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问题与主义(2)
主义是多数人共同行动的标准,或是对于某种问题的进行趋向或是态度。一种主张能成为标准趋向态度,与具体的方法却成反比例(因为愈具体,各部分利害愈不一致),全看他所含抱的理想的强弱。设个比方:主义好像航海的罗盘针,或是灯台上的照海灯。航海的人,照着他进行罢了。至于航海的方法,以及器具,却是另一件事,与他无必然的关系。故主义是一件事,实行的方法又是一件事,其间虽有联属的关系,却不是必然不可分离的。一个主义,可以有种种的实行方法,甚至可以互相冲突,绝不相容。各种的实行方法,也都是按着各部分人的利害必要,各各不同。因为方法与主义,不过是目标与路径的关系;向着这目标走,果然是一定不变;至于从哪一条路走,路中所遇事物何如,行路中间所起的事变何如,与这目标并无必然的关系。换一句话讲,主义并不一定含着实行的方法,那实行的方法,也并不是一定要从主义中推演出来的。故所以同一主义,在甲地成了某种现象,在乙地又成一种现象。乃同在一地,信奉同一主义的人,因实行方法的不同,变成种种极不相容的党派。这种例证,古今不知多少,亦不用再举的了。
胡君说,主义的弱点和危险,都在这抽象一点上:这话也不尽然,吾上文已经说过,范围愈广,他的抽象性亦愈大。因为抽象性大,涵盖力可以增大。涵盖力大,归依的人数自然愈增多。
自来宗教上,道德上,政治上,主义能鼓动一世,发生极大效力,都因为他能涵盖一切,做各部分人的共同趋向的缘故。若愈近具体,则必切合一部分的利害。他的发动的力量,顶大也只限于一部分的人,如何能鼓动各部分的人呢?故往往有一种主义,在主义进行的时候,效力非常之大,各部分的团结也非常坚强;一到具体问题的时候,主张纷歧,立刻成一种扰攘的现象。像那法国大革命,中国辛亥的革命,以及今日的俄、德革命,都是极好的一个例。他们当初所以能成功,都因为共同奉着一个抽象主义。若是起初就拿具体的方法来进行,恐怕在革命前,便已互相冲突纷乱扰攘,早为旧势力所扑灭,还能等到革命后来纷扰么?
胡君说主义有危险。依吾的意见,主义的自身并没有什么危险。所谓危险,都在贯彻主义的实行方法。何以故呢?因为凡是主义,必定含着一种未来的理想。
在尚未实现的时候,如何能判定他危险不危险呢?若指他试验中间所发生的种种恶现象而言,则凡属试验的事物,必须经过种种错误,才能成功,——所谓错误,也只方法上的错误,——不独主义为然。况且主义不过是一种标准趋向态度,并非实行方法。在同一主义之下,可以有种种不同或是相反的方法。危险不危险,全看选择的精确不精确。择术不精,才有危险。如何能怪及主义呢?譬如罗盘针虽是航海的趋向标准;但同一方向的海路,本不只一条,海中间所有的危险,也不只一途;你自测量不精,走错了路,如何能怪及罗盘针指示的方向不对呢?故说主义危险,实是因果倒置。……
照吾以上说法,问题与主义,并不是相反而不能并立的东西。现在且把问题主义方法三种相连的关系,归结到下列五点。
(一)一种问题的实行方法,本有种种条款,有重要的,有不重要的,有联属的,有矛盾的。若无一贯的精神把他整齐贯串,如何能实行有效呢?这种一贯的精神,就是主义。故说主义是方法的标准趋向和态度。
(二)问题愈大,性质愈复杂。一个问题,往往含有无数相反的可能性。其中自有最重要而为问题的中心一点。这最重要而为中心一点,在问题自身,原为解决方法的标准,抽象出来,推行到他部分或是他种问题去,即是主义。
(三)问题的抽象性,涵盖性,很有与主义相类的地方。往往同一事件,从受动这方面去看,是个问题,从能动这方面去看,就是主义。换一句话讲,问题有一贯的中心,是问题之中有主义;主义常待研究解决,是主义之中有问题:二者自不能截然区别的。
(四)社会的环境不同,主义和问题的关系,也就不能一样。在文化运动进步不息的社会,主义常由问题而产生。因为在这种社会,一切事物,都属能动性,常跟时代前进。偶有那不进的事物,立刻便引起一般人的注意,成为问题。有问题,便发生各种运动。从这运动中,便产生了若干主义,拿来做解决方法的实行标准。若是在那文化不进步的社会,一切事物,都成了固定性的习惯,则新问题的发生,须待主义的鼓吹成功,才能引人注意。因为这种社会,问题的发生,极不容易,非有一种强有力的主义鼓吹成熟,征服了旧习惯,则无论何种事物,都有一个天经地义的因袭势力支配在那里。有敢挟丝毫疑义的人,便是大逆不道,如何能拿来当一个问题,去讲求解决方法呢?故在不进步的社会,问题是全靠主义制造成的。
(五)不论何种社会,凡是进到何种程度,文化必定渐渐化为固定性,发生停滞的现象。故必常常有少数天才有识的人,起来鼓吹新理想,促进社会的文化;这种新理想,在一般人渐渐首肯之时,即成为主义。由此主义,发生种种问题,试验又试验,常悬为未来的进行方针。而在旧习惯所支配的社会,自身不能发生新理想,则往往由他国输入富于新理想的主义,开拓出一个改革的基础来。
以上五点,即是吾上文所说的结论。胡君对于主义,于吾上文所说外,尚抱有几个疑点。现请就这几点上讨论。
(一)空谈主义是很容易的事,解决问题是很难的事。难易本来是比较的话,没有绝对的标准。……譬如主义,读一二小册子,便可乱谈,看起来似乎很易。
但是要把一种主义的内容和意义,明白得十分透彻,鼓吹到社会上去,使社会的若干部分,成为信徒,发生主义的运动,这事恐怕就很难。又如解决实际问题,往往费尽力量,不得一个圆满的结果,看起来似乎很难。但若不问结果,只要糊里糊涂了结,那了结的方法,正容易呢!可见主义的易,不易在主义本身,而在随便乱谈;问题的难,不难在解决方法,而难在解决后的好结果。再进一步言:解决的结果何以有好坏,好结果何以很难,这不可不有一判别的标准。这个标准,就是一种主义……胡君不说应当从主义上做工夫,却教吾们去想实际解决的方法,那自然是难极的了。
(二)胡君说空谈外来进口的主义,是没有什么用处的。胡君的意思,以为一切主义,都不过是某时某地一种具体的方法转变来的,和吾们实际的需要未必能符;各有各的需要,各有各的方法;故说外来的主义是无用的。这话果然也很有道理。但是在今日世界,文化交通的时代,各社会的需要,渐渐日即日近,一地有效的主义,在他地也未必无效。吾们只能问主义之有效与否,不必问他是外来的或是自生的。况且所谓实际需要,也得有个解说。在因袭势力支配的旧社会,他的需要和那文化进步的社会,都是大不相同的。……中国今日所有的新需要,新问题,哪一件不是外来的思想主义所产生出来的么?如果胡君的话是专指不合现时用的那些极端主义而言,命题果然正确的多;但是亦有未尽然的地方。因为一切主义,都含有几种理想,其中有现时可适用的,有现时不可适用的;甲地可适用的,乙地不可适用的;极端的如是,温和的亦复如是:这是选择应用上的问题,和输入外来的主义无关。即如过激主义,和无政府主义等等,其中不适合的地方,果然很多,有益处的地方也并非绝无。取长去短,以补他种主义之不足,亦未尝无效力可言。要在能否运行。研究他亦正不妨。若是概括以空谈外来主义为无用,未免有几分独断。
(三)胡君说偏向纸上的主义,有为无耻政客用来做害人的危险。胡君这种忧虑,是大可不必有的。因为主义进于鼓吹,已不限于纸上的了。人家受他的鼓吹,信奉他的主义,必定要问这种主义的内容和他的影响结果。无耻政客,决不能用来欺人的。……王揖唐讲社会主义,依然还是一个王揖唐主义,绝没有人去上他当的。至于假借名目,用来作陷害人的器具,那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在没有这些主义的时候,他们何尝少害了人呢?横竖吾们是他们眼中钉,有主义也罢,无主义也罢,总有一天拔去了他们才痛快。倒是吾们现时在研究商酌之中,不能自己确立一种最信奉的主义,标明旗帜,和他们短兵相接,是一件最抱憾的事罢。
吾现在再简单总括几句话:吾们因为要解决从人力车夫的生计,到大总统的权限;从卖淫到卖官卖国;从解散安福部到加入国际联盟;从女子解放到男子解放等等问题;所以要研究种种主义。主义的研究和鼓吹,是解决问题的最重要最切实的第一步。
本文原载1919年8月3日《每日评论》第33号。——编者注
三、附录:李大钊先生《再论问题与主义》
适之先生:
我出京的时候,读了先生在本报三十一号发表的那篇论文,题目是《多研究些问题,少讲些主义》,就发生了一些感想。其中有的或可与先生的主张互相发明,有的是我们对社会的告白。现在把他一一写出,请先生指正。
(一)“主义”与“问题”。我觉得“问题”与“主义”有不能十分分离的关系。因为一个社会的解决,必须靠着社会上多数人共同的运动。那么我们要想解决一个问题,应该设法,使他成了社会上多数人共同的问题。要想使一个社会问题,成了社会上多数人共同的问题,应该使这社会上可以共同解决这个那个社会问题的多数人,先有一个共同趋向的理想主义,作他们实验自己生活上满意不满意的尺度(即是一种工具)。有那共同感觉生活上不满意的事实,才能一个一个的成了社会问题,才有解决的希望。不然,你尽管研究你的社会问题,社会上多数人却一点不生关系。那个社会问题,是仍然永没有解决的希望;那个社会问题的研究,也仍然是不能影响于实际。所以我们的社会运动,一方面固然要研究实际的问题,一方面也要宣传理想的主义。这是交相为用的,这是并行不悖的。不过谈主义的人,高谈虽没有什么不可,也需求一个实验。这个实验,无论失败与成功,在人类的精神里,终能留下个很大的痕影,永久不能消灭。从前信奉英国的Owen的主义的人,和信奉法国Fourie的主义的人,在美洲新大陆上都组织过一种新村落新团体。最近日本武者小路氏等在那日向地方,也组织了一个“新村”。这都是世人指为空想家的实验;都是他们的实际运动中最有兴味的事实;都是他们同志中有志者或继承者,集合起来,组织一个团体,在那里实现他们所理想的社会组织,作一个关于理想社会的标本,使一般人由此知道这新社会的生活,可以希望,以求实现世界的改造的计划。Owen派与Fourier派在美洲的运动,虽然因为离开了多数人民,去传播他们的理想,就像在那没有深厚土壤的地方撒布种子的一样,归于失败了。而Noeyes作《美国社会主义史》,却批评他们,说:Owen主义的新村落,Fourier主义的新团体,差不多生下来就死掉了。现在人都把他们忘了。可是社会主义的精神,永远存留在国民生命之中。如今在那几百万不曾参加他们的实验生活,又不是Owen主义者,又不是Fourier主义者,只是没有理论的社会主义者,只信社会有科学的及道德的改造的可能的人人中,还有方在待晓的一个希望犹尚俨存。这日向的“新村”,有许多点像那在美洲新大陆上已成旧梦的新村。
而日本的学者及社会,却很注意。河上肇博士说,他们的企画中,所含的社会改造的精神,也可以作方在待晓的一个希望,永存在人人心中。最近本社仲密先生,自日本来信,也说“此次东行,在日向颇觉愉快”。可见就是这种高谈的理想,只要能寻一个地方去实验,不把他作了纸上的空谈,也能发生些工具的效用,也会在人类社会中有相当的价值。不论高揭什么主义,只要你肯竭力向实际运动的方面努力去做,都是对的,都是有效果的。这一点我的意见稍与先生不同。但也承认我们最近发表的言论,偏于纸上空谈的多,涉及实际问题的少。以后誓向实际的方面去作。这是读先生那篇论文后发生的觉悟。
大凡一个主义,都有理想与实际两方面。例如民主主义的理想,不论在哪一国,大致都很相同。把这个理想适用到实际的政治上去,那就因时,因所,因事的性质情形,有些不同。社会主义,亦复如是。他那互助友谊的精神,不论是科学派,空想派,都拿他来作基础。把这个精神适用到实际的方法上去,又都不同。
我们只要把这个那个的主义,拿来作工具,用以为实际的运动,他会因时,因所,因事的性质情形,生一种适用环境的变化。在清朝时,我们可用民主主义作工具去推翻爱新觉罗家的皇统。在今日,我们也可以用他作工具去推翻那军阀的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