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月物语·春雨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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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夜宿荒宅【1】(1)

下总国葛饰郡真间乡,有个后生名唤胜四郎,祖祖辈辈都世居于此。由于祖上勤勉操持,挣下不少田产,家境可算殷实。然而家业传到胜四郎手上时,却因他放浪成性、不务正业,致使家道中落,日见凋敝。久而久之,亲戚们也与他疏远了。胜四郎颇有悔意,寻思着找个路子,重振家业。

恰巧有个叫雀部曾次的商人,专司收购贩卖足利染色丝绸的营生,每年都会从京都来真间乡,探访他住在此地的一位远亲。胜四郎和他早已熟识。某日,胜四郎恳求雀部带自己一起去京里经商。雀部当即应允,并约定了出发的日子。胜四郎知他诚实可靠,满心欢喜,遂将家中剩余田产尽数变卖,以此做本钱,购入大批丝绢,准备克日赴京。

胜四郎之妻宫木,贤良淑德、貌美性聪,听说夫君要进京经商,心中深感不妥,再三婉言劝阻。无奈胜四郎素来任性,自以为是,岂肯听从妻子劝说。宫木虽对夫君离去后的日子大为忧虑,但仍然勉强振作,为四郎打点好行囊。临别前夜,宫木柔肠百转,依依不舍,向四郎凄婉道:“夫君走后,我便孤单一人无依无靠,就像荒野迷途一般,惊惶失措,无所适从。望夫君朝夕勿忘,早日返家。虽然世事无常、未来难料,但只要一息尚存,我们定能再度聚首。望夫君垂怜,莫弃糟糠。”胜四郎安慰妻子道:“身在异乡,如乘浮木飘零,焉能久留?待到来年暮秋,风卷葛叶之时,我便回来了。你安心在家等待便是。”过得几个时辰,晨鸡报晓,胜四郎别过妻子,出门向京都而去。

时值享德【2】四年夏,镰仓御所【3】足利成氏与管领【4】上杉氏交恶,双方兵戎相见,成氏官邸毁于兵焚,成氏逃往下总国暂避。关东因而大乱,群魔乱舞,兵连祸结,无一处安宁。年迈者遁迹深山,少壮者掳为军兵。今日风闻“某处遭焚”,明日又言“敌军将至”,老弱妇孺东逃西窜,哀声遍野。胜四郎之妻宫木本想出逃他乡,又念及夫君临别前有交代“待到深秋便回”,只好困守家中,苦苦支撑,惶恐不安地捱着日子。终于深秋到来,丈夫却依然杳无音讯。宫木自伤自怜,幽怨夫君薄情,感慨人心多变,遂作歌一首云:

心悲度日苦,

谁传鸿雁书?

逢坂报夕鸟,

告郎秋已深。

歌中尽显凄凉悲伤之意,可惜两地相隔遥远,无法将此歌传给身在京都的胜四郎。

时局纷扰,人心渐坏。屡有路过门前的轻薄之徒,见宫木美貌,肆行挑逗勾引。宫木严守妇德三贞,冷面坚拒。后来索性紧闭家门,不见外人。她辞退了唯一的婢女,慢慢地又花光了微薄的积蓄,苦苦熬过残年,等到了新一年的年初,战乱却依然频仍,彷佛永无太平之日。在上年秋,美浓国郡上领主东下野守常缘,奉幕府足利将军之命,东征下总。他联合同族的千叶实胤,共伐成氏,成氏一方布阵死守。双方战况胶着,不知何日方能平息。战焰高炽,贼寇蜂起结寨,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关东八州生灵涂炭,几成人间地狱。

再说胜四郎随雀部进京,适逢京都奢华之风盛行,所贩丝绢尽数顺利售出,盈利甚丰。然而就在他准备踏上归途时,听说上杉军大败御所军,正乘胜在下总国追歼成氏溃兵,故乡葛饰郡一带成为屠场,恶战方酣。兵荒马乱之际,谣诼纷纭,就连眼前诸事都难辨真假,更何况远隔八重的故乡。胜四郎心中忐忑,遂于八月初匆匆忙忙离京返乡。哪知途经木曾真坂时,不幸撞上了落草的强人,所携财物被劫掠一空。又听人说,一路向东的路上,新设关卡多处,断绝了旅人东行的去路。胜四郎心想,此际书信难通,家园可能已毁于战火,保不准连妻子也可能不在人世了。若果真如此,故园即为鬼域,倒不如回京再作打算。于是折回京都。岂料行至近江国时,身染热病,浑身燥热难当。他勉力支撑,投奔近江国武佐乡的一个富人。那富人名叫儿玉嘉兵卫,是雀部的岳父。胜四郎道明来意,嘉兵卫慨然答允让他在自己家养病,并为之延医问药,精心照顾。不久胜四郎病体渐愈,对嘉兵卫感恩戴德,再三致谢。他身子尚虚,行动不便,只得留在儿玉家调养。这一住就是数月,不觉已是新的一年。在此期间,四郎因生性豪爽,在武佐乡结交了不少新朋友。儿玉及乡人们喜其诚朴,与他相交甚笃。其后四郎就往返于京都雀部和近江儿玉之间,寄人篱下。光阴似箭,恍如梦境,一晃眼七易寒暑。

宽正二年【5】,畿内地区河内国的畠山氏爆发兄弟相争,战乱波及京都。入春以来又瘟疫肆虐,街头巷尾到处可见僵卧倒毙的尸体。由是人心惶惶,尽皆哀叹末日将临。胜四郎思忖再三:“吾今落魄潦倒,沦落他乡,又无所作为,长期受人恩惠也非久远之计。发妻音信全无,自己在这萱草丛生之地虚度光阴,一切都因为自己无信无义之故。想来即使妻子已赴黄泉,也该寻到她的骸骨,替她安个坟,以慰在天之灵才对。”他将心中所想遍告诸友,遂于五月霁雨放晴的某日,道别友人,经十天路程,回到了家乡。

蔽日暮影,乌云低垂,四野黯淡无光。胜四郎心道,我自幼生长于此,即便天色昏暗,也决计不会迷路。于是径自踏着夏草萋萋的荒野小路,向前行去。一路上,往昔雄跨河滩的著名渡桥,如今已荒废塌落;马蹄之声寂然无闻,田地荒芜杂草丛生;旧路难以辨识,旧邻尽皆不见。偶尔可见散落的寥寥几户屋舍,看似有人居住,却也面目全非了。

胜四郎怃然伫立,茫然不知故居何在。正迷惘间,借着云间的微弱星光,见大约二十步开外,有棵被雷劈过的松树,正是自家宅门的标志。胜四郎大喜,立即大步走上前去,发现屋舍旧貌不改,与自己离去时无多大分别。门缝中透出依稀灯火,似乎尚有人住。“是谁?是他人还是宫木住在里面呢?难道我妻侥幸尚存?”胜四郎心中怦怦乱跳,靠近门前轻轻咳了一声。屋里立刻应道:“谁呀?”话音虽苍老,却千真万确是宫木的声音。胜四郎的心跳得愈发厉害,怀疑自己是置身梦中,赶忙答道:“是我啊!是胜四郎回来了。真没想到你孤身一人还能住在这荒废破败之地,太出人意料了。”宫木听到是夫君的声音,立即拉开屋门。胜四郎见她蓬头垢面,眼窝深陷,头发乱糟糟地散披在背后,彷佛变了一个人。她默默地望着夫君,涕下沾襟,呜咽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