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基因叫理想:央视评论部那人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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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静:侠骨的柴 柔情的静

采访是一场抵达,采访不是用来评判,采访是用来了解,采访不是用来改造世界,采访只是来认识世界。媒体的职责不是提供“热”而是提供“光”,不需要煽动社会的热情,媒体是在提供光亮,照向黑暗未知之处。

——柴静

一、留言

“知道了《社会记录》和你们现在的一些情况。在这样一个时期,不要焦虑,伏身让风暴过去。利用这段时间,向后看历史,向前看大势。像野草一样,日晒雨淋,春风吹又生。”

2008年1月15日晚21∶10,我那个小小的博客上出现了一个留言,来自柴静。

那时,《南方周末》的年终寄语,正写着:“岁暮天寒,你不得不惊讶,我们刚刚度过了多么传奇性的一年,而这一年的喧哗、幽默与彷徨都还余澜未了。”多么搭配我当时心情的一段文字。

那时,我所在的《社会记录》栏目毫无征兆,猝然被撤销。对于从实习助编转正为编导一年多的我,铆足力气要实现跨越,却突然丧失了参赛资格。

恍若希腊神话的咒语,西西弗推着一个巨石到山顶,巨石又重新滚落下来。连根拔起,来不及打理心情,来不及告别,失业的危机袭来。

柴静给我的留言,就在这个关口。大气而温暖,抹去心中褶皱。“伏身让风暴过去”,是面对现实,对过去既不沉迷,也不回避,“像野草一样,日晒雨淋,春风吹又生”,是动静随心,对以后既不停滞,也不彷徨。

柴静是怎么找到我人气寥寥、没用真名的博客,为什么要给我留言?是个谜。对于南院一个新手,我和她的交往不多,之前我的硕士毕业论文研究她,也只和她有过一些简单的交流。

后来我寻求到两个答案。

一个是我《社会记录》的同事沈亚川(2008年《社会记录》撤销后去《南都周刊》做主笔),湖南人士,自我简介爱写“良善之辈,虎狼之心,酷爱米饭辣椒肉”的人,和柴静相熟。那个非常时期,是他,跟柴静讲了我受到的“特别冲击”。

另一个尘封的答案,被意外开启是在留言一年后的2009年5月。那时,如柴静寄言,风暴已经伏身过去,小草攥紧扎在泥土里,挺了过来。我成了新办栏目《新闻1+1》的编导,幸好,没有离开南院。

那天是5月4日青年节,北京已是初夏,后海,柳语微醺,轻舟荡漾,在一家杭州菜馆,评论部若干热血青年,围坐一团“五四座谈”。会议由时任评论部主任关海鹰,部副主任孙克文、张洁主持。

柴静也来了,蓝布小碎花衣服,配着娇俏的小荷包。温婉柔软,和新闻战场上的冲锋姿态,判若两人。

“青春记忆”的会谈主题,是张洁主任提议的。这个前《新闻调查》制片人,侠肝义胆又感性细腻的云南男人,朗诵了“恰同学少年”诗歌做引子,然后让每个人主题发言,评出的前三名由主任自掏腰包发奖金。

我的发言童言无忌,现在想来自己都觉得矫情。

我讲了,11岁看《东方时空》树立职业理想,硕士毕业论文写柴静,还说了她给我博客的那个留言等等。都是心头感切,说着也不觉得娇羞,现场好像变安静了,关于南院情结,在座的同事都灵魂相通吧。最后,我的这段发言被选为前三名。

张洁主任端着酒杯站起来了,距离不远的柴静也举起酒杯,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只是举着杯子畅饮,满杯子欢喜的味道。

现场有人怂恿我和柴静拥抱,我永远记得,那刻她的笑脸盈盈。

南院记录此会议的内刊记者,名叫成微,她充分体现了南院新闻人的好奇和敏锐,她注意到我发言的细节,竟然孜孜去求证,柴静是怎么想到在我工作没着落时给我留言的?

成微把考证出的答案,甚至写在了南院内刊《空谈》上,原来是《社会记录》制片人李伦,知道我是柴静的铁杆粉丝,和柴静说了我的遭遇,于是柴静挺身而出,给我春风化雨的鼓励。

那种仗义的善良,含蓄的善意,也许是南院人传统土壤里一脉相承的某种基因,不仅对采访对象,更是对同事的殷殷关照。

对于一个被“四处争夺”的公众新闻人物来说,能量分配是种选择。如果说柴静,分配给我的留言,是对同事的携扶,那么她对一个渴望“安乐死”的残疾女孩的能量分配,是一种本能本性的体谅。

那个女孩叫李燕,在柴静的博客留言说,对未来失去母亲照顾的恐惧,她想尽快有尊严地结束生命,想申请安乐死,希望柴静在两会上能帮她给代表递交提案。

这段沧海一粟的留言,柴静没有轻易跳过去。她找到了李燕博客,细细看,李燕在6岁时,被诊断为进行性肌营养不良症,医生说她只能活到15岁到18岁。可现在她已经28岁了。

她注意到李燕写的日记,“天空渐渐落起了雨点,我和妈妈急急忙忙地往回走,许多数不清的雨点落在我和妈的身上,我瞬时间有种说不出的喜悦,我从来没有这么淋过雨,更没有这么坦然地淋过雨。”

她于是给李燕留言:“我是柴静,看了你的博客,你对生命的态度我很敬重。我虽然没想好我用什么方式来帮你,但我会去做。”

她和李燕一样,在感受雨落在脸上的感觉。她在博客上发起相关论题的讨论,安乐死是什么?李燕适不适合安乐死?安乐死该不该立法?人有没有决定自己生命的权利?赞成与否,背后隐藏的是什么样的历史文化背景?

柴静专门写了博文《雨落在每个人头上》: “我想说,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彼此之间其实是有着很深的联系,而这种联系是通过对生命的共同感受来搭建。”

我理解,柴静给我的留言,给李燕的留言,正是基于生命的共同感受,是平等的个体间搭建起的脉脉气息。

我的MP3里,有一段柴静当年在湖南电台《夜色温柔》的录音,在上班的路上听,喃喃的清莹音色,很是慰藉。

那里的广播内容都是柴静自己写的文字,我最喜欢一段:“每次看到高尔基为小人物所下的定义,内心总有些局促不安,好像那定义是专门为我而设。很多人找不到异于常人的英雄主义的气息,更无法在伟大的事业中寻求庇护,然而却在琐碎的磨难和喜悦中,负荷着更广大的生命的重压,现实的人生尽管乏善逐尘,我却甘心情愿笔笔细细描摹它的图案和质地。”

体会小人物琐碎的磨难和喜悦,描摹它的图案和质地,就像电影《立春》的结尾,导演顾长卫为郁郁不得志的小人物王彩玲,安排了一场臆想中的盛大歌剧演出。很多时候,记者也是在给叩访的小人物提供释放价值的通道。

这些年,我一直记在心间,也看着她履践。

在《双城的创伤》里,柴静把小矿泉水瓶塞到孩子手里,让孩子放松。和孩子的心灵通融,让成人世界窥见孩子心理层面更幽深的镜面。

在《一只猫的非常死亡里》,她的尊重和聆听,让网络通缉犯如泣如诉地释放心灵,摒除掉情绪的刻板化后,指向社会更深背景利益链的思考路径。

在采访姚晨这样的公众大人物时,她也把对方去雕饰,还原为悲喜交加的小人物,意见领袖的界限思考问题也自然水到渠成。

在首都女记协演讲大赛上,尽管规定主题是“为祖国骄傲,为母亲喝彩”,她却身着一袭毫无装点的黑裙,在粉刷感极强的各种高亢演讲人中,落落大方地讲了几个小人物的故事,都是她采访过的对象。她说:“一个国家是由一个个具体的人构成的,它由这些人创造并且决定”。

二、阶段论

2006年5月,三年的研究生学习,我要毕业了。夏意微浓,中国传媒大学电视新闻学院,最后的硕士论文答辩阶段。

同学们的论文,名字清一色工整、规矩、严谨,有关电视媒体的集团化、产业化,新媒体融合手段等等。

偏我研究的有点另类,就研究一个人,恍若文学系的学生把论文交错了地方。我的硕士毕业论文内容是“关于记者型主持人柴静个性的个案研究”。

有同学提醒,硕士论文洋洋洒洒研究一个30岁的记者,很难体现学术性和专业研究价值,通过答辩有点冒险。

但是,我很洋派的导师刘京林,虽然已经年过六旬,却极力鼓励我创新,当然,她也非常欣赏柴静。专门研究传播心理方向的她,像一个不知倦怠的记者,对人物的个性心理和成长经验,有着孩童般的好奇心。

其实,把一个人作为硕士甚至博士论文的研究对象,是件有挑战又有趣的事儿。

像张宏杰的书《曾国藩的正面和侧面》,其实也是篇博士论文。张宏杰说:“我的导师葛剑雄教授突破常规,充分尊重我的兴趣和能力,同意我将曾国藩的经济生活作为博士论文的题目。”

对张宏杰这本书,很少给书作序的柴静不吝笔墨,写了两千字的序,叫《岁月让人从批判走向了建设》。

她当时在写纪念顾准的文章,觉得和张宏杰写曾国藩的出发点很有相近处,“顾准与曾国藩这两个人都是体制中人,都并非天才,受尽困厄,回到平实,都经历了从理想主义到经验主义的痛苦转变。”

张宏杰这“博士论文”,对曾国藩这个“被写滥的人物”的观察视角是细节中的曾国藩,远比那个“永远正确”的“圣人”可爱。他认为,通过这个个例,也能获得晚清政治社会史中,财政制度及地方行政机构运作的一个特殊断面。

其实,这和我写柴静的硕士论文也有相近处。他写曾国藩的几个阶段的心理特征,我分析柴静,也是用个案法和文本分析,进行个性发展阶段归纳,探究新闻人个性特征与职业发展、与栏目风格的互动关系,以及媒体机构对人才的选拔标准。

因此,在论文中,我举着艾里克森人生发展阶段论的放大镜,生生把柴静30年的人生(那时是2006年), “肢解”成一个个心理阶段。

童年呢,怎么“肢解”?

好在柴静的自传《用我一辈子去忘记》,描述了自己4岁至22岁的经历,以及她大量的文章,访谈,都给了我参照。于是有了以下“刻板”的分析:

职业准备前期:

1. 0~12岁(1976—1988)特征:羞涩内敛,广泛阅读,早智早慧。主要影响者:母亲。

“我两岁的时候,母亲就开始教我识字。她用比较硬的牛皮纸剪成手掌般大小的卡片,在正面写上人、口、手等字,背面写上这些字的汉语拼音。”

“在我6岁时,母亲开始为我订阅各种报刊,比如,我至今记得《小朋友》杂志里有特别美丽的图画,那些色彩在我幼年时就刺激过我对幸福的想象。”

2. 12~17岁(1988—1993)特征:外表沉默,内心丰富,好学勤勉,主要影响者:电台主持人。

“到了高中的时候,我更沉默了。我没有朋友,拒绝跟别人交流,我坐在教室的第一排,每天最晚一个进来,最早一个走。”

“我经常一个人走很远的路到山里去,我妈妈觉得很奇怪,这孩子干吗呢?她还跟踪过一次。我那个时候写日记,我在日记的扉页这样写:能够待在一个最静寂的角落里,但是能听到最热烈的声音。”

“我唯一跟外界交流的渠道就是听收音机。我妈妈给我买的 ‘红灯’牌收音机,能听到 ‘亚洲之声’这样的电台。我写信给他们,内容大概是很喜欢他们,感谢他们带给我安慰。13岁的时候我就有了自己明确的理想,我要做传媒。”

3. 17~19岁(1993—1995)特征:主动进取,明确理想,崭露头角。主要影响者:主播尚能。

“后来我鼓起勇气,写信给湖南经济电台红极一时的主持人尚能,说想做电台主持,希望他能成全我的梦想。他居然回信了,说要面试。1994年7月份,我第一次录节目,是在学校广播站,天气酷热,录完后整个人都湿漉漉的。”

职业尝试期:

1. 19~22岁(1995—1998)特征:积累能力,自我价值追求,渴望超越。主要影响者:听众。

“这份工作让一个女性增添一些内省的气质。做《夜色温柔》,是转向梦想的时期,我独立做决断、完全依靠自己,为了异乡寂寞的自己和深夜寂寞的他人。”

2. 23~25岁(1999—2001)特征:挖掘潜力,调整自我,初露锋芒。主要影响者:朋友。

“我辞职去往北京——跻身于这方寸之地,精神上紧紧跟随这时代最先锋有力的层面。一时觉得可望其项背,一时又觉得分外遥远。这挑战可化解一切人生寂寥。”

“1999年,我还在北京广播学院读书,真是个闷热而漫长的暑假,闲着也是闲着,于是我参与了《新青年》第一期的策划与主持。一切都处在摸索阶段。”

“每录完一个节目后,我都要再次拜访采访对象。因为电视呈现给观众的只是一个直观印象,只是告诉人们被访者的音容笑貌、举手投足,以及他说了什么、想了什么,而真正深层次观察一个人的内心世界还需要作更多接触,用笔去描述心灵深处的东西。”

职业困惑调整期:

1. 25~27岁(2001—2003)特征:迷茫困惑,思维受限,怀疑并重新审视自我。主要影响者:陈虻、西藏教师。

“当初决定走进《东方时空》栏目时,受到了难以想象的阻力。每个人都告诉我,这样选择是个错误,你不适合做新闻。过去几年建立的世界完全破碎了。我最大的痛苦更来自于我的内心,我对自己发动了最猛烈的攻击。”

“那年我去了西藏,在从拉萨回北京的飞机上,遇到了一个援藏30年,回内地治疗晚期胃癌的教师。除了一个箱子,她什么也没带,里面装了整整一箱资料,全是她在这30年里走遍西藏,访问喇嘛、三陪女、牧民等各种人后留下的记录,她说,我不为发表、不为出名,只是希望100年后,当人们看到它时知道今天发生了些什么。我爱上了新闻,我充满了强烈的对新闻的欲望。”

2. 27~30岁(2003—2006)特征:勇敢无畏,思维敏锐,个性独特,成绩斐然。主要影响者:采访对象。

“作为一个年轻记者,调查性报道是最具挑战,也最具魅力的一个阵地。它的未知性,对记者正义感和良知提出的道德要求,在调查中不断越过障碍向真相靠近的过程,都是非常令人兴奋的。”

“我到《新闻调查》,才感觉像螺丝卡进了螺母,契合。”现在看自己当年对柴静盲人摸象、一本正经的阶段分析,有点可笑。人非静物,动态人生的捕捉,无法逃脱局限性,就算本人的自我剖析,也难免捉襟见肘。

当我毕业留在南院,成为柴静的同事,有机会更近地揣摩她的新闻功夫,发现她吐故纳新,修正自我观念的速度,完全可以再总结出几个阶段论。

《笑傲江湖》里的令狐冲也是个功夫改良者,从华山派岳不群的“气宗”,到风清扬的“剑宗”,到任我行的“吸星大法”,他换血、换气,忙得天旋地转,但都是身不由己的被动。柴静的观念改良,则完全是主动的自我推进。

三、“新”阶段论

2007年12月,北京的冬天,萧瑟抱冰。

红披肩、黑大衣,柴静来《社会记录》办公室座谈,一部简单的平板手机,干练如斯。

2007年12月17日我的日记:“柴静来《社会记录》办公室交流华南虎事件采访。我躲在角落里,埋下头,像一个把头扎进沙土里的鸵鸟,笨拙地藏起来。早在上周,头儿宣布要请她来时,瞬间有几束目光射向我,对我挤眉弄眼,我理解这其中的深意,办公室无人不知,我是柴静的粉丝。”

那天,她提到,陕西镇坪采访机关重重,在规避政治风险和追求时效的双重压力下,她在采访中用相对“安全”的科学精神击破官员可笑的逻辑,判断事物真伪为什么靠主观意志和裙带关系,而不是因果逻辑和实据推理?

当地的县长一直很得意自己在媒体上说的“盛世出国虎,虎啸振国威”,她面对这句话的反应是:“县长,您不觉得这首先是个科学问题,而不是政治问题吗?”

她说,不尊重公民的知情权和监督权,是对上负责链性管理的结果,也是传统的官贵民轻的专制思维。她说做调查越久越感觉:很多问题的根源是封建主义遗留的思想势力。例如《新闻调查》曾报道的地方官员违规建行政大楼节目,官员们竟会打造祠堂供奉自己的佛像。

她说,媒体不是站在道德制高点,如布道者向观众灌输理念。康德对启蒙的定义是“人摆脱自身造就的愚昧。”启蒙是自身的觉醒。记者要先自我启蒙,然后提供足够的事实与信息,让民众依靠自己的智慧与常识去做判断。

在座谈会上,柴静提到五四精神时,就像支起来一个大炭火锅,满屋子人的激情也燃烧起来。

显然,李伦老师也被点燃了,他感慨着“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又发散思维,滔滔不绝。

为了能更真实还原当天的场景,我找到了那天我的笔记本,上面记着当天李伦听完座谈的跳跃性、滚烫的发言:

“灌输式的传播观念照不透发霉的心灵”, “印度心灵导师克里希那穆提说,社会的改变来源于心灵”, “从经典新闻学到公共新闻学,更要意识到专制和权力崇拜的危害”。

看来“柴氏火锅”的激热功效不错。

那晚,我发现,好几个同事都不约而同地在博客上写柴静,都感觉自己被点燃了二次生命,醍醐灌顶,要一吐为快。

西厢同学,就是那个后来在《看见》中成为柴静搭档的小丫头,在当天的博客里写道:“总之她是一个整体,不在于她说了什么,还在于她的气质、她的形象、她的一举一动、她的眼神、她的符号意义,这使得她的讲课,不光是传道、授业、解惑,而是代表了另一个让我陌生却又神往的世界。”

我当然也不例外。柴静那天推荐的《中国启蒙运动——知识分子与五四遗产》,我回家就赶紧买来看。

书中写,1919年罗加伦说过,中国思想启蒙运动的重要使命是“变奴性的思想为独立的思想,变混乱的思想为逻辑的思想。”这和柴静那里汲取的营养一脉相承,记者要科学地思维,重视因果与证据。

2007年,有关柴静的新阶段论,我想可以加上“科学精神”、“启蒙思想”几个大字。

柴静在座谈会上坦言,正是之前她和方舟子的那场论战,自己豁然收获了“科学思维”。

时针往前拨。

那个2007年5月,柴静被方舟子“突袭”了。竟然是有关胚胎干细胞研究伦理问题。

起因是柴静一篇名为《每一项技术的背后都是生命》的博客。柴静写道,在飞机上遇到军事医学科学院干细胞研究专家裴雪涛,对方感慨:“一个14天的胚胎细胞,就会有神经系统的反应,就能够感知光与热。”“想到这里,就不能不去想自己的工作——人这样的做法到底是在拯救人类还是毁灭人类?人类的文明轮回是不是与此有关?狮身人面像难道不可能是上一次克隆人的遗迹?”

方舟子对此亮剑:“14天的胚胎的细胞刚刚开始分化形成三个胚层,神经组织此时还没有出现,没有人会把胚胎干细胞的研究材料视作生命”, “裴雪涛的话有根本的错误,容易误导公众。”

柴静回应道,把科学问题唯技术化,忽视科学研究的终极目的,带来的危险会更大。

众人围观的观点交锋甚嚣尘上。不罢休的方舟子,甚至写了20篇文章斥责柴静对科学的“无知”,用到不少攻击性词语。他那种不尊重的论战姿态,我看着都不妥。

那时的方舟子还是一呼百应的科学斗士,柴静受到的压力,不仅在事实本身的是与非,还搀杂着聒噪的道德绑架因素。时间长河,也不可能映照出2012年方舟子与韩寒的论战中,科学权威走下神台的模样。

但是,柴静没有因此怨恨、羞怒,而是反躬自问。她在后来的北大演讲中,甚至感谢方舟子那场论战中抨击她的文章《记者对真相要有洁癖》。在2010年方舟子遇袭事件后,柴静还替他抱不平,“拿不出事实的人,才需要拿出铁锤。”

柴静还在博客中孜孜推荐方舟子新书,她讲:“方先生行文说话的风格有争议,但作为一个记者,我认同他 ‘对真相要有洁癖’的说法,真相不能附加任何前提,不能强制要求真相长着一张慈眉善目的脸,那样的结果很可能是普遍虚伪的产生。方舟子的观点并不代表正确,但唯有更精确的事实才能辩驳他,唯有这样方式的辩驳,才能保证科学本身 ‘只问是非,不计利害’的自由。”

我理解,这不是化干戈为玉帛的策略,而是天然去雕饰的率性。

正是那场论战,沉淀下的“科学精神”,柴静很快用在了《新闻调查》的节目《虎照疑云》中。

柴静,有一个超级容量的思想硬盘,随时存储,随时汇集,并解构出新思想。

她说,刚做调查时,她以为把采访对象逼到墙角才能挖出最独家的新闻。但是现在她醒悟,动物被逼急了要么自卫躲避,要么转而攻击,何况是人?她把自己的采访态度从“敌我”调整为“讨论”,企图通过沟通达成共识。

“不见刀光剑影,却见衣衫尽裂”,这是柴静在采访中追求的境界,有了科学的新武器,就像陈可辛电影《武侠》中那个精通经络的捕快,发挥科学武侠、医学武侠的四两拨千斤功效。

2008、2009年,她的阶段论还有新动静。

我总结的关键词是:“尊重事实的细节”, “讲究逻辑的力量”。

2008年11月7日我的日记:“柴静第一次来我们《新闻1+1》栏目做主持人,干练,敏捷,时刻寻求差异。”

以前主持人开篇每次说:“您现在收看的是正在直播中的××”,她说的是:“欢迎收看直播中的××”。以前主持人说“岩松,你怎么看?”她说的是:“我们先来问问岩松,在以往的外逃和现在的失踪之间,这两个词究竟改变了什么?”柴静这些细微的变化,压住了演播节目的绵长和拖沓,带来新的节奏感。

有一个小插曲,有一次《新闻1+1》做当天的节目,原来的主持人没有到岗,节目的副制片人王志安晚8点找柴静请求支援,晚9点半开始直播,柴静赶到演播室时节目马上就要开始了,完全是临场发挥。

当天节目是温州市鹿城区委书记杨湘洪带考察团到巴黎考察,滞留不归。柴静问:“怎么会有一个病说是不宜回国,什么样的病能这样?”“有人纳闷,说因公护照出国的时候都统一管理,不是有专人管理吗?”从杨湘洪出国的种种细节,到官员“裸体做官”,家属先行转移资产出逃,反映出制度上哪些漏洞?如何防范?主持人柴静充分调动了调查记者的追问精神和求知欲。

作为一个调查记者,柴静说认同《民主的细节》作者刘瑜所说的,“从意识形态的高地回到事实与细节的平原”,这尤其体现在柴静《新闻1+1》主持的另一期节目上。

那期节目是有关三公消费的内容,一播出就被媒体大量转载。

当天节目嘉宾北大教授王锡锌,提到我国公款吃喝、公费出国、公车开支一年9000亿。主持人柴静抓住这个细节,很吃惊地问:“您再说一遍?”,王锡锌再次肯定说:“一年9000亿。”因为当时编导给她准备的资料里,财政部公布的是29亿。

后来在我们节目内部交流这期节目时,柴静说:“我想这个数字很庞大,一定要经得起推敲,上网确认,结果发现很多数字。我又询问王锡锌到底哪个数字准确,他说是9000亿。我说我查到公布的数字和这个数字差距很大,本身就是一个问题,首先就说明信息来源不同,也不权威。作为调查记者,我特别警惕数字,人很容易因为激愤就站在一个立场说一组数字,可能误导舆论,甚至官方会出来辟谣,那就会很被动。怎么表现我们做媒体的立场,我请嘉宾王锡锌把数字再说一遍,一则我想强调,观众需要时间来领悟这个数字的意义;二则我想表达我作为一个记者核实的态度。”

在《新闻1+1》做了几期节目后,南院内部杂志《空谈》登出了柴静思考《新闻1+1》节目的文章,名叫《逻辑+信息〈1+1〉》。

她认为,评论一定要以大量的事实为基础,如果事实不准备,评论就是沙中筑塔。她建议,节目除了连线专家,也要连线最接近事实核心源的当事人。

对她的建议,节目内部也有激烈的反对者,认为评论节目还是观点取胜。但是后来时间沉淀下的经验表明,柴静的想法还是有前瞻性的。

2011年7月,《新闻1+1》改版,形式从主持人加评论员,变为只有一个主持人坐台,兼具评论员的功能。用加大报道分量、连线当事人的方法,来屏蔽干枯评论的危险。

柴静认为,评论类节目在事实层面基础上,要有严密的逻辑推理,庖丁解牛式的评论才有意义,这需要花很大的工夫去做技术研究。

后来,她在北大演讲中也提到自己的认识过程:“陈虻当年教给我说,做节目最重要的是逻辑的时候,我对他很不屑,我说,逻辑算什么,多没意思啊。我那时就特别喜欢花哨的,很感性地表达什么的。等他去世之后,我才理解,他给我讲这些东西的重要。”

2009年,柴静兼任在《24小时》栏目做直播主持人,也把对细节和逻辑的追求发挥到了极致。当时《24小时》的制片人是李伦,那个团队多是《社会记录》留下的人马,从25分钟的深度报道转型为做直播改编小短片,离新闻地气越来越远,很多人缺失了成就感。

柴静的到来,改变的是直播的方式。在直播前,她本人要对采访对象进行大量电话采访,补充细节。整个团队都忙碌起来,但同时找到了做新闻的快乐。

2009年10月21日晚,我和柴静在《24小时》的连线,也感受到了她做新闻的诚意。

那天下午,我在上海采访钓鱼执法事件,在“钩子之乡”上海奉贤区新寺镇,在线人的牵线下我采访到一名“钩子”,这对电视媒体来说是绝对独家。当时上海第一次调查结果显示,孙中界事件中不存在所谓的“倒钩”执法。这个“钩子”接受采访,透露了跟行政执法大队的中队长吃饭、拉关系等核心事实。但一个风险是,怎么证明这个“钩子”身份确凿。

在直播节目开始前,柴静和我在电话中反复沟通,核实“钩子”的身份,当时上海还没有推翻第一次错误的调查结论,媒体必须审慎。

我跟柴静重复了我调查的路径,包括让现场给钩子朋友打电话,问他们最近的行动计划,以证实身份。当晚的直播,柴静和我连线时,用的语言是“疑似钩子”,以最大恪守新闻的真实性准备性原则。

四、解脱

我唯一一次,撞见过她的“脆弱”。

2010年4月,南院西配楼四楼,柴静被李伦老师邀请在《24小时》办公室业务座谈。

我慕名来聆听。

她依然是朴素而仙灵的范儿,那种安妮宝贝书中常勾勒的粗棉麻质衣服。尽管有个影视化妆师妹妹,她的衣服却一贯简单洗练。衣服就好像是她心境超然的符号,我这样心浮气躁的从没尝试过那样的装扮。

从《社会记录》时期起,李伦老师就从没间断找各路先锋给我们“补脑”, 2005年、2007年分别邀请过29岁、31岁的柴静座谈,我都在场,每一次,柴静都是奕奕神采。

只有这次例外。

她竟然说,自己最近做访谈开始有难以名状的僵化钝感。

躲在最隐蔽角落听讲的我,惊诧地瞳孔扩大。我琢磨着她的心绪,以至于李伦老师点名让我提问时,我默然良久。

其实,我是飞快回忆着,她遇到什么,才会呈现这样的一面?

她从《新闻调查》转入《面对面》半年,座谈是最近的一个月里。《面对面》的她在室内采访了4个专家,分别探讨气候变化、减排方案,直击抗旱等内容。唯一接触到现场的是王家岭“3.28”透水事故。她做的《九天八夜》也多是精彩的井下矿工抗争故事挖掘,而非事故原因的真相调查。

曾声称至少在《新闻调查》干10年的她,在第7个年头被调入《面对面》,缺少了自由呼吸、身心驰骋的新闻现场,会给她带来捆绑感吗?

调入《面对面》时,《新闻调查》小虎队经典“柴范组合”的编导范铭游学国外,柴静会有知音难觅的孤独感吗?

我捕风捉影地猜测,满是庸人自扰的担心。但我知道,2002年柴静在《东方时空 时空连线》做演播室主持人时,“患上了严重的不适应症,特别是到了第二个月时,我不写文章了,也完全不会说话,得了失语症一般”。

直到2003年3月她第一次身为记者到新疆喀什地震现场“在现场,它像水一样,劈头盖脸的,无所不在。做新闻,最好的位置就是离它最近的地方。”强烈的欲望,让她选择了离新闻现场更近的《新闻调查》。“我感到我进入了更富饶的土壤。”2009年,她调离《新闻调查》。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时光宛如巨大无序的网,土壤的湿度温度在季节性变换,人们行走在迷宫般的花园路上,交叉的小径似曾相识,命运的章法诡谲无序。

在那次她自诉“钝感”的座谈会一年半后,2011年12月14日,已离开《面对面》加盟《看见》的柴静在北大第三次演讲时,诉说了当年的心境。

“《面对面》要赶着播出,演播室两个小时采访完就剪出来了,无法更贴近现场,我心里也会沮丧。有一次采访旭日阳刚,我知道刘刚家3岁的孩子会唱《春天里》,记者的好奇让我想去他家里看看他的生活,编导说不用了,我耿耿于怀,原本有了解人、认识深厚人生的机会,我却失去了。我选择离开《面对面》,我不想这么活着,这不是我想要的工作,我没法把自己泡在水里感受生命”。

“感受生命”,这样的辞职宣言,已不能用一个名人的勇气、锐气、傲气形容,而是一个女人的生命美学,心灵哲学,以及天然的自我过滤和洗练。尊重心性,尊重自己的底线,不轻易妥协,不难得糊涂。

那个时期,她的文章,是满满的精神自省和心灵突围。

她记《西方政治思想史》的读书笔记:“我们并不是要实现什么理想,我们只是要从非理性中解放出来”。

她从陈虻当年的话寻求力量。“你必须退让的时候,就必须退让。但在你必须选择机会前进的时候,必须前进。这是一种火候的拿捏,需要对自己的终极目标非常清醒,非常冷静,对支撑这种目标的理念非常清醒,非常冷静。只有你非常清楚地知道你的靶子在哪儿,退到一环,甚至脱靶都没有关系。环境需要你脱靶的时候,你可以脱靶,这就是运作的策略,但你不能失去自己的目标。”

《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这是她的自问吗?这是她在顾准在风雪夜去世35年后的2009年12月3日写下的,纪念顾准的文章标题。

“我一直在想,当顾准末年的时候,一个人每天晚上从那个河散步,再走回去的时候,他心中有着怎么样的一种悲怆。相比起今天的我来说,我们都还有张书桌,我还能有一个灯光,有不受干扰的看书,写作的权利,所以还有什么权利再去抱怨,你也没什么权利去发牢骚。因为你向后看到了历史,向前看到了大势。”

“向后看历史,向前看大势”,这正是当年她给我博客留言中的话,原来,这也是照亮她自己的光谱。

2011年5月15日—2011年8月,一直在博客笔耕不辍的柴静突然静默,“柴静失踪”和“动车记者”传闻随即而来,直到2011年8月7日,柴静在《看见》的节目《姚晨:一颗温暖的卤蛋》亮相,谣言才不攻自破。

那几个月,柴静回忆说:“离开《面对面》后还不知道干些什么,休息了三四个月思考。当年陈虻在《生活空间》里,提出的关注人,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现在被干新闻的有精英意识的人放弃了。觉得太简陋了,我们还远远没完成对人的启蒙,太轻易把人流失了,温润的人的滋味成了奢侈。再这样下去生产一些产品,我会越来越干燥。”

为什么选择加盟李伦老师的新团队《看见》栏目,柴静在2012年4月《看见》的北大研讨会上给出了答案。

“我来《看见》,不知道会做什么和要做什么,但是我知道我会选择跟什么样的人在一起,只要你尊重这个行业的规律,它就会自己长出来。其实一个平台最重要的就是对人格有要求,对节目无限制,这样的话,在这儿工作的人和采访的人,可以自由地在节目当中来呼吸。”

当时,听研讨会的我,就藏坐在她身后一米。(北大网上公布的研讨会照片,也照到了柴静背后的我,于是,意外收获了一张柴静和我的合影。)

在我前方2米的她,黑休闲T恤,蓝牛仔裤,还有依旧柴氏风格的蓝围巾,闻不到常见主持人身上的脂粉香,可我,深嗅到一股雨露青草的气息。

我深深理解她这句话。在李伦老师任制片人的《社会记录》三年,是我人生最心无旁骛的3年。从对电视的一穷二白,到有点电视审美,因为有李伦老师这样的手艺人,对节目,无情的苛求是宠爱,对个体,是硬壳里包裹的爱惜。精神明亮的人互相照耀,一个栏目散发的光泽是遮不住的。

加盟《看见》,也许是一种情怀舒展和心灵回归。

《看见》是一档记录现实题材的专题节目,它的定位也远离精英意识,而是触摸大地。“观察变化中的时代生活,努力刻画这个飞速转型时代中,人的冷暖、感知、思想与渴望,了解陌生,认识彼此;端详相似,审视自我。”

柴静说,从《新闻调查》、《面对面》到《看见》,这不是选择,我们只是一个水流,然后碰到高山、峡谷、平原,就按照水的本来面目流淌而成,水本身没有变化,水总要入江入海,这是它的规律、本质,所以就一路流下来了。

《看见》的主编王开岭(同时也是一位作家)这样评价柴静:“观众赞扬她的气质口才,我欣赏她的精神肌肤。对《看见》,她既是作品构件,又是精神上的形象大使和邮戳,她能传递这个节目的灵魂。”

《看见》时期的柴静,更多呈现的是“积极的自省意识”和“自由的灵魂飞翔”。

虽然她的博文,从不缺少价值观层面的深刻反思,甚至是检讨,但是《看见》时期的柴静,对自己发起的冲击,是一种血淋淋的解剖。

具体到每期节目的操作,某个不合时宜的表情,某句咄咄逼人的提问句子,甚至某种姿态呈现的潜意识偏执,她对自己拿起手术刀,也包容吸收了周围人的苛责。

她自省,为采访张炘炀的被观众挑剔到的“脸色”: “采访中可能会有瞬间,怔了那么一下,或者一丝愕然,但什么都瞒不过电视机前的人。”“要想完成客观的采访,就要尽力削除这个 ‘应该’,只陈述,只发问,不评判,唯有如此,才能了解更多事实,知道冲突背后无限的,经纬交织的结构。”

她自责,为《老兵回家》里自己的提问:“他说 ‘我们这一代受的苦,你们这一代,你们的下一代不用受了’至此为止就好了,结果,千不该,万不该,还是问了个笨问题 ‘有这样的后人照顾你,应该也是一种安慰吧?’朋友说我,这样的问题让人家除了 ‘对,很安慰’,还能怎么回答?十年记者了,很多毛病成习惯,一不留神就溜出来,写在这儿,以此为鉴。”

她自叹,为《留学生刺母事件》节目成形中的懈怠,“没别的可推托的,就是思想上的懒惰。前一阵子工作紧张,到这个节目时,想偷懒,看稿子时粗粗而过,没有在该钉下去的地方再用力。”

她在博客里,记录着对每一次采访的思考、追问、自省,不仅是采访的一个重要的补充,也是节目思想性的延伸,更是她本人与众分享成长的心灵史。

她的自我批评,不是零散的、随意的,她也进行“规律”总结和“根源”挖掘。比如,采访中大部分错误是由于狂妄所至。那些自以为知的提问、替别人所做的总结等等。

她说,“我一次次地承认,人性包括自己的天性并不完美,但是愿意为此作出改善的全部努力。反思是特别重要的,这是一个很朴素的道理,但是很少有人把它做好十年八年以上。我希望我们能够反思,步步精进,战战兢兢,恪守对真实的敬畏走下去。”

而她这一阶段性的蜕变,在2012年4月20日北大召开的《看见》探讨会上,被很多专家学者敏锐捕捉。

中山大学的张志安教授认为,柴静和中国其他记者最大的不同在于她的反思精神。

在前《新闻调查》制片人夏骏眼中,“现在的柴静是跟以往不一样的柴静。十年前的她还是小姑娘,而现在再看她,她的眼睛里已经删除了女孩子的虚荣等等很多东西,不再考虑‘镜头里的我是什么样子的’。现在的她已经长大,眼睛里有了忘我。一个老惦记自己形象的人,你的形象不会好。当你把注意力贯穿到了节目上,就不一样了。当把自己忘却的时候你就很好了。”

曾经有段时间,柴静把MSN后缀设置成“转圆石于千仞之山”,这是孙子的话,圆石倾泻而下,形成的是“势”。如今,也许孙子的另一句话更契合她,“若决积水于千仞之溪者,形也”,那是积水之静的“形”。

积水之静,是一种穿透的力量。

2012年10月,采访李娜前,柴静做足功课,发现李娜说话率真敏感,面对挑衅,一定激起水花。“这个水花看上去好看,但有时会把一个人的实质掩盖了,人们消费这个水花,只为像看喷泉一样刺激,悦目。”

柴静拒绝水花四溅的用劲,采访李娜时,“只能把原来的碎石搬开一点,让真实的她流淌出来。”

果真,柴静面前,李娜的真实,流淌得让人措手不及。李娜用雪崩形容自己去年的状态,坦言失败后一个人坐在地上,背着丈夫,拿衣服蒙着头哭泣。

李娜对柴静诉说自己的“童年委屈”,10岁到20岁,丧父的她,在严苛的教练身边长大,她从未被表扬,而是常被骂。她后来取得大满贯后,专门回了趟武汉,去找小时候的教练,对教练说出她的压抑,也换位思考单身教练的不易。

柴静不打断她饱满的倾诉,只是轻轻问:“你现在能够以一个女人的方式来看待她?”李娜回答:“对,不是以队员理解教练,是以女人,女人,对。”这期节目,柴静起名叫《李娜对抗李娜》。之前有杂志采访她的文章,叫《柴静对抗柴静》。

柴静在博客中,把崔健的歌《时代的晚上》送给李娜:

“不是什么痛苦 也不是天生爱较劲

不过是积压已久的一些本能的反应

情况太复杂 现实太残酷了

谁知道忍受的极限到了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请摸着我的手吧 我孤独的姑娘

检查一下我的心里的病是否和你的一样

别看我在微笑 也别觉得我轻松

我回家单独严肃时才会真的感到忧伤

我的心在疼痛 像童年的委屈

却不是那么简单也不是那么容易

请摸着我的手吧 我温柔的姑娘”

采访,是一场抵达。如她在清华大学的演讲中说的,媒体的职责不是提供“热”而是提供“光”,不需要煽动社会的热情,媒体是在提供光亮,照向黑暗未知之处。

五、故事

她是有故事的人,你一定听过很多。我也来讲两个。

一个是我采访农民工犯罪问题,和深圳市监狱的宣传干事聊天,得知他是柴静的广院同班同学。我问他对柴静印象最深的事儿,他脱口而出的是,柴静和老师意见不同时,独自一人去争辩,毫无畏惧,旁人都对她的执拗诧异了。同为广院毕业的学生,我见识过“广院之春”比赛上,学生不留情面的嘘声,但是在课堂上,新新人类们鲜有人去较真和争论。

另一个故事是,广院求学期间,在学校图书馆处理废旧杂志的地方,她看到一期《光与影》,封面是一张16岁卖淫少女的照片,她被触动,给杂志写了篇文章,“她的目光一下一下打在我的身上,让我感到疼痛的亲切”。

杂志的主编亲自来找她,她成了《光与影》北京驻站记者。后来去写动物园饲养员的生活窘境,编辑认为未必符合杂志理念,柴静却对自己的想法再三坚持,如果理念不同,这个工作又何必让我来做?她选择离开,到适合自己舒展的地方。

关于柴静,多年后,有同事还记得我的一则痴人痴事。

2005年,她29岁的生日前一天,正好到《社会记录》做讲座。

那时我还是刚来的实习生,跑到花店买菊花送她做生日礼物(她曾在文章中写喜欢粉黄菊花)。讲座时,旁若无人地坐在离她最近的地方,包里还揣着录音机,她讲完之后是交流时间,我肆无忌惮地问她一连串幼稚的问题。

那时的我在大家眼中简直是个没头没脑的怪物,而自己浑然不知。

7年后,写这篇文章时,我已经29岁。

我已经结束了拖沓的青春期,也会为合规矩而学习喜怒不形于色,不让别人耻笑自己肤浅地追星。

我也有了很多机会,和她一样当一名记者去采访,从蹲马步开始训练,像花豹要改变自己身上的花纹一样度过新闻适应期,并开始学着审视和观察她,体悟她起伏的心得。

柴静说,要养成写日记的习惯,你能不能客观地描写你爱的人,决定了你将来是不是客观的记者。

对她的描写,实在是一场艰难的抵达。她不断地对抗、推翻自己,价值重估,思维换代,生命的色彩在调色板上,不断组合、渲染,你要有同样迅速的脑力,才能追上那奔放的进度。

想起墨西哥女画家弗里达画过的自画像——《两个弗里达》。两个弗里达,坐在椅子上,靠在一起。一个穿素净白衣的婚服,一个穿绿裙紫衣的传统服饰。两个不一样的弗里达手拉着手,心连着心,血管纤细。这是她“个人的两面性”,摒弃的、重生的、决裂的、和解的。

是不是也有两个柴静呢?就像人说柴静:“她”是她的战斗版和加强版,“她”会作出超出她经验之外的反应,这些反应令她意外和吃惊,但她总是发现,“她”比她更对。

一样奔波在诡谲的时代,她这样的女子,行走得太快,常让你反省自己的迟缓和麻木。就像她的闺蜜范铭说的:

某个安谧的日子,我依然会回忆她的往事,聆听她当年的广播录音《夜色温柔》,重温她的第一本书《用我一辈子忘记》。

她在那里写道:“我渴望呆在最寂静的角落里,被最热烈的声音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