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菊花之约【1】(1)
庭院莫栽垂杨柳,结交莫结轻薄儿。杨柳不耐秋风吹,轻薄易结还易离。杨柳逢春发新绿,轻薄永无再访时。
话说播磨国加古驿有个叫丈部左门的书生,安贫乐道,平日里除了与书为友,对一应金钱俗务概不理睬。左门之母贤似孟母,每日纺纱织丝,以此助儿读书修学。左门的妹妹许配给同乡佐用为妻。佐用家境优渥,因敬慕左门母子贤良高洁,故而聘娶其妹。两家结为姻亲后,佐用时常以各种理由,接济左门一些财物。但左门自思:“吾乃堂堂男儿,岂能以口腹累及他人!”所以每次都婉言谢绝了。
某日,左门造访同乡挚友,二人说古论今,谈兴正浓之际,忽闻隔壁传来痛苦呻吟声,左门遂向主人家询问。主人答说:“邻房那人似从西国而来,自称在数日前与同伴失散,请求在此借宿。我观其相貌举止,颇有武士风度,便安顿他住下。谁知他当天夜里突发邪热,高烧不退,卧床不起已有三四天了。又不知他家乡何处,我正为如何措置而为难呢!”
左门听了这话,道:“真是可怜之人。你为此忧愁难安,也在情理之中。那位客人行旅途中沾染疫病,委顿于异乡,更兼举目无亲,此刻一定分外焦虑,待我去看一看他。”
主人急忙阻拦道:“听说瘟病最易传染,我从不敢让家人僮仆去那屋探视他,你也千万别靠近他,免得染上恶疾害了自己。”左门笑道:“死生有命。世间多有愚昧之言,那病也未必能传染给我。”说着推门入室,见那病人确如主人所言,绝非凡俗之辈。只是由于病重,面黄肌瘦,躺在一床旧被褥上,眼睁睁地望着左门,求道:“能给我一碗热水喝吗?”
左门近前安慰道:“壮士只管宽心,我一定想方设法医好你的病。”乃与主人商议,斟酌开方,为之购买药材。又亲自煎汤送药,煮粥喂食。如同对待手足兄弟般,须臾不离,尽心周到地服侍那武士。
武士深感左门情真意笃,感激涕零道:“在下只是一个流落异乡的过客,您竟如此无微不至地照料于我,就算死,我也要报答您的大恩大德!”左门忙安慰道:“切莫如此说。大凡瘟病皆有疫期,只需挨过疫期,病情便会好转。在此期间,我会每天都来照顾你的。”
由于左门的精心照料,武士病体渐愈,精神也爽利了许多。他向宿屋主人诚恳致谢,并对左门的善举万分感激。交谈中,两人互表身世,武士道:“在下乃出云国【2】松江乡人氏,姓赤穴,名宗右卫门。因粗通兵法,富田城主盐冶扫部介聘我为师,讲授兵书战略。不久前,又任命我为密使,前往近江佐佐木氏纲府中拜访,氏纲留我暂宿驿馆中。就在此时,富田城前城主尼子经久【3】勾结当地豪族山中一党,在除夕之夜出其不意突袭富田城,扫部介大人自杀。出云本是佐佐木氏纲的领地,盐冶大人是代理守护。我便向佐佐木进言,请他援助与尼子对立的三泽、三刀屋等豪族,尽速消灭尼子经久。哪知佐佐木却是色厉内荏、外强中干,不但不接受我的良言劝谏,反将我监禁于驿馆内。我心想近江绝非久留之地,于是设法逃了出来。不料在返回出云途中身染疫病,幸得先生救拔并尽心照拂,大恩没齿难忘,此生定竭力图报。”
左门道:“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我绝无施恩望报之心,阁下不必言谢。请在此再逗留一段时间,好好调养身体吧。”
承左门殷殷盛情,赤穴又将养了数日,病体已恢复得差不多了。
这期间,左门沉浸在遇到知己良朋的喜悦中,无论日夜都去拜访赤穴,两人倾盖如故,无所不谈。言及诸子百家时,赤穴妙论精当,有真知灼见,所解非常人所能及。特别对于兵法战策,更是抉微阐幽,洞明透彻。二人意气相投,莫逆于心,遂结拜为异姓兄弟。赤穴年长五岁,被左门拜为义兄。赤穴道:“我自小父母双亡,贤弟之母即为我母,我欲登堂拜见母亲大人,不知她老人家能否接受我的赤子孝心?”
左门听了大喜过望,道:“老母素以小弟孤单一人为虑,今日若将兄长一番肺腑之言转达老母,她一定会欢喜得增寿延年的。”言毕,立即带赤穴回到家中。
左门之母见了二人,开眉笑眼,喜道:“吾儿不才,所学难合时宜,已失仕途青云之机。今幸蒙阁下不弃,结为兄弟,望日后多多指教。”赤穴急忙恭敬施礼,道:“大丈夫信义为先,功名利禄何足道哉。今蒙高堂慈爱,贤弟又待我情真意挚,幸运如斯,夫复何求?”遂移居左门家中,欢洽数日。
昨日还盛开的尾上之樱,今朝已经凋谢。凉风习习从海上吹来,拍打着礁岸。不问亦可知晓,初夏到来了。
赤穴向左门母子道:“我从近江逃出来,本是为了回出云老家,未曾想在此延留诸多时日。请容许我回出云探望,不久便归。届时承欢膝下,专心事孝,以报大恩。”左门问道:“不知兄长几时回返?”赤穴答道:“时光易逝,最迟不过今秋。”左门道:“今秋何日,望兄长说个确切日子,以便迎候。”赤穴道:“那就约在九月初九重阳佳节吧。”左门道:“好,请兄长一定要如期归来。小弟当备下薄酒金菊,恭候兄长。”二人互道珍重,依依惜别。赤穴大踏步向西而去。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转眼枝头茱萸泛红,篱下野菊争艳,秋季已至。九月初九这天,左门起了个大早,先洒扫干净厅堂,在花瓶里插了两三枝黄白菊花。又倾囊沽来美酒、备下佳肴,等候义兄归来。
老母亲看着勤快的儿子,说道:“孩子,出云国远在百里之外的山阴道尽头,赤穴今日未必赶得回来。且待他归来后,再准备也不迟啊。”左门道:“不,兄长是个重信义的武士,必定不会爽约。如果等他回来再慌张准备,他会作何感想?我们岂不惭愧!”于是温酒烹鱼,在厨下忙着张罗起来。
当天秋高气爽、晴空万里,加古驿游人如织。有人道:“今日是某某贵人进京的日子,天气又好,往京城做买卖一定大有赚头。”又有一个年约五十左右的武士,向同样装束的二十出头的武士说道:“海面风平浪静,若是早上从明石乘船,前半晌就到牛窓港了。你年纪轻轻却如此胆怯,平白枉费了诸多盘缠。”年轻武士辩道:“这一带的海路旅人无不担惊受怕。上回同大人进京,取道小豆岛至室津港,途中风高浪急,吃尽了苦头。您请息怒,到了鱼桥,我请您吃碗荞麦面。”另有道旁的驮夫气冲冲地一边拍着驮鞍,一边喝道:“该死的马,睁眼快走。”催促着驮马去了。
眼看天已过午,赤穴依然影踪全无。到了日薄西山,行人们都匆匆地赶往旅店投宿,左门仍目不转睛地盯着道路,望眼欲穿地等待着义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