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子产支持舆论监督(1)
英雄出少年
《诗经》用了极恐怖的8个字形容春秋时期(前722~前481)的翻天覆地:
“高岸为谷,深谷为陵。”
原先高高在上的忽然跌落到谷底,原先在谷底的忽然升到峰巅。形势反复无常,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哪一天完蛋。
这个时期,齐、晋、楚、秦、吴、越六个大国互相争锋,攻城略地,此消彼长。最难过的就是夹在大国之间的小国了,怕得罪这个大国,又怕得罪那个大国,成天惴惴不安。小国之间也是攻伐不断,彼此侵夺,是一幅活生生的“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图景。
不幸的是,我们这篇文章的主人公子产就出生在一个小国——夹在晋国和楚国之间的郑国。郑国一直是晋国和楚国拉锯争夺的对象。
公元前565年,郑国的司马(军队统帅)子国,率领军队进犯楚国的附庸小国蔡国,获得大胜,把蔡国军队的主帅也俘虏了。
郑国人非常高兴,张灯结彩,大肆庆祝。子国更是居功自傲,手舞足蹈。这时,有一个人提醒子国:不要高兴得太早了。这个提醒者,就是子国的儿子,年仅十七八岁的子产(名公孙侨,字子产。约前583~前522)。
子产对他父亲说:“我们郑国是个小国,国家的内政一团乱麻,没有搞好,却热衷于讨伐别的国家,抢立战功,恐怕要带来灾祸。如果楚国人为蔡国报仇打我们,我们能够不顺从楚国吗?假如我们顺从了楚国,晋国肯定不高兴,也会发兵来打我们。如果楚国、晋国交替发兵来打我们,我们还有好日子过吗?”
一席话,把热昏了头的子国噎在那里。可是,堂堂军队统帅哪能在孩子面前丢了面子?子国说不出理,只得摆架子训斥:“国家大事,有正卿(最高爵位,执政长官)子驷先生做主,哪能听你这小孩子的?小孩子胡说,要砍头的!”
子驷当然和子国是一头的,但他们的好梦不长。
第二年,即公元前564年,楚国、晋国及其他诸侯小国都找理由攻打郑国。郑国只得分别向两大国讨饶求和,吃了不少亏。
更糟糕的还在后头。由于子驷在分配土地、战车等国家资源时有偏向,得罪了国内五个大族,国内政治力量分裂了。结果五大族的头头在公元前563年铤而走险,纠集起来发动叛乱,冲入朝廷,杀死了子驷和子国等大臣,只有担任司寇(司法部长)的子孔事先听到风声逃走,郑国陷入巨大的政治危机。
郑国的大事都被年幼的子产言中了。子驷的儿子子西听到噩耗,带着少数人冒冒失失地闯出家门,收敛了父亲尸体就去追赶叛军。叛军已然挟持着郑国国君跑到北宫死守。子西见状,又折回家中调兵。但是,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家中的臣属、武士和奴婢见势不妙,已经逃走大半,兵也调不成了,子西无奈,只得叹息。
子产却临危不乱。他在家中,先派人把守好大门,再聚齐了家臣属吏和武士,指挥他们封闭府库,布置防守,然后率领17辆战车列队出发,收敛了父亲尸体,就去攻打叛军。别的贵族这时也闻风出动,前来支援,很快就把叛军全部消灭。从此之后,郑国官员对子产都另眼相看了。这之后,子产又历经几番大难,终于在公元前543年上台执政,这时他40岁左右。
铸刑鼎
子产改革的标志性事件之一,是公元前536年的“铸刑鼎”——把惩治罪犯的刑律铸在金属鼎上,向全国老百姓公布。这是中国政治史、法制史的一件大事。这在当时可是了不得的举措。胡适在《中国哲学史大纲》一书中说,春秋时期,上层贵族社会认为刑律越隐蔽越好,决不能让国人知道。这样才有利于贵族随意处置老百姓,增加专制的恐怖和神秘。这当然是一种古老专制时代的遗迹。
子产决心打破这种愚昧,他对已有的刑法加以修改,在这个基础上主持编订了三种刑法,并将其公之于世,让老百姓明白法与非法的界限,知道犯了法会得到什么样的处罚,这无疑是进步的法制理念,当然也打击了贵族特权。子产这个做法,遭到很多贵族的反对。
晋国大臣叔向专门为此给子产写了一封措辞严厉的信。信中说,本来民众怀着恐惧之心,不敢随便乱来。你把法律公布了,民众就会钻法律的空子,争相琢磨怎么做坏事而不至于被制裁,这样就不怕长官了,反而会导致犯法的事情越来越多,腐败贿赂到处泛滥,郑国也会因此而完蛋。
子产顶着晋国压力,给叔向回了一封信说:“我为的是救世啊!”他表示要坚定不移地公布法律。结果呢?效果不错,社会治理透明度增加,大众欢迎,犯罪案件减少。再说,郑国注重商业,过去贵族利用刑罚的随意裁量权,压榨商人和新起的土地所有者,对国家很不利。子产公布法律,限制了贵族特权,促进了郑国农业和商业的发展。
子产此举,开启了中国古代公布成文法的先例。春秋时期,宗法贵族的气势减弱了,新的地主阶层兴起。各利益集团、社会阶层以及经济条件都在发生变化,“铸刑鼎”这一重大改革措施符合社会发展的新需求。
在潮流推动之下,晋国在子产“铸刑鼎”之后20多年,也把刑法铸在鼎上,向社会公布了。
可是孔子认为这样做不对。在晋国公布了法律之后,孔子说,晋国大概因此要灭亡了。人民知道了法律,只看鼎上的条文,不看贵族脸色,怎么能显出贵族的尊贵?孔子一向最重视礼,不看重法律,他甚至认为法律是有害的。所以他对“铸刑鼎”如此猛贬,并不奇怪。孔子认为,如果用法律治理国家,那么人们就专注于法律,只求免于犯罪,而失去内心的廉耻,这样的社会未免太不理想,应该追求天下为公,人人讲仁爱,家家睡觉不关门,根本就没有小偷盗贼才对。
因此,孔子认为,在一个社会中,有事要闹到诉诸法律,就不正常了,最理想的就是全社会没有一件诉讼发生。由此可以看出,在当时公布法律,实在要承受巨大压力。周谷城的《中国政治史》高度肯定子产“铸刑鼎”,批评了叔向和孔子,他说:
“反对自反对,批评自批评,而时代的迫切需要,终于把礼治演变为法治。”在现代社会,大众见惯了公布的法令,殊不知这是子产冒了极大风险,带头开创的新制度。
郑国换了天地
子产知道,因循守旧的郑国,如果不经一番革新,万难应付危局。在改革中,子产不回避争议,不压制争议,也不怕争议。他认为改革就是要迎着争议往前走。比如他改革军赋制度,增加税收,充实军饷,以增强郑国自卫能力,就遭到一些人的咒骂。
有人说:“子产的老爹就死在路上,他又要做蝎子尾巴了!”
子产还主持全国农业普查,整顿三农。他采取的具体措施,一是厘清混乱的土地所有权,重新划分全国田地和沟渠。那些非法侵占的土地,或者充公,或者归还所有者。在这个过程中,子产承认了新起的土地所有者,即新兴地主阶级的土地所有权,并向他们征收赋税,以增加国防开支。二是把农民组织起来,若干家为一个互助单位合作生产,并共用一口井等等。这些措施触犯了很多人的利益,造成麻烦。
一时间,全国广为流传一个凶险的段子:
取了我的田地重新划界,取了我的衣冠给藏起来,谁能够杀了子产?
我一定跟他在一起!
到了这个地步,子产怎么办?他的回答是:“不要紧,只要从长远来看对国家有利,我死也得做。实行改革不能中途退缩,我下决心不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