如何,仆役先得想想明天的日子该怎么过——这可谓“虽是无可奈何之事,终归得想方设法”,仆役一边茫无头绪地思索着,一边无情无绪地听着敲落在朱雀大街上的雨音。
雨幕包裹着罗生门,由远及近,皆是哗哗的雨声。暮色渐渐压低了天空,抬头望去,城门那斜挑的飞檐上方,正压着一团浓重的阴云。
若要想方设法解决无可奈何之事,便无暇去顾及手段。如果还挑挑拣拣,只有饿死在墙根下、大道旁,然后像野狗一般被拖来丢在这座城门上。倘若不择手段呢?——仆役反反复复地思来想去,终于想到了这一步。可是,纵使他思虑良久,这个“倘若”却依然是“倘若”。仆役虽然认为不择手段是应当的,但若要亲身践行这个“倘若”,随之而来的势必是“除却成为盗贼、别无他途”,他还没有勇气当真这么干。
仆役打了一个大喷嚏,无精打采地站起身来。京都夜寒,该围着火盆暖暖身体才好。暮色越发深重,冷风无情地从城门的柱子间穿过。停在朱漆圆柱上的蟋蟀,已经不见了踪影。
仆役内穿棣棠色III单衣,外罩藏青夹袄,瑟缩着脖颈,高耸双肩,在城门内外四处张望。他思忖道,若能找到一处遮风避雨又不惹人眼目的地方,可以睡上一宿好觉,那么先在此歇息一晚也罢。幸好,此时他看到了一架通向城楼的朱漆宽梯,城楼上纵然有人,也无非是些死人。于是,仆役一边小心留意不让腰间的木柄佩刀滑出鞘外,一边抬起穿着稻草鞋的脚,踏上了楼梯的第一级。
片刻之后,在通向罗生门城楼的梯子的半腰上,一个男人弓起身子如猫一般,屏息凝神地窥探城楼上的动静。城楼上透出的火光隐约照亮了男人的右脸颊,短短的胡须间,可见那个发红脓肿的疱疮。起初,仆役估摸着城楼上不过是些死人,可是他爬了两三级梯子,便发现城楼上有人点着火,而且火光游移不定。因为那浑浊昏黄的火光,摇摇颤颤地映在布满了蛛丝的顶棚上,一见便可知晓。如此雨夜里,敢在罗生门上点起火光的,绝非是寻常之辈。
仆役像壁虎一般蹑手蹑脚,好不容易爬到了陡急楼梯的最高处,他尽力伏下身体,使劲伸长脖颈,小心翼翼地朝城楼内窥探。
正如传闻所说的,城楼内横七竖八地丢弃着数具尸体,火光所照到的范围比预想的狭窄,所以到底有多少具尸体,倒也看不分明。只是模模糊糊地,能够看到其中有穿着衣服的,也有裸着身体的,当然,男人女人都有。这些尸骸如同泥捏土造的偶人,张着嘴巴、伸手张脚地滚落在地板上,简直令人怀疑他们曾经是活生生的人。朦胧的火光照在尸体的肩膀、胸脯等凸起的部位上,使得凹下部分的阴影越发显得暗淡,它们如同哑人般永远地沉默着。
尸体散发出腐烂的气息,仆役不由自主地掩上了鼻子。可是,下一瞬间,一种强烈的情绪几乎完全夺去了仆役的嗅觉,他的手也忘记了捂鼻子。
原来,有一个人蹲在尸体中间,那是一个穿着桧皮色IV衣裳、矮小瘦削、猴子一般的白发老妇。老妇右手举着点燃的松木片,正凑在一具尸体跟前仔细端详。尸体拖着长长的头发,大概是个女人的尸身。
仆役心怀六分恐惧、四分好奇,一时间连喘气都忘了。借用古书作者的话,仆役感到“毛骨悚然”。这时,老妇把松木片插在地板缝里,把手伸向她一直打量着的尸体的脑袋,就像母猴替幼猴逮虱子似的,一根一根地拔那长长的头发。随着手的动作,头发一根根地落了下来。
随着头发被一根一根地拔下,仆役心里的恐惧也一分一分地消退。与此同时,一种对老妇的强烈憎恶之情则一点一点地涌了上来。——不,说那是对老妇的憎恶之情,可能不太恰当。莫如说,那是对所有罪恶的反感,这种反感正一刻一刻地增强。若是此时有人再次问起仆役方才在城门下思考过的“饿死还是成为盗贼”这一问题,恐怕他会毫不踌躇地选择饿死。这个人对罪恶的憎恨之情,正如老妇插在地板上的松木火把那样熊熊燃烧着。
当然,仆役并不知道老妇为何要拔死人的头发,因此,从理性上说,他无法断定这究竟是善还是恶。但是在仆役看来,这样的雨夜中,在罗生门上拔死人的头发,这一行为本身已经是不可饶恕的罪恶。自不必说,仆役早已忘记了就在刚才,自己还动过去当盗贼的念头。
仆役双足一用力,纵身从梯子蹿上城楼,摁住木柄腰刀,大步流星地走到老妇面前。
老妇当然十分惊骇,一见到仆役,她活像被弓弩弹出去似的蹦了起来。
“老太婆,哪里走!”
看到老妇踉踉跄跄,磕绊着尸体,狼狈奔逃,仆役猛地挡住她的去路,喝骂道。老妇奋力去推仆役,仆役又把她推回去,一时间,两人在尸体堆里沉默地扭打着。可是胜败显然早已注定,终于,仆役拧着老妇的手腕,蛮横地把她按倒在地。老妇的手腕像鸡爪一样瘦骨嶙峋。
“你在作甚?快说!若是不说,看着!”
仆役猛然推开老妇,刷地拔刀出鞘,将闪着白光的钢刃横在老妇面前。可是老妇一声不吭,两只手抖抖索索,肩膀一耸一耸地喘息着,双目大睁,眼珠子几乎要滚出眼眶,像哑巴一样执拗地沉默着。看到这番情景,仆役清晰地意识到,眼下这老妇的生死全在自己的一念之间。这一意识不知不觉中冷却了他方才熊熊燃烧的憎恶之心,余下的只是一种安然的得意与满足,仿佛圆满地成就了某项事业一般。于是,仆役俯视着老妇,稍稍缓和了一下声音,说道:
“我并不是巡查衙门的捕吏,只是路过此地的行人,所以不会把你捆绑起来然后怎么样。不过你要如实说,这个时分,你在城门上作甚?”
听了这话,老妇圆睁的双眼越发瞪大了。她死死盯着仆役的脸,眼眶发红,眼神像鸷鸟一般锐利,随后,她动了动和鼻子皱成一团的嘴唇,仿佛在啃噬什么东西。她尖尖的喉结在细喉管上蠕动了几下,喉管里发出乌鸦嘶叫般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到仆役的耳中。
“拔头发、拔她的头发……拿来做假发。”
出乎意料,老妇的回答如此平淡无奇,令仆役颇为失望。在失望的同时,刚才的憎恶感伴随着一股冷漠的轻蔑,一起涌上仆役的心头。老妇大概觉察到了他的神色,一只手攥着从尸体脑袋上攫来的长发,像蛤蟆低哼似的,嗫嚅着说出了以下这番话。
“是哩,拔死人的头发或许是干坏事,不过这里的死人都不是什么好人,对他们干这种事并不过分哩。就说我刚才拔头发的那个女人,她把蛇切成四寸一段晒干了,拿到禁卫军营地里当干鱼卖。要不是她染上瘟病死了,这会儿肯定还去卖哩。而且禁卫军们还说这女人卖的干鱼味道好,每顿都少不了拿它下饭。我不觉得这女人干了坏事,她不那么干就得饿死,是没办法的。所以,我也不觉得我刚才干了坏事,我不这么干也得饿死,都是没办法的事,对不?这女人很明白都是没办法的事,我想她会宽恕我的。”
老妇说的意思大致便是如此。
仆役把腰刀归鞘,左手按着刀柄,冷冷地听着老妇的话。当然,他听的时候,右手还不忘抚弄着脸颊上那个发红脓肿的大疱疮。不过,听着听着,一股勇气从仆役心中油然生起。那是方才他在城门下所欠缺的勇气,而且,那勇气与他刚才爬上城门、抓住老妇时的勇气截然不同,简直背道而行。仆役再也不为“饿死还是为盗”而踌躇迷惑,岂止如此,此时这个男人的心里,根本不再考虑饿死云云,那个念头已经被他驱赶到了九霄云外。
“真是这么回事?”
老妇的话音一落,仆役嘲讽地追问了一句,心中主意已定。他跨前一步,右手不再抚弄疱疮,而是猛地揪住了老妇颈后的头发,恶狠狠地说:
“那么,我剥你的衣裳,你也休要怨恨!否则,我也会饿死!”
仆役三下两下扯掉老妇的衣裳,把抱住他大腿的老妇一脚踹倒在死尸堆上。他只五步便蹿到了楼梯口,把夺来的桧皮色衣裳夹在肋下,眨眼间顺着陡急的梯子溜下,消失在夜色最深处。
过了片刻,仿佛倒地死去的老妇光赤着身体,从尸体堆里坐了起来。老妇低低地呻吟着,借着尚在燃烧的火光爬到楼梯口,垂下短短的白发,朝城门下窥探。外面唯有一片黑沉沉的夜。
仆役的去向,再无人知晓。
I.日本平城京(今奈良市)和平安京(今京都市)的正门都称为罗城门,也叫罗生门。文中指的是平安时代(794—1192)京都的罗生门,位于朱雀大街南端,与北端的朱雀门遥遥相对,为二重楼阁建筑,檐瓦上置有鸱尾,南北各有五级石阶,并非文中所说的“七级台阶”。
II.下午四点钟左右。
III.像棣棠花朵一样的金黄色。
IV.像桧柏树皮一样的赤褐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