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钟点人
钟点工——来弟
……远远望去,它有点像一条河的样子,饱满而舒缓的河水鼓涨着,漫上了两边的堤岸。河面无风无浪,不动声色地蛰伏,上游和下游都是白茫茫一片,看不见尽头。她的身子实际上就整个浸泡在河水里,只露着一双眼,半睁半闭地晃悠。她几乎感觉不到河水的流动,但她知道自己每一秒钟都在失去它们,并且是永远。它们离开了这里便不再回来,她也许将在下一个世纪或是另一个星球上同它们相遇。倏忽间,她又觉得自己正在顺水漂流,冰凉的水流簇拥着她,她与这条河已难分彼此。她将每时每刻与它同行,直到凶险的旋涡把她甩上荒芜而永恒的河岸……
有一刻,她甚至听见了流水的声音。把耳朵紧贴着河床的底部,她听到河的汩汩水声,竟然如同时钟的节奏,严谨而有序地行走。她一时竟不知那究竟是钟摆还是流水,是时间本身还是河的呼吸,它不像大江汹涌,也不似小溪淙淙;河由小溪而生,因此它没有开头;河因大海而终结,因此它没有尾巴——河便是如此无始无终,所以没有人能使它停下来……
梅子在睡梦中,常常听见时间行走的声音。但每次当她试图抓住她的两只脚,它就化成河的模样蠕动起来。
梅子醒了。她睁开眼,看见床头上那只白色的电子钟,时针正指着8点整。
朦胧中,梅子觉得自己似乎正在盼望着什么。
——来弟今天竟然又没有来么?
梅子有些生气。已经是第六个星期了,来弟还是没有出现。往常每周一上午8点差5分左右,来弟的敲门,总是会准时把梅子从床上叫起来。
来弟是梅子雇佣的钟点工,已经在梅家干了三年多了。作为保姆的来弟,手脚麻利勤快干净,做饭洗衣样样活都拿得起来,算是保姆中难得一遇的好手。可惜就是每年过春节,来弟必得回到她那个安徽无为的老家去过年,一走就是一个月。因而每年春节前后,梅子的家务活都会显得积重难返。
来弟临走的时候,再三保证说她三个星期一定回来。梅子当时表示,不怕她晚回,就是怕她不回,只要回来干,哪怕是六个星期也等她。梅子说的是真心话,自从三年前朋友介绍来弟到梅家干活,梅子就再没打算换保姆。梅子在一所大学教书,课虽不多也不坐班,但搞些课题研究加上为了晋升高级职称,学外语编书,每天也都忙得昏天黑地。梅子的先生芦迪在电视台,三天两头动不动就出差,家里什么忙都帮不上,还得带回一大堆脏衣服,指望梅子赞助。梅子的女儿去了外地上大学,家里平时就梅子和芦迪两个人,如果请个全日的保姆,既没有多余的房子可住,也没有那么多的活儿。偏偏梅子在生活上又不是那种能干的女人,曾有好几年时间,梅子被那些琐碎烦心的家务折磨得好生羡慕“单身贵族”。
……那条河流着,托起远航的客轮帆船木筏;却也在清晨的雾气中,送来一叶轻舟,船舷上蹲着一只只鱼鹰,代替了渔夫的网……
钟点工的应运而生是城市妇女的福音。有了来弟以后,梅子觉得妇女解放运动这才算初见成效。如今来弟暂时离开了个把月,梅子的日子已变得狼狈不堪,地毯和厨房的灰尘已积得老厚,玻璃窗倒像是一幅点彩派的现代绘画。梅子常常觉得,其实是来弟每一次的钟点服务,在支撑着自己每日的钟点。这根支柱一撤,她的时间顿时就变得捉襟见肘了……
梅子起床匆匆洗漱,8点30 分,梅子开始打电话。打给本院的一个同事,问她来弟可曾去过那里。是梅子把来弟介绍给那一家的,每周去一个半天,排在星期六的下午。那个同事说,我也正要给你打电话呢,来弟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真不明白那个乡下有什么可呆的。可我又不敢另找,一时怕也找不到那么合适的呢。梅子呐呐说你再等等,我有消息就告诉你。刚放下电话,铃声就响了,有一个电话打进来,正是梅子接着要找的另一个朋友。那人说,记得来弟去你家是排在周一,她今天来了没有?梅子说,没有哇,我也等得着急。那人说,来弟临走时对我说,有人要介绍她去开电梯,工资不算多,但活儿可比干钟点工轻巧多了,你说来弟回了北京,会不会直接就去开电梯了呢?梅子疑惑地说,不会吧,她要走,也该通知我们一声,哪能说不来就不来呢。那人说,你可不知道,现在的农村人鬼着呢?哪儿钱多就往哪跑,她能管你死活?她再不来,我家可得乱套了,你得想个办法找找她呀……梅子说,我连她住的地方都不知道,上哪儿找她?那人叹口气说,钟点工好是好,就是管不了她,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真是来去自由……梅子说,那就再坚持一星期吧,说不定她在老家被什么事儿拖住了,我倒是听她说过一句,说这次回去,要给她女儿把对象定下来……
梅子放下电话,忽然觉得自己其实挺想念来弟的。就是那么个钟点工来弟,做保姆做得家家户户都离不了她,用芦迪的话说,确是有点邪门。
来弟和梅子同岁,51年生,都属兔。来弟27岁到北京做保姆,正是梅子从北大荒返城的那一年。算起来,来弟拥有20年“保龄”了,令人不可小视。来弟刚到北京时,在人家家里做全日的保姆,换过许多家,到了90年代,才开始做钟点工。因此来弟认识北京城里大街小巷许多地方。但来弟不识字,来弟有个姐姐招弟,那时候招弟上了学,家里就没钱给来弟再上了。等下一个弟弟真的被她们姐妹招来,她家就更不会让来弟读书了。梅子知道安徽无为是个穷县,女孩长大了,就出去给人当保姆。几十年前,许多女人在主家当保姆一直当到老死。
来弟虽不识字,来弟却识数。来弟管阿拉伯数字叫做洋码字。来弟手腕上有块表,不知是哪家人给的。她每次一进门就先看墙上的钟点,对一遍她的表是否准时。梅子有一次问她,不识字却怎么识洋码字?来弟觉得奇怪,回答说:梅老师笑话我呢,要是再不识数,我不成了个瞎子,怎么看钟点啊?
所以来弟从不迟到。梅子甚至怀疑来弟总是把手表拨快,要不她为什么每次都会提前几分钟到。
到了8点50 分的时候,梅子失望地想,来弟今天肯定不会来了。
心惊肉跳
9:00——
来弟和她的一家人,大包小包的,刚刚走出北京站的出口,就听见头顶上响起了一记雷声。来弟抬头看天,太阳像个灯笼,就挂在马路边那栋高楼的窗户上,阳光亮得让人睁不开眼。来弟嘀咕说,这好好的大晴天,怎么就会打雷?正说着,那雷声又响了一下。儿子臂弯里抱着他1岁半的女儿京京,用胳膊肘捅捅她说,妈,是钟声响呢,你回头看——来弟转过身,见车站那排楼的中央,耸着一座高高的小亭子,四面都嵌着方方的一块大钟,雷声就是从大钟那里发出来的。钟面上的指针,短的停在洋码字9上,长的在12上。
来弟在20年间,已经无数次到过北京站。但听它敲钟,还是第一次。
它一声接一声地响着,声音传得老远,那声音真是好听得很,像是一个喉咙里装着麦克风的女人在唱歌,震得阳光都有点发抖。广场上走来走去的人,都停下脚,仰脸去看它。来弟的孙女京京让钟声给吵醒了,大声哭了起来。
6—7—8—9—来弟一声声数着,没有错,一共是9下。来弟看看自己腕上的表,真是9点钟了。
她心里突然就有些发紧,招呼了一声自家男人,脚步也快了。
快到103汽车站的时候,来弟放下东西,回头对儿子说:这一次,豁出去了,我们打“的”好不好呢?
儿子显得很吃惊。儿子说,回一趟家,钱都用光了,还打的呢?!
来弟不理他,冲着迎面来的一辆“面的”就举起了手。这个家,她说了算。来弟还是第一次“打的”,那手伸得僵硬,像是敬礼一样,缩回来还抻着。“面的”倒不计较,嗤地就把车停在了她面前。儿子看一眼车厢,说就一排座位,这么多人,坐不下哩。来弟说上啊上啊,都给我上去再说。一边就把抱着孩子的儿子和媳妇推了上去,又把男人推了上去。最后是女儿和行李,关了车门,来弟和女儿就坐在了行李上,正好满满一车。司机回头看这一车人,乐着说:真新鲜,如今农村人也坐上出租了。来弟回答说,你没看有个小孩么,坐公共汽车没有座位,怕把小孩挤坏了。司机又乐,说打工还带小孩啊,真把全家都搬来了?去哪啊?来弟说了地址,用袖筒擦一把汗,松了口气。车开了一会,来弟从倒退的车后窗里,望见路边的高楼上又耸着个小亭子,上头有只大钟,已经指着9点25分。
来弟想,到底是大城市呢,连马路上都有钟表,还让人白看。城里人好像是靠着钟在活,一时一刻都不能差的。如果在老家,就用不着钟点了,天亮起身下田,太阳正中了回家吃饭,天黑了就回。那钟点是太阳,挂在天上,你想看成几点就是几点。她长到十几岁,闹钟没见过一只,不用说手表了。可如今回去过年,家家都有电子钟,台灯上镶着钟、墙上的挂历镶着钟、就连温度计旁边都镶着钟,一间屋里,钟表真比人的眼睛还多。可惜,乡下人的眼睛,硬是不往钟表上落,麻将一夜打到天亮,一觉睡到中午,晨昏颠倒的,哪里有一点时间观念呢。
在城里做惯了钟点工的来弟,回老家过了一个半月不需要钟点的日子,还真有些不习惯。轻松倒是轻松,只觉得人都散漫得虚软了。
但老家是不能不回的。来弟的娘家早就没有人了,夫家除了自己男人,还有一个71岁的婆婆。来弟出去做工20年,一儿一女都是男人和婆婆养大的。
“面的”停了下来,腾腾地抖着身子哼哼着,好一会也不往前走,司机说前面肯定是堵车了,急也没用。十字路口那里有块牌牌,上头的洋码字一会儿一变,来弟留心看,已是9点37分了。不由很有些心焦。再回头,驾驶台那只盒子上的洋码字也开始蹦字了,一蹦就是8角钱,蹦得来弟心惊肉跳,胸口也一抽一抽地发疼。
来弟有些后悔“打的”了。这“的”是她这样的人打的么?
来弟生下来到现在统共只坐过两次出租车,上一次,还是因为有一次她干活时突然胃疼,那个梅老师付钱打了“的”,让“面的”把她送到医院去的。这一次过年回老家,儿子媳妇女儿和她四个人,光是一个半月不干活,损失多少工钱呢,少说几千块了;来回的火车票钱呢,春节高峰买不上票,只好买黑市的高价票,又是上千块;还有回到乡下各处打点的钱——亲戚结婚送份子的、哪家孩子满月办酒席的、压岁钱、待客的烟酒钱……凡是动一动都是钱。在城里辛辛苦苦干一年挣的钱,回趟老家就去掉了一大半。幸好新屋早几年就盖成了,楼上楼下四大间还有晒台;儿子结婚用的都是她和儿子这么多年在外面做工攒下的钱。前年,儿媳妇还给她生下一个胖胖的孙女儿京京。头胎生了女孩,按说还可以再生一个,儿媳妇说不要了,男孩女孩都一样。来弟也说不要就不要吧,没看城里人都喜欢女儿呢。自从有了孙女,儿媳妇在家看孩子,有一年多上不了班,家里的进账少了,开销却一下大了许多。钱这东西,不会有够的时候,再过些年,到了她做不动的时候,若是她再也不能像现在这样一天到晚按钟点跑来跑去,回到老家乡下,她用什么钱来养活自己和男人呢?
男人一直缩在车厢的角落上,一面朝外头张望一面唉声叹气。
来弟心想,要是照这样堵下去,这一笔车钱,可够她干上大半天的了。她一个钟点一个钟点挣出来的钱,正在一分钟一分钟地跳进出租汽车司机的腰包。城里的钟点,根本不是个钟点,城里的钟点是个张大嘴吞钱的妖怪,城里的钟点就是钱。
总算到了地方,三环边上一条胡同的大杂院门口,来弟让家里人把行李一件件拿下去,自己掏出钱来付车费。儿子在她耳边说,妈,总共21块,其实就合一人3 块多,比坐汽车合算。来弟说那当然,我早算过了。她看看表,是9点55分,问儿子:今天星期几呢?儿子说是星期一。来弟略一思忖,对男人说:你们进去,先把屋子收拾收拾,我得上梅老师家去,她要是在家,我就往下做了……
女儿说,坐了两天硬板,人都吃力煞了,你怎么一下火车,就变得像城里人一样了……
来弟瞪女儿一眼,说:等你做了娘,你就晓得了……
精明的算计
10:15——
梅子已在案头工作了一个多小时,到了9点55分,她准时打开电视,跟着电视里的音乐节奏,开始做健美操。这项每日的功课,她已经坚持了一年多时间。梅子认为室内健美操是知识妇女最便捷又见效的体育运动。
音乐刚停,梅子好像听到有人敲门。她想这时候能有谁来呢?懒得去开。敲门声持续了很长时间,锲而不舍的,梅子还是不理,就听得门外有个熟悉的声音大喊:梅老师是我,我是来弟呀……
梅子喜出望外地开了门,果然是来弟,头发乱蓬蓬的,面色铁青,眼角上留着眼屎,像是没洗过脸。梅子吓一跳,说来弟你怎么这个样子,没出什么事吧。来弟说我不偷不抢,能出什么事呢。怕你着急,刚下火车就先来报到了……
梅子心里有些感动,先前一肚子的怨气,都咽了回去。说来弟你也真实在,就家里这点破事,天塌不下来。来弟笑着说,哪呀,我从到了家就打喷嚏,回来时,喷嚏打了一路,我一想就知道,你们家家都在骂我呢!
梅子也乐,说看你坐火车脏成这个样子,还是先去洗个澡吧。知道你爱干净,不在这里洗,回家用凉水也得洗……
来弟说,我就等你这句话,可别以为我赶到你家来,就是为了洗澡啊。我这次走得太长,真对不住了,就想来告诉你一声,你好放心啊。到12点还有一个多小时,我能干多少算多少吧……
梅子一边给来弟开热水器,一边问着她这趟回去的情形。梅子知道来弟喜欢她那个孙女,就问她这次到底把京京留在老家了还是又带回来了。来弟笑着,嘴巴有点合不上,说那孩子又会走路又会说话,都会叫奶奶了,正好玩呢,哪里舍得把她留在老家啊……
梅子想,自己和来弟同岁,来弟都当奶奶了,真是不可思议。
来弟说,你一定想不到呢,这一次,我们全家6口人,除了婆婆,都来了。
梅子有些吃惊,问她家怎么变成了6个人,莫非她的先生也来了么?
来弟吃吃笑着,把脸侧到一边去,背对着梅子,笑得气都憋住了。
先生……哟哟哟……还先生哩……城里人才叫先生,你家芦先生上班去了?中午不回来呀?
那叫什么呀?梅子不解。噢,你们那儿,叫老公,对吧?
老公……呵呵,我们那块才不叫老公哩,你知道老公是什么,是姘头呀,真笑死我了……
梅子也忍不住笑,笑了一会,想想又问:那你告诉我嘛,到底叫什么?
叫男人嘛,还能叫什么?来弟的笑容里,颇有些奇怪梅子竟然连这样简单的称呼都不明白。梅子又乐,便问她男人到北京来,打算找一份什么样的工作。来弟回答说:都50多岁的人,还能找到什么样的好工作?梅子热心地说,要不要我帮你打听打听呢?我有个朋友在建筑工地承包施工,也许正需要人呢。
来弟洗澡的功夫,梅子就给那个朋友打电话说了这事。那朋友听完,问来弟的丈夫多少年纪,梅子记得他比来弟大5岁,应该是51岁。那朋友一听就说算了吧,农村人没技术没文化,过了50岁,重活干不了,技术一点不懂,等于白养活,要他干什么。梅子想再说几句,对方说正忙着,改天再联系吧。梅子悻悻放了电话,才知道来弟比自己懂得行情。等来弟洗了澡出来,她把刚才的电话复述了一遍,为了不让来弟失望,又加了几句评语,说现在的人都惟利是图真没办法。来弟听了,像是在意料之中,擦着湿头发,反倒安慰梅子说:
梅老师,你不用再费心,我知道活儿不好找,这次让他一起来北京,就是打算让他在家带孙女。你想想,那么大点小孩,又不能送托儿所,留在家就得有人管着。儿媳妇原来在西单地铁里帮人看摊,已经耽误一年的工了,再不上班那份工作就拿不回来了。我儿子打电脑,女儿在饭馆上班,都有工作,任谁留在家里看孩子,都少一份工钱……我想来想去,这份工作,只有让我男人干了……
来弟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亮色,透着些精明的算计。像是梅子没有为她男人找到工作,恰恰倒正合乎她的心意。
轮到梅子惊讶了。梅子还是第一次遇到来弟这样的农村女人,居然能分配她丈夫在家里带孩子。梅子问她丈夫是什么态度,愿意不愿意呢?来弟很干脆地回答说,在家时就商量好了,那有什么不愿意的,牛耕田马拉车,谁能干什么就干什么,还不是一样么?梅子说那是因为你在城里,如果在老家,肯定你不敢,你男人也不愿意在家带孩子的……
来弟想了想,点点头说:那倒是。走时,他就不敢告诉他娘。
来弟抱起一大堆脏衣服,说梅老师我不同你讲话了,还有一个小时,我得把这些衣服洗出来,你不难受我还难受呐!
梅子回到房里去写论文,思路好一会儿进不去。
田里屋里什么活都会干
11:00——
来弟一抬头就能看见墙上的钟。梅老师家的每一个屋子,连走廊、门厅都挂了钟。到处都是嘀嘀哒哒的声音,好像整天在下雨似的。来弟不明白,梅老师又不做钟点工,一个星期才上几次课,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里呆着,她要那么多钟干什么?
但来弟没有问过梅老师。凡是不该她知道,或说同她没关系的事情,来弟从不打听。
来弟把自来水放得哗哗响,一边仔细地检查着脏衣服上的油迹。然后沏上洗衣粉,开始把脏衣服一件件泡到大盆里去。除了被套床单这样的大件,梅老师让她开洗衣机;平时的衬衣线裤和外套长裤等等,梅老师是一定要她用手工洗的。梅老师总是说洗衣机是个大锅饭,一勺烩没有轻重,而且不能用热水,那衣服上的汗迹油泥怎么能清洗彻底?只有来弟亲手漂洗的衣服,梅老师才能放心贴着皮肤穿在身上。来弟到梅家3年多,梅老师总是夸奖来弟洗衣服比她自己还干净。
来弟若是洗丝绸的衣裙,用手搓;若是洗厚些的衣服,就得用搓衣板了。将盆里的洗衣粉泡沫揉得老高,像一座棉花堆起的小山,一双手就在棉花堆里浮上来又陷下去,只可惜那棉花既不是棉花糖,也不能用来做棉衣,搓着搓着,白棉花就变成了一滩灰水。来弟每次用搓衣板洗衣服,就想起在老家做姑娘时候,蹲在井旁河边洗衣服的情形。那时候洗衣服都用搓衣板,或者用棒槌敲,洗蚊帐还用脚踩,女孩儿聚在一起,一边洗一边讲笑话,不知有多热闹多开心。哪像现在城里人家家都有洗衣机,还带甩干的。可干起活来,也没个说话的人,一点意思都没有……
所以来弟还是喜欢搓衣板。她只是担心将来的洗衣机,样样都符合了梅老师那样人的要求,自己是不是就会失业呢?
来弟机械地重复着她每日的功课,忽然觉得自己其实是一台高级洗衣机——普通洗衣机只需服务一家人,而她这台洗衣机,却是每天都得换个人来使唤——面对各个不同的人家,就像鸡喂糠猪喂泔水羊喂草马喂料,家家的臭毛病都得一样样记牢,各对各调换。世上可有这样先进的洗衣机么?
她记不清自己这20年,在北京城里已经做过多少户人家了。自从开始做钟点工,平均每天要走三户人家,梅老师家是一个星期两次,算下来,一个星期最少也有十几户了。每家每户每天的钟点都不一样,张家是星期二早上7点,李家是星期三早上7点半;赵家是星期四下午6点,孙家是星期五中午12点……有的人家最不愿自己做饭,有的人家最不愿洗衣;张家看重搞卫生,李家最主要的事情是买菜,赵家每次都要包饺子,孙家让她到幼儿园接小孩……每一天每一个钟点都不能搞错,她也真一回都没有出过错。梅老师有一次说,来弟你真是个好记性,就差没上过学,可惜了。
来弟每天敲开一户户不同人家的大门,出来又进去,有时觉得自己就像穿过一块菜地又进了一片稻田,刚才在插秧一会就除草了;比如说有的人家吃东西恨不得要用酒精消毒,可房间里到处都是灰尘,一点儿不在乎;有的人家穿的都是名牌衣服,吃饭倒是三顿炸酱面加一截生黄瓜……家家的习惯虽然都不一样,但在来弟看来,有一点总归家家都差不到哪里去——家家的女主人都刁,男人都好说话;家家的女人都勤快,男人都是能不动就不动,尤其不爱洗袜子……还有,家家都是女人当家管钱,男人干什么都得问过女人,每次给她付工钱,都是女人拿钥匙开抽屉……
来弟把衣服搓好了,就开始用清水“投”衣服。北京人管漂洗叫做“投”,来弟学了北京话,也管叫“投”。北方人投衣服不讲究,顶多换两盆水,那水还浑着就拿去晾了。衣服不投净,怎么能结实呢?她每次总是把衣服投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盆里的水清爽了为止。可要是碰上一个抠门的主家,还怪她浪费水,说她用水太多,不知城里的水要花钱。所以来弟在心里,实际上有点瞧不起北方人。
来弟侧身看钟,已是11点50 分,便把在楼下小铺买的两个馒头在锅里热上,端着盆就到阳台上去晾衣服。她穿过书房的时候,梅老师从桌子上抬起头说:嗳,来弟我忘了问你,这次回家,你婆婆身体还好么?
来弟回答:好着呢,有粮吃,有钱花,能不好?
来弟把衣服穿上衣架,一件件挂在晾衣绳上。来弟个矮,踮着脚尖够,有一只空衣架晃了一晃,掉下来,碰在她脑袋上。她听见竹木衣架落在头皮上咚的一记声响,那声音很熟悉,她的头发忽地一根根竖起来,脑壳隐隐作痛,犹如20年前在老家的堂屋里,婆婆敲在她头皮上的那双竹筷子……
来弟已经记不清是因为什么事惹得婆婆大动肝火了。也许是因为她不小心让儿子跌了一跤,也许是因为她男人给她买了一双尼龙袜子,也许是因为她把一条刚洗净的内裤,顺手放在了桌子上……婆婆破口大骂,骂得她忍不住顶了一句嘴,男人刚要帮腔,婆婆的筷子就下来了。她心想婆婆要是再敲一下呢,再敲一下,她定要把婆婆手里的筷子夺下来折断的。但婆婆没有再敲,婆婆说你有本事就别在家里吃闲饭让人养活……
来弟嫁过来,田里屋里什么活都会干,就是不会插秧。
来弟的婆婆敲过来弟的脑壳以后,过了几个月,来弟把7岁的儿子和5岁的女儿留在家里,就坐火车来了北京。来弟有个远方的姑姑在北京当保姆,除了吃住,一个月还能挣15块工钱。来弟让人给她写了信,说让她帮着找一户人家,10块钱一个月也干。
来弟到北京以后,第一次过年回家,带给婆婆的礼,是一盒紫红色的漆筷。
来弟晾完衣服,对梅老师说:到点了,我这就先吃饭了啊?
女婿很有心眼
12:00——
梅子一看已是12点了,放下书本到厨房去做饭。芦迪中午不回来吃,有剩菜自己再下点挂面也就对付了。梅子走过来弟身边,见来弟手里拿着个白馒头在啃,也没有菜,猜想她今天刚下火车,家里还没开伙,赶忙从冰箱里找了一包袋装榨菜和一个咸鸭蛋给她,来弟只要了一点榨菜,说什么也不肯吃那只咸鸭蛋。梅子知道来弟的脾气拧,也不再勉强。
梅子等着锅里煮面的水开,就在厨房门口和来弟闲聊。梅子问她这次过年回去那么长时间,是不是到芜湖去看望她姐姐招弟了。招弟比来弟大5岁,当年不愿像无为县的大多数女人那样,出去给人当保姆,就设法嫁在了芜湖城里,但因是农村户口,一直没有正式工作。招弟去年突然来了北京,说她到了50岁才明白,给自家人当保姆,真不如在外当保姆,还有工资好赚。她想留下做全日的保姆,由来弟介绍,在梅子家干过一个月。来弟平时话多,爱说爱笑,招弟却是整日沉默寡言,满腹心事的样子。当梅子为她联系好了长期的主家,她丈夫却赶到北京把她领回去了。梅子一直挺惦记招弟,来弟回去前,就叮嘱她最好去看看招弟。
来弟大口嚼着馒头说:倒是想去看她,我娘家人,就剩这一个姐姐了。
梅子好奇地问:记得你以前说过,你家有7个兄弟姐妹呐……
来弟反问:那我也没说过他们都还在世呀。如今活着的,就这个招弟……
梅子说:怎么会呢?7 个呢,你又不是最小的……
来弟把嘴里的馒头咽下,避开梅子的目光,低着头说:梅老师要不问,我还真不愿说……我上头两个哥哥,早就饿死了,那年,我爸也饿死了,死时还不到50 岁……我下头有个弟弟,发大水那年,让水冲走了,是淹死的……还有一个弟弟,生了伤寒病,没钱看医生,也死了……最下面还有个妹妹,家里实在没东西给她吃了,我妈把她抱到公路上,说让人拣去,说不定还有条活路,后来也不知是死是活……
梅子傻傻地问:什么时候啊,还饿死人?
来弟回答说:还有什么时候,1958年嘛……我们那个地方,隔几年不是大旱就是发大水……
梅子听得触目惊心,如果不是来弟亲口对她说,真不敢相信。真没想到,来弟一家还是历史的见证人。梅子心里有些后悔,怨自己不该触痛来弟的这番心事。怔了一会,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叹口气说,三年困难时期,自己虽然在城里,还吃过豆腐渣呢。下乡到北大荒,天天窝头咸菜,虽没挨过饿但苦是吃了不少。看来来弟也是命大,天灾人祸的,总算活了过来。来弟笑笑说,要不怎么长得矮呢,我家儿子女儿哪个个头都比我高。我拣条了命,可没钱上学,不认字,只能算是个残疾人。梅子说,熬得过那一段,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你七七年来北京,这十几年的政策,你说好是不好呢?
来弟认真想了想,点头说:这些年,还算差不多。
水开了,梅子进厨房去煮面,将面条下了锅,又走出来。
梅子说:既然这样,你和你姐相依为命那么多年,这次还不去看看她?
来弟说:说是这么说,可哪里走得开呢。
梅子说:回家一趟,还挺忙啊,都忙什么呢?
来弟说,还不是为了女儿士莲订婚的事情。麻烦着呢。
梅子问:总说士莲士莲的,哪个士啊,是不是石头的石呢?
来弟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哪知道怎么写,好像……就是……我看人家下象棋,象棋里头就有这个字,两横一竖那个……
梅子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想起来以前听来弟说过,士莲去年回家,就相好了对象,是邻村的一个小伙,在镇上做木匠,人品和家庭都好,俩人见了面,彼此都满意。士莲在北京打工,两个人通了一年信,这次回去订了婚,明年春节就可以结婚了。梅子曾问过来弟,士莲出来几年,眼界也高了,怎么不想办法在北京找一个?不是好多女孩都想嫁在城里的么?来弟一听,当时就嗤了一声说,在北京找?我早看明白了,要是个有本事的男人,根本就看不上农村人;想找个农村女人的,不是残疾就是老大不小的光棍还有死了老婆带个孩子的,好人能给你留着?我家士莲不缺胳膊不缺腿,在老家什么样好小伙子找不到?到城里受这个罪呢!真以为嫁在城里能享福呀,看看招弟这几十年,为这农村户口让人瞧不起,受气还受苦,犯得上么?我家士莲说了,自己挣钱自己花,在北京干几年,回家过日子,比北京人活得还自在呢……
梅子心里挺赞成来弟和她女儿的想法,却不明白这订婚一事,还能有什么样的麻烦。就问来弟那个未来女婿的村子离得远不远,来弟说:不远,端一碗稀饭走到我家都吃不完。梅子又问,那是不是为了彩礼。来弟摇头说,什么彩礼,我们那儿早就不时兴了。梅子说那究竟是为什么,来弟站起来,走到厨房去洗碗,看了看钟,急急答道:如今不兴彩礼了,可订婚总还得有个讲究嘛。我说让那家给买块进口表,戴在手上又实用又神气。你别看我做钟点工,一辈子还没戴过一块好表。可士莲非要买戒指,说城里如今又流行订婚戒指了,还专门戴在哪一个手指头上,人家一看就知道她是订了婚的人。那小伙就到县城去买戒指,买回一个24K金的,士莲说太土,不喜欢;人家又去换了一只翠的,士莲说那翠的成色不好,还不要;你想那县城的商场里哪有好货呢,弄得那个小伙也没办法,专门跑了一趟合肥。我们只好一天天在家等着那只戒指,要不然订不了婚呀……
最后到底买成了没有?梅子好奇地问。
你猜他最后给买回来一个什么?来弟放低了声音,显得有几分神秘——他给士莲买了一块戒指表。梅老师你见过戒指表么?那样子像个银戒指,指头朝上那块,却镶着块圆圆的小表,还嘀嗒嘀嗒走呢,我们那地方人,谁都没见过,把士莲稀奇得一夜没睡觉,成天戴在手上,再冷的天,那手冻得通红也在外面露着……
来弟忽然惊呼一声,说哎呀都12点25分啦,梅老师我该走了,下一家是1点钟,还有半个小时,我走到那里正好……
梅子笑笑说你快走吧,哪里知道订婚还这么复杂。
来弟走到门口,又回过头补充说:你看那女婿多有心眼,他说别人说,我丈母娘要我买手表,士莲要买戒指,我听谁的?我给她买个戒指表,两样都有了……
梅子见来弟脸上一丝一丝浅浅的皱纹里,都藏着满足的笑容。
蹭去眼角的泪
13:00——
来弟到了赖家,赖家老太来开门,见是来弟,劈头就是一句:
你还知道回来呀?!
来弟陪笑着,一连声道歉,呐呐解释着自己在老家耽误的原因。并说自己今天上午刚下火车就赶着来了……
赖老太沉下脸打断她:小点声,不知道赖局长正在午睡啊,没个记性!你也甭跟我说那么多,我知道农村人都那个德性,想来就来,没一点组织纪律性……
来弟一路上的好心情一下子都没有了。心里有点委屈,忍下了。
赖家老太说你先擦玻璃吧。来弟问那么多房间,先擦哪一间呢?老太说你要是有眼力儿,应该知道当然先擦客厅啦,家里成天来客,玻璃脏得像农村似的,我可丢不起那个人。来弟心想,又不是我弄脏的,丢人的也不是我啊。来弟忍下了,动手去擦玻璃。一看抹布脏得像墩布,又破又烂的,拿都拿不住。就说阿姨您给换块抹布吧,这抹布没法干活,也该扔了。赖家老太气呼呼地说:跟你说了多少遍,让你别叫我阿姨,要叫主任。现在人家都管保姆叫阿姨,倒好像我成了保姆了。那抹布你就将就着用吧,干那么点活儿,讲究还挺多……
来弟闷着头开始擦玻璃。赖家住在一层,一冬天的风沙和热气,灰尘都粘在玻璃上。来弟刚把里头那一面擦完,就出了一身大汗,又穿上棉衣,搬了凳子到外面去擦。
来弟从第一次来,就不喜欢这户人家。官儿不大,脾气不小。那赖局长从不和来弟搭话,局长在家里就是老婆说了算。赖局长和赖老太都离休了,但还常常坐着小车出去开会。他家孩子都出国了,家里就剩老俩口,听说请过无数个保姆,没有一个干长的,最后就换成了钟点工。来弟每次到他家,总是提心吊胆的,生怕做错一点事,又得听赖老太长篇大论的训斥。来弟一直想找个借口把工辞掉,但因为他家和梅老师同一方向,回家时正好顺路,也就坚持着干下来了。
其实当官的,也不都像赖家公婆这样难缠的呐。来弟想着,一边爬上凳子,用蘸了洗涤灵的湿抹布,在脏玻璃上用力地蹭着。中午太阳很暖,跟老家也差不了多少。来弟想起20 年前她刚从老家出来,姑姑介绍她到一位部长家去做保姆,她进了那所大房子,站在地中央,部长还走过来跟她握了握手呢。部长一家人和她在一个桌吃饭,从来不让她等他们吃完了再吃,部长说她的工作也是为人民服务,同她说话从来都是客客气气的。她在部长家一干就是4年,后来如果不是因为家里寄来一封双挂号信,说儿子出了麻疹,让她回去一趟,她还真舍不得离开部长家呢。等她从安徽老家回来,部长家已经找了新的服务员,她才换了主家。
一阵风过来,来弟的眼里迷了沙子。她停下手,用手背去揉眼。
……城里人也是有好有坏的。来弟的眼泪都流出来了,她只好把眼闭上,靠在墙上歇息。到底是好人多还是坏人多呢,来弟说不准。从部长家出来,她换过好几家,过了一年,有老乡介绍她到一家做生意的人家里去,那家女人成天不上班,夜里打麻将,白天逛商店。她总嫌来弟吃得多,每天吃饭都将来弟的饭菜盛在一只饭盒里,够不够就那么一点。来弟觉得自己每天都吃不饱,想换地方也不知上哪去。恰好家里来了电报,说是她妈死了,让她回去。来弟回去不到一个星期,做生意那家发来一封电报,让她快点回来。来弟本想在家多住些日子,接到电报就回了北京。没过半个月,那女人有一天为她买菜回去晚了,骂她在外面勾搭男人,来弟气得和她对骂起来,那女人说,你不干就给我走人!来弟说走就走,你得管我路费,是你把我从老家叫回来的,你让我上哪儿?那女人说你想得倒美,还给你路费,你当我是慈善机构呀?来弟说,您要不给,咱俩就上居委会去评评理。那女人说,今儿礼拜天,居委会休息。来弟说,我知道居委会从来不休息。那女人没话说了,给了来弟110块火车票的钱,来弟当天就走了。
来弟闭了一会眼,觉得好多了,用肩膀头蹭去眼角的泪,赶紧把剩下的玻璃擦干净了。跳下凳子泼了脏水正要走,回头看见楼前蹲着个收旧报纸易拉罐的男人,有点面熟。那人和她打了个招呼,问她回家过年了没有?来弟想起那人也是安徽人,算是老乡,就和他搭了几句话,问他可是刚从安徽回来,坐的是火车还是长途汽车……这么来回说了一会,来弟才进屋。一进门就发现赖家老太拉长了脸,冷冷说:擦块玻璃用了一个小时,工作要讲效率懂不懂?我花钱不是让你来闲聊的……来弟的脸一下子胀得通红,申辩说刚才是风沙迷了眼又碰上了个老乡……老太打断她说,别狡辩了,没看还有那么多活儿吗,尽在这儿浪费时间……来弟忍了又忍,问说那么还干什么?她的话音未落,赖家老太把一件脏衣服扔过来,正打在来弟的脸上。
洗衣服呗,你没看这一大堆,还想指望洗衣机呀……老太叨咕着。
来弟觉得自己的血都涌到头顶上了,脑袋嗡嗡直响,像是让马蜂叮了一下。
来弟扯下围裙,咬着嘴唇说:我不在你家干了。还是高干呢,我看连我们农民都不如……
赖家老太一时就愣在那里。
来弟拿上自己的东西,连工钱也忘了要,自顾自走了出去。
来弟走到路口,停下脚步,看了看手表。难得有这么早早收工的,一时不知到哪里去好。她盯着表面上那长针短针出了会儿神,心想这钟表的两根针也真奇怪,一只长一只短的,有点像个跷脚(瘸腿)。所以时间那个东西,走起来总是一颠一颠的,有时候快有时候慢,肯定就是一个跷脚。
来弟决定回那个大杂院的家去,帮儿子收拾那间闲置了一个多月的屋子。
替你觉得亏啊
14:00——
梅子每天的作息时间十分规律,她喜欢这种有条不紊的生活方式。
中午,梅子小睡了一会刚起,正要在桌前坐下备课,来弟就准时到了。梅子想起离那天来弟来干活,已过了3天。今天星期四,来弟排在下午2点到6点。
来弟一进门就递给梅子一个湿漉漉、沉甸甸的食品袋,说是她去年秋天腌下的一缸雪里蕻,让梅老师也尝尝。雪里蕻在院子里放了一冬天,再不吃,开了春就都该坏了。梅子说了谢谢,给来弟剥了一个桔子。
来弟说她胃不好,不能吃凉的东西。梅子多看了来弟了一眼,觉得来弟今天有点儿无精打采的,问她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来弟连声说没有。
来弟问她今天干什么,梅子说,你自己看着办吧,反正你走了一个多月,哪儿哪儿都脏了,这几个星期,你得辛苦点儿。
梅子忽然想起来,说:对了,别忘了先把楼道扫一扫,再用湿墩布好好拖一拖,拖到下面一层的楼梯口那儿。你如果养成了习惯,以后就不会忘记了。每次我不告诉,你就不干。
来弟一边系围裙戴帽子,一边嘻嘻笑着,反问道:
我说梅老师,那楼道是大家公用的,凭什么总让我们一家打扫呢?
梅子说:那不是我的家门口吗,我每天都从这里走,也算是我家的一部分吧,楼道太脏,谁都有责任打扫的。
来弟瞪着眼睛想了想,又问:那别人家怎么总也不打扫呢?
梅子耐心地对她说,别人家也许太忙想不起来;别人家也许不在乎楼道脏;别人家没有请钟点工,等等。但若是谁都希望别人去打扫,就不会有人打扫了。
来弟眨眨眼,反驳说:我看,你读书读太多了,好多事,你不懂。如果每次楼道一脏了你就去打扫,慢慢就把他们惯出毛病了,以为这就是你的事情,更没有人打扫了……我们村里有个跑买卖的人,捐钱为村里修了一条路,后来路坏了,谁也不管,好像就该着他的,最后还是他拿出钱来修路……
梅子有点哭笑不得。她想来弟在城里20年,可来弟脑子里还留着那么多的小农意识。她不知道应该怎样去说服来弟。难道去对来弟讲什么公共道德公共卫生和群体观念?这些道理对于来弟,似乎有点太奢侈了……
来弟磨蹭着,取来墩布和扫帚,又在梅子耳边嘟哝:
梅老师你忘了,上次洗墩布的那个水池子堵了,我掏了好半天,才弄通的。我后来搞清楚了,咱家的墩布那么干净,那水池本来根本就不会堵的,就是因为常常冲洗拖楼道的墩布,那墩布多脏啊,尽是碎毛毛沙子尘土,你想想,那水池能不堵吗……
梅子无可奈何地放下笔说:
好好好,你不愿拖,我去拖行了吧。你走了这一个多月,一直都是我自己拖的,有你说话这功夫早就拖完了……
我这可是为你好,我干哪样活还不一样干……是你花钱雇我的,倒给别人干活,我替你觉得亏啊……
来弟唠叨着,用盆端着湿墩布走到大门外去。
开始清扫地毯
15:00——
来弟打开了吸尘器,开始清扫地毯。
地毯是化纤的,用了几年,上面的毛都掉了,疙疙瘩瘩的又硬又秃,就像老家河滩上的盐碱地。
梅老师家其实也不算富裕。来弟那么想。连个微波炉都没有,还有那种放进去一张薄薄亮亮的小圆盘,就可以看电影的机器也没有。来弟从来没见过梅老师戴金项链和戒指,也不知是她不喜欢戴还是根本没有。按说,她家芦老师在电视台,应该挣得多,芦老师一天总不在家,不是在外面挣钱在干什么呢?可芦老师总穿着电视台发的夹克衫,来弟从来没见他穿过西服。有一次来弟看见芦老师把一沓钱交给梅老师,梅老师还给他说:还是去买了国库券吧。看起来,芦老师挣钱再多,这个家还是梅老师说了算。梅老师家就是书多,除了满满一面墙的书橱,还有许多书就堆在屋角,从地毯上一直快顶到天花板了。来弟不明白梅老师究竟要那么多书做什么,不能吃不能用的,还占地方。
来弟把堆在地毯上的一些书搬开,吸了那一角地毯上的灰,又把书重新摞整齐了。在搬书的时候,她摸了一下书的封面,书皮是光滑而冰凉的,有一股说是香也不是香,不是香又有点香的味道,弄得她鼻子发痒。她看不懂那是些个什么字,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梅老师整天看这些书,那脑子里装的全是字儿了。
梅老师和来弟同岁,梅老师是女人而来弟也是女人。可是梅老师当老师,而来弟连个字都不识。来弟想到这一点,心里就有些酸酸的难受。
假如30多年前,她的父母也送她去了学堂呢?假如她来弟也像招弟那样读到高小毕业,哪怕是初小,她今天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呢?来弟想不出来。按说,应该和现在不大一样了。比如去年有人要介绍她去开电梯,后来又不要她了,说是开电梯还得管分晚报和信什么的,不识字的人干不了。来弟要是读过书,肯定能在城里找上个好工作的。但是话说回来,招弟念过书,又嫁到了城里,结果怎么样呢?来弟觉得招弟的日子还不如自己。受累受气,买件衣服还得跟男人要,识的字怕是一个也用不上呢……
来弟至今还记得那一年春天,田里的油菜花开成一片金黄,亮得眼睛都睁不开。她去田坂打猪草,几只蜜蜂围着她飞来飞去,赶也赶不走。回到家里,妈告诉她说,有人来给她提亲了,让她像招弟一样嫁到城里去。话没讲完,来弟就哭了。来弟心想,要是像招弟一样嫁过去给自家男人和孩子当保姆,还不如在乡下嫁个好人,以后自己到城里去做保姆挣钱呢。但来弟不敢说出这样的话,来弟只有不停地哭。来人被她哭烦了,问她到底为什么,来弟止了泪,怯怯说:你们没看如今城里那些男学生女学生,都在上山下乡,城里要是真好,他们为啥到农村来落户嘛?说得那人饭没吃调头就走了……
来弟虽然不识字,但这几十年中,凡遇大事,都是自己拿主张。
吸尘器嗡嗡响着,那声音像一群大鹅吵吵闹闹地在河滩上争食。大鹅伸长了脖子,扁扁的嘴巴从草地上忽噜噜地掠过去,就把地毯缝里的灰尘都吸进肚子里去了。来弟觉得吸尘器这个东西真是好,能把灰尘都一粒粒挑出来,就是扬谷机和筛子也做不到的。
她吸完了卧室的地面,又在吸尘器的头上换了一个尖嘴的角拐,把角角落落积了一个多月的灰尘,仔细吸了个干净。
来弟认为干活就得这样——要么不干,要干就得干彻底了。“彻底”这个词,还是那年在部长家时学会的,后来发现许多地方都用得上。
其实,就这点家务活,有力气自己就干了,何必要花钱请人来干呢?有钱买东西吃好的,干什么不行?来弟虽然做了20年保姆,但对城里人为什么舍得花钱请人做家务,仍是不大明白。来弟思考了许多年,得出的结论是——城里人实在比乡下人懒多了。除了懒还有什么别的原因呢?他们有时间看电视看电影听音乐卡拉OK臭聊天还去旅游,怎么会没有时间做家务?城里的女人更懒,上班去一天换一套衣服逛商场做美容都有时间,却买些冻饺子切好的盒菜一下锅就吃……
懒就懒吧。来弟对自己笑了一下。城里人要是不懒,就没有乡下人的活干了。城里人懒,农村人才能挣上城里人的钱。城里人再懒,也是饿不死的……
来弟吸完了卧室的地毯,把吸尘器搬到了客厅兼书房的那间大屋。
梅子朝来弟点点头,抱着一个大本子就躲到卧室里去了。
来弟觉得梅老师哪样都好,就是不太会料理家务。来弟在北京做了20年保姆,北方的饭菜,像烙饼擀面条蒸馒头包饺子样样都学会了,主家常夸她比北方人做得还好。但梅老师连焖个米饭都不会,不是糊了就是生了,要不她男人芦迪怎么不爱在家吃饭。梅老师的女儿也不知是怎么养大的,从小给她吃糊饭还考上了重点大学。梅老师平时稀里糊涂总是把钱乱放,连抽屉也不锁,要不是来弟手脚干净,换个人,早把她的东西偷光了她也不会知道的。有时候轮到来弟来做钟点工,梅老师正好有事要出去,她就会把来弟一个人留在家里干活,顶多嘱她走的时候一定把门锁好。像梅老师这样的人,若不请保姆日子就没法过了。来弟虽然认定了城里人的懒惰,但觉得梅老师独独是个例外。
来弟在梅家3年多,梅老师总共跟她生过两次气。一次是为了书。来弟不小心碰倒了花瓶,把水洒在梅老师的一本书上了,梅老师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眼睛瞪得老大,急得脸都红了;还有一次,是来弟在阳台上擦玻璃的时候,顺手就把一只纸盒和几个塑料袋,从阳台上扔到楼底下去了。那次梅老师真的发了火,当时就让她跑到楼下去把那些东西拣起来,重新扔到垃圾箱里去。来弟觉得梅老师有点怪,扔到楼下的空地上和扔在垃圾箱里,有什么不一样呢?那空地又不是她家的地方……梅老师总喜欢说保护环境什么的,环境那么大一个东西,怎么保护啊?
吸尘器又响起来,有点像杀猪时的猪叫,再过一会,就是猪的哼哼声了。
来弟侧过身,看见梅老师正趴在卧室的桌子上写着什么。
来弟在心里叹了口气。来弟想梅老师虽然不会做家务,但梅老师是真有学问的人。梅老师是女人,自己也是女人;梅老师虚岁今年46,自己也是虚岁46——人和人之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差别怎么就那么大呢?
按4块一小时算
16:00——
梅子听见有人敲门,想想下午4点并没有约邀客人,因手里的工作正忙,就不想去开。但来弟已经走过去把门打开了。
梅子一看,原来是同事老刘,他说好晚上要来取一份资料的,不知怎么突然就闯来了。梅子有些不悦,正想把资料隔着门槛递给他,他却大模大样地进来了。
老刘落了座,压低了声音问梅子:开门的那个人,可是你家保姆啊?
梅子说那是个钟点工,名叫来弟,从安徽来的,在北京20多年了。
老刘喜出望外地说,他在进行一项关于农民工的课题研究,正想搞些调查,是否可以和来弟聊几句呢?
梅子到厨房去和来弟说,让她休息一会儿,那个朋友想和她说说话。
来弟说我有什么说的啊,都是些没用的话,就干活还行。
老刘把来弟打量了一番,说你还真看不出是农村人,到底在城里年头长了。
来弟说,我这个人,生下来长得就白,城里人也有黑的呢。
老刘就问她,钟点工一小时的工资是多少,一个月下来,总共是多少?
来弟也不坐下,看了看墙上的钟,像是随时准备要走。匆匆回答说,如今一个小时是3 块5毛钱,一次一般做4个小时,半天可以挣14块钱,一天是30 块左右。如果晚上也做,大概可以挣到40块。
老刘惊讶地说,那一个月差不多就有一千多块了,比我还多呢。
来弟淡淡说,那还不算每天在路上的时间呢,从这一家到那一家,路上的时间又不算在工钱里。还有公共汽车票,车票涨价了,一上车就是5毛钱,一天下来,还不得两三块呀。还要租房子住呢,一间房那么点大,就要500块600块的,说涨就涨,这两年就涨了三回了。还有回家的火车票钱,火车票一年年涨价,从北京坐到合肥,硬座票从19块涨到40 几,再涨到100多,涨了好多倍了……
梅子插话说:来弟,过年前你走时,我就说工资该加了,什么东西都涨,你们的工钱也该随行就市的。要不然,我从今天就给你按4块一小时算吧……
来弟连连摆手,说梅老师今天先别着急,也不是你一家人,我得一家家都说好了,大家都没意见,再一块儿涨不晚,这样谁也说不出什么。有的人家嫌贵,我就不给他做了,不能一家一个价,那不公平。刚过一个年,正好重新开始,做事总有个道理,我们钟点工也一样……
老刘长叹一声,说想不到如今的保姆也这么头头是道的。愣了一会儿,又问来弟每天从这家到那家,累计工作时间一共是多少个小时呢?
来弟问:什么叫——累计?
梅子说就是总共。来弟想了想,说从早上出门算起,总共16个小时还多些。
老刘感叹地搓着手,连声说,那你们太辛苦了太辛苦了,这……不符合劳动保护法……
来弟的眼珠转了转,噗嗤一笑说:什么劳动保护,在外就靠自己保护自己。不好的人家,他要我干,我还不干那!挣钱哪有不辛苦的,要想舒服回家去呀。再说,我看梅老师,每天的工作时间,累计也和我差不多少……
梅子也笑起来。
来弟抬头看了看表,扭头就想走,老刘叫住她,说最后还有一个问题。
老刘的问题是:既然做钟点工那么辛苦,居无定所,食无定源,像来弟这样的“资深保姆”,如果有一家人愿意出高工资来聘请她,请她住在家里做固定的保姆,报酬和她每月做钟点的钱差不多,她愿不愿意干呢?
来弟有点兴奋地回答说:噢噢,真有这样的人家呢。我以前做过的一家人,男的不知干什么的,好像发了财,那女的一次在路上碰到我,还让我回去哩,开的就是你说的那个价。我怎么回去呀,我那么多主家,已经干了那么些年,一下子都辞了,家家都受影响。再说,我要是在她家干不长,不干了,怎么办?回头来找这边的主家,谁还要我?那不是把现在的主家都丢光了吗?
老刘说:那你可以尽量往长了干嘛……
来弟想也不想,坚决地摇了摇头:那也不干!
老刘大惊,问她为什么不?
来弟不语,想了一会,说:我不愿住在人家里,像个佣人,受人管。我干钟点多自由啊,出一份力拿一份钱,干完了就走,谁也不烦谁。再说,我自己还有个家呢,再破再小,也是自己的家啊……
来弟又看了一次表,脸上略略显出了焦急的神情。她扭头对着梅子说:我还得去干活,你们说你们的吧。
来弟走开后,梅子对老刘说:我发现,钟点工极少有重新回到人家家里去做全日保姆的。据我对来弟的了解,除了她自己说的那些原因以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方面,就是来弟自从做了钟点工,早出晚归,开始产生了一种上班的自我认定。整天奔波虽然很累,但她不再觉得自己是在给人做保姆,而是一份——工作。
老刘茫然地点点头,又呐呐地问了几句,拿了资料便走了。
梅子想,老刘做的调查,也不过是一项工作而已,他能真正懂得来弟这样人的心思么?进城来做工的农民,其实心里都有很深的伤痛,那是城里人不容易知道也并不想知道的……
梅子看看表,已近5点了。本打算在下午把论文的初稿拉出来,让老刘这一搅,今天的工作计划就乱了。梅子恼恨那些不尊重别人时间的人。
一天做16个小时
17:00——
来弟在厨房,开始擦洗油腻的炉台、水池和油烟机。
她想那个姓刘的老师问那些干什么呢?就算上了报纸,又有什么用?钟点工按钟点拿钱,一天做16个小时,是自己愿意。放着老家楼上楼下的新房不住,跑到城里来住大杂院,不是为了多多挣钱拿回家去,到城里来受这些罪?
电话铃响了,一连响了好几声,梅老师才去接。说话的声音有一搭没一搭地灌进来弟的耳朵,她听出那电话像是梅老师的女儿从外地打来的。来弟在梅家几年,发现梅老师的女儿多半在下午这个钟点打电话来的。梅老师每次接女儿电话,总是听得多说得少,听着听着就哈哈大笑,倒好像那不是她的女儿,而是一双挠痒痒的小手……
来弟想起自己每天晚上回到家,小孙女都已经睡着了;她早上出门时,小孙女还没醒来。一星期能见到小孙女一回醒着的样子,她哪怕就是张嘴打个哈欠,自己也忍不住笑得像个弥勒菩萨。
梅老师放了电话,到厨房来续茶水。
来弟和梅老师打趣说:女儿离得这么老远,想不想啊?
梅老师说:怎么不想啊,晚上做梦,没别的,都是她小时候的事儿……
来弟觉得自己的魂灵一下子就从窗户里飞出去了,在城里一座座高楼的尖顶上游荡。魂灵轻得没有分量,像云彩一样任风吹着走。来弟喜欢刮北风,假如在刮西北风的冬天里,她的魂灵顺着风就飘到老家去了。她离开老家跑到城里来的时候,大的儿子7岁,小的女儿5岁,孩子长大之前,还没有跟她来北京的那些年里,她每天都像总是丢了魂灵一样,一点精神气都没有……
来弟刚到北京那时,主家说她梦里都在叫着一个人的名字,问她那是不是她的丈夫,她羞红了脸,说那是她儿子的名字。儿子9岁那年,有一次掉在门口的水塘里,差点没淹死。事情过去两年后,男人才写信告诉她。那已是她来北京的第4年,来弟从到北京做保姆,一咬牙4年没有回家。主家的饭桌上,那孩子总是东挑西捡的,今天不吃肉明天又不吃鱼。来弟想起自家的孩子,怕是连肉的滋味都忘了,心里一酸,抱着碗就躲到厨房里,眼泪啪啪掉在饭碗里,那饭粒都是咸的……
那时隔上三五个月,男人会有一封信来,三言两语的,给她说一说孩子的事情。她看不懂信,每次都让主家上学的孩子给念。家里来过两三次信了,她便求主家的孩子,给她写一封回信。平日里攒了那么多想说的话,看着那孩子不耐烦的眼神,她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在梦里想了一百回的话,就是让孩子好好念书。她想他们,想又有什么用?如果她不出来做事,两个孩子恐怕连学费都交不起,认不下字,又得像她一样做文盲,他们这一辈子还会有出头之日么?她这个做娘的,不要悔死么?
来弟认为自己鬓角上一丝丝隐隐的白头发,就是那些年想孩子想的。
到了儿子高中毕业,那年她回家过了年,就把儿子带来了北京。来弟去求她的主家,给儿子找一份儿事做。儿子先是在饭馆给人刷碗,又蹬过送货的三轮,替人换啤酒什么的,还在一家建筑包工队里挖过土方。儿子太老实,干的都是力气活。有一天,儿子说如今光有文化没有技术不行,把挣的钱都交了学费,去上什么电脑培训班。后来儿子就进了路边的一家店,在那里给人打电脑。来弟有一次特意绕道到儿子的店里去看他,见他两只手在一架机器上来回忙活,敲出嗒嗒嗒嗒的响声,比钟表的嘀嗒声还要快。就见桌上的电视里,噼哩啪啦地往上蹦字,像田坂里的蝌蚪一样密密麻麻,一会功夫,蝗虫似的飞起一大片。来弟看得发傻,欢喜得不行,心想自己到底是没白辛苦,儿子真是有出息了。儿子就在那店里认识了他后来的老婆,俩人一说都是安徽老乡,没几个月就定下了。来弟的儿媳妇是替人看摊卖衣服的,一个月挣得比来弟的儿子多好几百块,但她偏偏看上了来弟的儿子,说他脑子够用。
来弟的儿子结婚到现在,一直还跟来弟在一起过。一间房拉个帘隔两半,儿子媳妇睡里边。来弟和女儿睡外面。来弟有时在睡梦中听见那边的动静,翻个身把被子一拽捂上耳朵,心想若是让男人也来北京,这屋子可怎么个住法呢?
来弟的女儿士莲是初中毕业那年来的北京。女孩工作好找些,在一家餐馆当服务员。来弟宁可一家人挤在一起,也死活不让女儿在饭馆里住。来弟认为那些进了城学坏的女孩,都是因为没有爹妈在一旁看管的缘故。
其实,来弟在乡下那个时候,要说生上三胎四胎也是可以的,顶多交点超生费就拉倒了。但来弟不愿意。来弟对男人说,就是十个八个我也生得出来,你能养得起么?你要让他们当文盲,我宁可断子绝孙的。男人就不再提生儿子的事。婆婆兴许就是因为这个,才把那双筷子敲在来弟脑壳上的……
来弟,快到点了啊——梅老师去卫生间路过厨房门口,敲了敲玻璃喊道。梅老师每次都是这样提醒她的。
来弟看了看墙上的钟,还差12分钟到6点。她低头对了对自己的手表,发现梅老师家的这一只钟,慢了7分钟。
来弟觉得自己的魂灵忽然就从窗外飞了回来。她每次干活的时候总这样胡思乱想,可从来也不会耽误手里的活计。这些活儿对她来说实在是太熟门熟路了,不用脑子也能干下来。钟上的指针嘀嘀嗒嗒地转,就像是蒙眼的驴拉着磨,一圈一圈地顺着磨盘走,就把米碾成了米粉……
来弟告诉梅老师那只钟慢了。梅老师笑笑说,我看,是你的表快了吧?
眼睛里已是一片泪水
18:00——
梅子见来弟解了围裙,洗净了手,却不忙着要走的样子,赶紧对来弟说,这一周的工钱放在门口的小柜子上了。来弟却说:梅老师,我想借你家电话用用,我跟李家大娘说好了,她让我今天6点给她打电话的。
来弟打电话的时候,梅子在屋里听见她好像在说着有关租房子的事情。
过一会,来弟放下电话,自言自语地叹道:我的妈呀,这么贵呵!这可叫人怎么活呀?
梅子出来送她,问她为了什么事。
来弟这才吞吞吐吐地告诉梅子,说这次她从老家回来的当天晚上,房东就限她们一周内搬家。他们全家磨破了嘴皮,说尽了好话,那房东就是两个字:没门。一个星期之内,上哪里去找现成的房子呢?全家6口人,也不是说搬就能搬的。何况她去老家过年以前,刚刚交了两个月的房租,现在又不让住了,那两个月的钱都扔水里了不算,一搬家还得花钱。来弟做钟点的李家答应帮她去找房子,刚才在电话里答复她,说在六里桥有个大楼的地下室,16平方米,一个月800块。路远且不说,价钱比这大杂院要贵200块呢……
梅子这才想起来弟今天来的时候,那付无精打采的样子,就像心里有事。但来弟并不打算求助于自己,她大概知道梅子这样的大学老师是帮不了她什么忙的。
梅子便问来弟,那房东到底为什么要撵他们一家人走?是不是为了提价,故意找个理由,你不想搬就得加钱;或者是嫌他们家里人太多孩子哭闹;如果是那一个地区房子要拆迁,就必须早想办法了。
来弟气呼呼地回答:搬家搬家,我这七八年,搬过多少回家了,从来还没遇上这样的事呢——那房东说了,不是他有意难为我们,这回是上头的命令,为了维护首都的安全,这一片地区统统不允许住外地人。
梅子第一次听来弟使用“维护”和“首都”这样的言词,觉得新鲜;又想来弟这样一个目不识丁的钟点工,也被迫纳入了城市的政治概念之中,心里很不是滋味,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来弟委屈地抱怨说:我们又不是坏人,我们一家都是本本分分、规规矩矩的老实人,要说三证齐全,我们家三个孩子,身份证、暂住证、做工证,一证都不少。就我还缺个做工证……可是谁来发给我呀?我不过是给人家里搞搞卫生的嘛……外地人怎么了,北京人全靠外地人服务呢……
梅子说:来弟你先别着急,等我家老芦回来,我让他去想想办法……
来弟的眼里闪过一丝亮光,嘴巴动了动,像是说了声谢谢,眼睛里已是一片泪水。
天已经完全黑了
19:00——
来弟赶到周家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周家夫妻俩白天全得上班,孩子上学,所以周家的钟点工,只能排在晚上。
这一家的活儿特别多,每次都没有固定的时间,什么时候把活干完才算完事,然后按做的钟点结账。
来弟一早从家出来,只能带一顿午饭;遇上必须连着晚上一直干下去的那天,她的晚饭就没了着落。好几年中,来弟出了这家又进那家,时间都是一环扣着一环的,耽误不得,根本没有吃晚饭的功夫。她路过街上的小吃铺,闻着一阵阵冲鼻的香味,把口水咽了又咽,也舍不得掏钱给自己买上一个热包子充饥。来弟的这一顿晚饭,是一定要等到干完了活,回到自己家里去吃的。走出主家门的时候,来弟每次都觉得自己已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像喝多了酒似的,腿也软头也晕身子也晃,等到回家端上碗,有时是10点多,有时是11点,人都已经饿空了,前心贴后背的,只剩下了两张皮,像一只瘪瘪的布口袋,倒进去两大碗饭,都看不见鼓起来。
来弟每次到周家时,周家已经吃完饭了。问来弟吃不吃,来弟总说吃过了。来弟不想占人家的便宜,做钟点有规矩是不在主家吃饭的。
今天来弟真的是吃过晚饭了。来弟在路边上买了一个小小的烤白薯,花了一块一毛钱。那白薯好烫手,捧在怀里,像一个小火炉,吹在脸上的冷风都一下子变暖了。白薯的瓤很甜,烤得松脆焦黄的白薯皮边上挂的浆汁,有点像蜜糖。来弟小心地咬了一口,慢慢咽下去,她能感觉到稀软粘稠的白薯浆,顺着她干渴的食管一直往空荡荡的胃里流下去,那个缩成一团的凉肚皮,顿时暖和地酥胀起来……
来弟再不敢像以前那样不吃晚饭,空着肚子一直干到十一二点钟了。
春节回家前一个月的时候,来弟天天一到晚上就胃疼,像是有一根铁丝在一下一下扯着她胸口的肉,疼得她睡不着觉。那天来弟到梅老师家干活,胃突然就疼起来,疼得她一身冷汗,实在撑不住了,只好向梅老师要药。梅老师给她倒了水,看着她把药吃下去,让她马上到医院去检查。来弟不肯去,她说胃疼死不了人,哪里有那么娇气呢。梅老师生气地骂她是要钱不要命,当时就把她拽到楼下,打了一个“的”,送到医院里去了。好乖乖,那一次看病,一家伙就花了一百多块,说是先验血再预约做什么胃镜。那可是一百多块啊,来弟要做20多个钟头,才能挣得出来呢。来弟觉得自己胃不疼了,倒是心口疼得要死。到了预约的那天,女儿陪她去医院,她躺在一张床上,医生拿一根皮管子从她喉咙里插进去,一直捅到她肚子里,还在里面来回搅个不停。她那天真是担心那根管子会不会把自己的肚皮戳破了……
来弟后来把化验单和病历,拿去给梅老师看过。医生说没事,来弟不大相信;梅老师看了也说没事,来弟才算放心。但梅老师说医生诊断她有胃炎,就是经常饿着肚子干活,吃饭不正常引起的。梅老师说:你说你是得了病又花钱吃药又不能干活省钱呢,还是每次花个块八毛,买个面包先垫一垫,身体健康合算呢?
来弟让儿子给她算了一笔账,承认梅老师说得有道理。
但来弟还是坚决不买面包。面包咸不咸淡不淡的一点滋味都没有。来弟只有在走过热气腾腾的包子铺馄饨摊和烤白薯的车子时,脚步才会犹豫不决地慢下来。如果哪天时间来得及,来弟会叫一碗馄饨,烫得嘴里发麻吃得头上冒汗。那会儿她想起在乡下的婆婆,心里就觉得有点对不住她。
从那以后,来弟不常胃疼了。有时一口气干到半夜,也不觉累。
但来弟不知道自己这样一年年做下去,什么时候突然又会得上个什么病。如果真的得了大病,她攒下的钱,不是都要送到医院里去么?那时候她一定要让儿子去找医生问清楚,她可不愿意把自己这20年一个钟头一个钟头做出来的钱,拿去一个钟点一个钟点换自己的性命。她要把钱留给孙女或是外孙子,给他们将来读大学预备着……
来弟咽下最后一口白薯,掏出手帕擦了擦嘴。她发现自己把烤白薯的皮都吃下去了,吃得一点不剩。她走进周家的时候,还微微打了一个嗝。
时钟敲响7 点的时候,周家水池里积攒的盘子和碗,还只刚刚洗了一半。
这家人有个习惯,让来弟觉得好笑。一家三口,吃了饭谁也不愿意洗碗。来弟第一次来周家,发现厨房的柜子里没别的家什,全是盘子和碗。他们吃了饭就把脏盘子全放在一只塑料筐里,攒上一星期,等着来弟来洗。那些碗和盘子上的油早都腻住了,每次都得洗上一两个小时。好像他们家请钟点工,就是为了洗碗。
城里人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来弟想。还老说农民如何如何不讲卫生,他们自己其实才是假干净。要不然,城里人得的病,怎么都和乡下不一样……
来弟听见周家女人在走廊里对她男人说:你明天到合同医院去开点药,就说你牙疼。那男人说:可我没牙疼,你这不是咒我么?那女人声音就高起来:真是不明白,你没听孩子老嚷嚷他牙疼么,给他买药,一次又得花十块八块的……
那男人不说话了。
后来周家女人走到厨房里来,递给来弟10块钱。说是春节前来弟走得急,忘了把年终的奖金发给她了。来弟连声说春节都过了,心意她领下,钱就算了。那女人便把钱往来弟的兜里塞。来弟占着洗碗的油手,没法推让,侧身躲着,心里一急,脱口说:钱我不要,我向你要一样东西,你要是有就给我,算是奖金好了。
那女人瞪着眼,疑惑地看着她。
来弟说:你家要是有闲着不用的旧褥子,就给我一条。我男人从老家来了,家里正缺一条褥子,要是去买条新的,少说也是二三十块……
那女人欢喜地收了钱进屋去了。来弟听见卧室里翻箱倒柜的声音……
来弟心里有点后悔。她想刚才还不如让周家男人在医院里给她开点药呢,小孙女万一伤风感冒的,也好有个准备……
她不愿失去来弟
20:00——
梅子一个人吃了晚饭,看完新闻联播,接了两个电话,看了看钟,已近8点,到了每天晚上散步的时间了。虽然是星期天,梅子的丈夫芦迪还是一早就出去忙他的“活儿”了,说了也许晚些回来,他今天必须把那个栏目的新节目做完。
梅子走下楼梯,往院外的马路上走去。那里有一条夏天的林荫路,冬天虽落了叶,宽宽的人行道依然幽静。除非有客,梅子每天晚上都要去散步,有时一个人,有时是和芦迪两个人。这几乎已是梅子每日雷打不动的日程之一。常常的,听见收音机里嘟嘟的报时声,梅子总是正好走在那棵最粗壮的榆树下。
梅子漫无目的地走着,抬头望天,星星像一些碎冰碴,散在灰蓝色的湖面上。
前面忽然掠过一个人影,脚步匆匆,几乎是跑着想要冲过马路去。
梅子定定神,喊了一声来弟。接着,又喊了一声。
来弟站住了。回头见是梅子,又跑着向她冲过来。
梅子问来弟去哪儿,来弟说是回家。梅子又问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做完了,来弟的声音有些兴奋,说是王家帮她在西直门那里找到一间房,虽说是地下室,但租金一个月只要300块,实在是很上算呢。所以今天她早点回去收拾东西准备搬家。可惜那间房只能住一个月,那房主也是外地人,最近到南方去跑生意了,等他回来,还得再搬一次。不过有了一个月时间,再找房子就容易些了……
梅子问那房有多大,来弟说是9平方米;梅子说,那你一家6 口人,怎么住得下?来弟回答说:住是能住下的,怎么住不是住,那些建筑包工队的工棚,有的12平方米,要住16个人呢。只是,那是个地下室,儿媳妇不愿意,她说她一天到晚在地下商场看摊,回来再住地下室,又潮又黑的,身体吃不消,这两天,天天跟我儿子生气……梅子说那怎么办啊,你和你儿子儿媳妇能不能分开两下住呢?来弟低声说:我看时间长了,以后是得分开住了,像你们城市人,各过各的,互相都不妨碍。梅子说,我家老芦倒是帮你们找了个地方,在新疆村那里,是他们单位一个人的亲戚的房子,一直闲扔着,就是太小了,才6平方米,月租也是300块,我差点就把房子回掉了,又想还是等到明天星期一你来时,问问你再决定……
要要要!来弟急得跺脚。早知道还有这个房,我也不发愁了。就让他们小两口去住吧,孩子还跟着我们……来弟把头上滑下来的围巾拉上去,又捋起袖口看了看手表,说:明天一早我7点就来,活儿忙完了,我就去那里看一看,好不好?
梅子点点头。昏暗的路灯下,梅子看来弟的脸,几天就瘦了许多。
来弟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说梅老师你真是个好人,我怎么谢你呢?梅子说谢什么,你在我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来弟又看了看表说,梅老师要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还有一大堆破烂要去收拾,等明天晚上儿子下了班,就把家搬了。房东说最晚后天,一定要我们全部搬走……来弟刚走几步,又回过来,急急忙忙说:老家有个侄女来了,也想在北京做钟点工,梅老师如果有便,可问问朋友要不要钟点保姆……
梅子说我知道了,你快走吧。
来弟冲过马路,朝着刚进站的一辆公共汽车跑过去。
望着来弟的背影,梅子想,来弟的劳累恐怕是没完的,每个钟点里都有可能发生新的麻烦。若是能帮她就帮她一把,有时也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其实自己对来弟好,也并不完全是为了来弟,而是为了自己。实际上她担心的是来弟万一搬得太远而不能再来这里,她不愿失去来弟。她对来弟已经有了依赖,她的工作成果和生命的价值,其中有一部分,是要靠来弟的服务和劳动来换取的……
来弟在心里同自己说笑话
21:00——
来弟急急忙忙赶到家,小孙女还是已经睡着了。从这次回到北京,她一直是和爷爷睡一个床的,早晚两头见不着爹妈和奶奶,她除了爷爷谁都不要。
炉子上热着留给来弟的饭。她爷爷带孙女还管买菜做饭,做得一点不比自己差。
来弟大口大口地吞咽着,一会儿就把剩饭都打扫干净了。
来弟给炉子添了块蜂窝煤,坐上了一壶水。冬天用炉子烧水做饭还能取暖,到了夏天,只好用煤油炉电饭煲的瞎对付。儿子刚来那一年,还到人家单位的木匠房去拣碎木头刨花的用来烧火……
大杂院的平房,没有暖气也没有煤气,屋子里比外头暖和不了多少。
水热了,来弟就开始洗衣。孙女的儿子的媳妇的女儿的还有自家男人的,每天总有那么几件。来弟虽是在外挣钱,但来弟不管孙女不买菜不做饭——要是再连衣服也不洗,来弟还像个女人么?
来弟一边洗着衣服,一边就把房子的事对全家人说了。
她说那两处房子加起来,一共才600块,值。一家人分开两下住,饭钱是要比以前贵,但各人都住得自在些。她和老头还有士莲和小孙女去住地下室,如果嫌潮,可以每天晚上把孩子接到新疆村的平房里住,第二天一早上班前,再送到她们这里来……或者,干脆就让她爷爷每天早上到平房去上班好了。
她说完了,屋里一点声音没有。
后来她男人咳了一声,说莲她娘,你说怎么就怎么,我听你的。
士莲说就这么办吧,儿子也点了头。最后儿媳妇说了一句:妈你说的那个地方,明天我找个空,跟你去看看……
来弟沉下脸说:明天大家都4点起床,一早就把铺盖行李都捆好,等我们去看了房,要是还过得去,晚上就分两下搬。谁要想享福,以后回老家享去!
一个个都钻被窝里,悄没声地躺下了。
来弟收拾着床角绳上的干净衣服,把它们装到几只纸板箱里去。
大家都挺齐心合力的呢。来弟满意地想。人要吃得下苦,这日子就有盼头了。
来弟把窗台角落上搁着一只旧闹钟拿过来,对准了4点,狠狠地上满了发条,又用手掌轻轻揩了揩钟面上的灰尘。
闹钟是老式的,少说也有20多年了,圆圆的顶上还有两只铃,钟背后淡绿色的漆磨得像一块块疤。不过,这只钟虽然不好看,却是准得不能再准,它若是走到12点,你准保就能听见收音机里的报时声,一分都不差。就为这个缘故,来弟每次搬家都得先把它带上——钟表是给你看时间的,好看难看假如看不准钟点有个屁用!来弟想起那家人大扫除的时候,竟想把它扔掉,幸亏让来弟拣了回来,在自己家里派上了大用场。
来弟轻手轻脚地归拢着她的家当——一只旧电风扇、一台黑白电视机、一只电饭煲、还有几只大纸箱。纸箱如今空着,原来塞得满满的棉服旧毛衣裤子衬衫什么的,都在过年回老家的时候,大包小包地背回去,分给村里的乡亲了。那些衣服旧是旧,都干干净净的,干活穿还挺结实;身下这只带轱轳的床,是孙家给的;吃饭的方桌是赵家给的;那些家什电器,有的是张家,有的是李家。别看样子过了时,用起来差不到哪去;东家给一件、西家给一件,来弟做了七八年钟点工,攒起来的东西足够她凑起一个家了。来弟身上的衣服,从头到脚没有一样是花钱买的,连皮鞋和拎包都是主家给的,来弟从来不嫌,给什么来弟都要。好好的东西扔了可惜,谁用不是一样用呢。再说,来弟在城里打工,不用城里人的东西白不用。这又不是在老家,穿谁的衣服人家也不知道,谁笑话谁呢。
妈,你瞌睡了吧,早点睡觉哦。儿子的声音从布帘子后面传来。
来弟嗯了一声,这才觉得自己的眼皮都抬不起来了。
来弟封好煤火,倒了一盆洗脚水,把脚浸泡在热水里。一股热烘烘的水气顺着脚杆直往上升,浑身都软软地酥下来。她想,当初幸亏是早早出来到城里做了保姆,要是一直蹲在老家那个地方,一辈子受穷不说,还不知道要受婆婆多少气,定是比做保姆还不如呢。自己虽说在外面做保姆,但回到家里,就是她说了算,一家人都听她的,凡事都是她拿主意。——外面做佣人,家里做主人——来弟在心里同自己说笑话。这样也蛮好的啊。许多城里人,别看他走在马路上挺神气,其实还不知道家里家外,他在给谁当佣人呢……
置于不同的陷阱之中
22:00——
将近10点的时候,梅子接到芦迪的一个电话,问她是否在看电视,今天的电视节目临时有所调整,10:05左右,8频道将要重播他的一个专题片,让梅子这次一定不要错过。
梅子放下手里的报纸,把电视打开了。按到8频道,把声音关了,一边翻着报纸一边等着屏幕上出现那个专题片的画面。
梅子很少看电视。以前订过电视报,总是把这一周中想看的节目时间,用红笔划上道道,以便提醒自己不要忘记。但真到了那个时间,不是想不起来,就是预告不准时让人没有耐心再等。电视把每天的时间都割成一块一块的,任你取用。电视的每一个钟点都把不同的人钉在了不同的频道上,生命也因此被分割成若干个板块,你消磨时间,同时让时间也吞噬和消磨着你……
房间里很安静,能听见各个角落里传来的时钟和表,细微而急促的嘀嗒声——梅子总觉得像是自己的脉搏,正踩着生命的节律一步步行走……
忽然就有脆而尖锐的笛声响起——嘀嘀两声,稍纵即逝。
是手表的报时声。10点钟。到时间了。
到时间了——已成为城里人使用最频繁的词汇。梅子苦笑。电梯到时间关闭,你就得一层层爬上去;飞机到时间起飞,你误了点因此失去了一次重要的发展机会;股票市场你提前抛出或是过时吃进,都可能使你一次性损失大笔财富……核武器的起爆装置,更是用倒计时方式,精确程度可至0.00几秒……城市是用钟点维持生存的,钟点是城市的筋城市的轴城市的骨架城市的心跳,在城里,只有钟点才是至高无上的统帅……
梅子恍悟,发现自己其实也是一个钟点人。
每一个钟点里,她都在服从时间的支配和调遣——她为早日解决高级职称而拼命工作,为曾经被北大荒吞噬的青春而追赶自己的生命;然而,当她企图超越时间的那一刻,时间其实已经征服了她。
……屏幕上终于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钟,转圈的12个数字,像是12张不同肤色、不同发型的面孔,神态或狰狞或安详或恐怖或欢乐。指针像两支长短不一的利箭,正顺时针方向嗖嗖地从每一张脸上掠过。24小时中,每日仅有两个时辰,它们能重合在一起……
梅子缩在沙发上,一阵孤独的感觉突然袭来。她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芦迪了。她和芦迪都好像越来越忙,像是反被时间的暗器捕俘的猎人,分置于不同的陷阱之中。有一种无影无状的东西,横在他们中间。梅子无法知道,隔开他们的究竟是什么……
昏昏地睡过去
23:00——
来弟的脑袋刚一挨在枕上,就昏昏地睡过去了。
……她走进一间好大的屋子,屋里有床有柜,煤气管道像晾衣服的绳子一样盘来盘去。屋里很热,床底下呼呼冒着热气,原来那床就是暖气片。她问男人说:这回再不用搬家了吧?男人不说话,指着屋角的墙让她看,她看见那墙基上凿着“来弟”两个大字。屋子中间有一张大圆桌,摆满了饭菜,婆婆从厨房里端出一大碗红烧肉,放在她面前,用筷子把碗沿敲得当当响,叫她吃。她一会儿就把肉都吃完了,婆婆笑咪咪地说,你慢点啊,当心噎着。她说我一向都吃得快,那一家人还等着呢。婆婆说,你在外面太辛苦了,这次回来就不要再回去做了。她看看周围,发现自己原来是在无为老家的房子里。她对婆婆说,我要回去的,我要让京京在北京读书呢。婆婆说那是,我们家真是全都靠你了。婆婆把京京抱了过来,婆婆说,京京去了北京,如今说的话我都听不懂了。来弟让京京唱个歌给太婆婆听,京京不肯,用手打她太婆。来弟哄她说,那就跳个舞吧,京京忽然开了口,用北京话说:傻X!来弟气得给了她一巴掌,说你这孩子,城里的骂人话倒先学会了,真是没出息的东西,我们回老家算了。京京笑一笑,像城里的孩子那样,把手背在身后,脑袋晃晃的,小嘴念道: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来弟睁大了眼看,发现京京穿着花裙子,站在电视机里……
来弟突然听见闹钟铃铃地响起来,响个不停。她想到时间了,该起床了。要爬起来,身子却重得像磨盘一样,一动也不能动。她伸出手去够那只闹钟,想把它的铃按住了,怕它把京京吵醒。她一把抓住了闹钟,黑暗中只见闹钟上的洋码字,一个个发着绿光,像一只只狼眼睛。再细看,发现那只钟上的指针根本就不会动,那只钟已经坏了。钟停了,不知道几点,今天就不用去上班了。来弟松了口气,那只钟顺着被子就滑下去了。来弟翻了个身,觉得身下硌得很,用手一摸,是一块手表,手表嗒嗒地走着,喘气一样。来弟想看看到底是几点了,却怎么也看不清楚。就再睡十分钟吧,她对自己说,千万不要迟到了,她还从来没有迟到过……
后来京京就骑了一辆摩托车,把她送到梅老师家去了。京京说奶奶我不等你了,我还要去上课呢。京京朝她挥挥手,说了声“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