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马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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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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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会给可怜的汤米·塔克送花,她也不会再享受到切尔西生活的“刺激”。对于如今这些跟汤米·塔克情况类似的女孩子,我的心里突然泛起了一阵怜悯之情。不过归根结底,我还是要提醒自己,我怎么能知道我的观点就是正确的呢?我是什么人,如何能够断言那样的生活就是虚度光阴呢?也没准儿我这种整日沉浸于书本之中,与外部世界几乎隔绝的波澜不惊的学者生活,才真的是浪费生命呢。这是种二手的生活。扪心自问一下,我从这样的生活中得到什么刺激了吗?一个极其陌生的念头!当然,事实上我并不想要那种刺激。不过话说回来,也许我应该去寻求一些呢?这真是个既陌生又不太招我喜欢的想法。

我心里不再去想汤米·塔克,转而去处理我的信件。

最重要的一封信是我表姐罗达·德斯帕德写给我的,信里请求我帮她一个忙。我抓住了这个机会,因为这个早上我正好没有工作的心情,这封信给了我一个绝好的推迟工作的借口。

我出门到国王路上,叫了一辆出租车,让它载我到我的一个朋友——阿里亚德妮·奥利弗太太家去。

奥利弗太太是一位知名的侦探小说作家。她有个用人叫米莉,是个既能干又警觉的女人,负责替她的女主人挡住外界的一切烦扰。

我抬抬眉毛,询问地看着她。米莉热烈地点点头。

“马克先生,你最好直接上去。”她说,“她今天早上心情不好,也许你能帮帮她,让她打起精神来。”

我爬上两段楼梯,轻轻敲了敲房门,没等里面的回答就径直走了进去。奥利弗太太的工作室相当宽敞,墙上贴着各种珍奇鸟类在热带雨林中筑巢的壁纸。奥利弗太太本人则显然处于一种接近疯狂边缘的状态之中,一边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一边喃喃自语。她漠不关心地瞟了我一眼,然后继续在屋子里踱着步。她目光茫然,一会儿扫过四壁,一会儿望望窗外,一会儿又会闭上眼睛,如头疼发作一般。

“但为什么,”奥利弗太太仰天发问,“为什么那个白痴没有立刻说他看见了那只凤头鹦鹉呢?为什么他不该说?他不可能看不见它啊!但是假如他真说了,那一切就都完蛋了。一定有办法……一定有……”

她一面呻吟,一面把手指伸进她的灰色短发中,恼怒地紧紧抓着。然后,她突然定睛看着我,说道:“嗨,马克。我要疯掉了。”紧接着就又开始抱怨起来。

“还有这个莫妮卡。我越想把她塑造得好点儿吧,她就越招人烦……蠢到家的姑娘……还挺自以为是!莫妮卡……莫妮卡?我认为是名字起得不好。南希?这个会不会好点儿?琼?叫琼的太多了。安妮也一样。苏珊?我已经有一个苏珊了。露西娅?露西娅?露西娅?我觉得我脑子里已经有露西娅的模样了。红头发,圆翻领套头衫……黑色紧身裤?至少也得是黑色长袜。”

这种兴高采烈转瞬即逝,一想起那个凤头鹦鹉的问题,奥利弗太太就又开始闷闷不乐起来,一边踱着步,一边心不在焉地把东西从桌子上拿起来,再把它们放到别的地方去。她带着几分小心地把她的眼镜盒放到一个漆盒里,那里面已经放了一把中国扇,然后她长叹一声说道:“我很高兴是你来了。”

“你太客气了。”

“真说不准有什么人会登门造访。不是某个想要让我开义卖会的蠢女人,就是那个来找米莉卖保险卡而米莉还死活不想要的男人,要么就是修管道的工人(不过要真是他可就谢天谢地了,对吗?)。或者也可能是什么人想做一次采访——问我一大堆让人尴尬的问题,而且每次都一样。最初是什么促使你想要开始写作的?你已经写了多少本书?你写书赚了多少钱?等等,等等。我从来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些问题,让我看起来就像个傻子一样。不过这些都无所谓啦,因为我想我已经快要疯了,就是为了凤头鹦鹉这点儿事。”

“是不是有些想法还不成熟?”我同情地说道,“也许我最好还是先回去。”

“不,别走。你在这儿好歹还能让我分分心。”

我接受了这句听上去有些不明不白的恭维。

“你想抽烟吗?”奥利弗太太以一种不咸不淡的殷勤口吻问道,“记得屋子里哪儿有些烟来着,去打字机的盖子那儿找找。”

“不麻烦了,我自己带着呢。给你一支。哦,对了,你不吸烟的。”

“也不喝酒,”奥利弗太太说,“我倒希望我能喝点儿。就像那些个美国侦探,总在他们的抽屉里放上些黑麦威士忌,随喝随拿。看上去这样就可以使所有问题迎刃而解。你知道的,马克,我真的想不明白,在现实生活中,一个人犯了谋杀罪怎样才能够逍遥法外。在我看来,从你杀人的那一刻起,你的罪行就昭然若揭了。”

“那可是胡说。你自己就写了好多那样的小说。”

“至少有五十五部了。”奥利弗太太说,“关于谋杀的部分写起来其实轻松简单,真正难的是怎么把罪行掩盖起来。我的意思是说,凭什么让人看起来就应该是除了你之外的任何人?明摆着就是你嘛。”

“不过最后写完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啊。”我说。

“是啊,随你怎么说吧。”奥利弗太太阴沉沉地说道,“但最让我绞尽脑汁的就是,让五到六个人同时出现在某人被谋杀的现场,而且每个人还都具备杀人的动机,这太不合常理了——除非这个死者实在太招人讨厌,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人会在意他是否被杀掉,大家也丝毫不关心是谁干的。”

“我明白你的难题了。”我说,“不过既然你已经成功地解决了五十五次,想办法再来一次也不在话下。”

“我也是这么跟自己说的,”奥利弗太太说,“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但每一次我都没法相信,也正因如此我才无比痛苦。”

她又一次揪着自己的头发用力撕扯。

“别这样,”我叫道,“你会把头发连根拔出来的。”

“瞎扯,”奥利弗太太说,“头发结实着呢。不过我十四岁的时候出麻疹发高烧,头发还真的掉过,就在前额这片儿,太丢人了。后来用了整整六个月才又重新长好。这对小姑娘来说太可怕了——女孩子们就在意这个。昨天我去疗养院探望玛丽·德拉方丹的时候想起这件事来。她也掉头发,跟我那时候一样。她说等她好点儿以后,可能非得弄个假发来戴不可。我也觉得,等你到了六十岁,头发真不一定会再长出来了。”

“那天晚上我就看见一个女孩儿把另一个女孩儿的头发连根拔出来了。”我说道。我自己都能感觉出自己的语气中微微带着的那种见过世面的得意之情。

“你上什么稀奇古怪的地方去了?”奥利弗太太问道。

“在切尔西的一家咖啡馆里看到的。”

“哦,切尔西!”奥利弗太太说道,“我相信那儿什么怪事都会有。披头族啊,斯普特尼克啊,还有广场上那些垮掉的一代啊。我不太写他们的事儿,因为我怕用词不当。我想还是写我自己比较熟悉的事情更稳妥。”

“比如说?”

“出门旅行的人啊,住旅馆的人啊,医院里发生的事,教区会议上讨论的事——还有作品的销售——还有音乐节、逛商店的姑娘们,各种委员会、家庭妇女、为了科学目的而徒步周游世界的青年男女,以及商店售货员——”

她停下来,有点儿上气不接下气。

“看起来接下去可写的题材很丰富啊。”我说。

“话虽如此,哪天你还是应该带我出去,去一趟切尔西的咖啡馆——让我开开眼界也好啊!”奥利弗太太眼巴巴地说道。

“时间由你,今晚怎么样?”

“今晚不行。我太忙了,得忙着写书,要么就是因为写不出来干着急。那真是写书过程中最烦人的一件事情——不过话说回来,每件事都很烦人,除了灵感迸发,觉得你所想到的是个绝妙的点子,并且迫不及待地要把它写出来的那一刻之外。告诉我,马克,你认为有可能通过远距离遥控来杀人吗?”

“你说的远距离遥控是指什么?按个按钮,然后发出一道致死的放射线?”

“不,不,不是说科幻小说。我想,”她迟疑了一下,“我真正想说的是巫术。”

“弄个蜡人,再扎上大头针?”

“哦,蜡人这一套已经过时了。”奥利弗太太轻蔑地说,“不过还是会有怪事发生——比如在非洲或者西印度群岛。人们通常会这么给你讲,那些土著人是如何就那样蜷成一团然后死掉啊,还有伏都教或者西非土著的符咒之类的……不管怎么说,你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

我跟她说,很多这类事情现如今都归因于暗示的力量。巫医会向受害者传达信息,说他注定会死——剩下的事情就全都是他自己的潜意识在起作用了。

奥利弗太太对此嗤之以鼻。

“若是有人暗示说我注定要在某一刻躺倒死去,我会非常高兴地看着他们的愿望落空。”

我哈哈大笑。

“你骨子里头就充满了那种西方的怀疑论精神,不容易接受暗示啊。”

“那么你觉得这种事是可能发生的了?”

“我对这个问题不太了解,所以也没法判断。你怎么会想起这些?难道你正在写的大作就是关于暗示杀人的吗?”

“不,还真不是。对我来说,写些老派的鼠药或者砒霜下毒就足够好了,或者保险点儿的就用钝器。反正尽可能不用枪,用枪太复杂。不过你今天来不是为了和我探讨我的书吧?”

“老实说,不是——实际上是我表姐罗达·德斯帕德要举行一次教会的游乐会,然后——”

“别再提这个了!”奥利弗太太说,“你知道上次出什么事儿了吗?我安排了一场猎凶游戏,结果一上来就冒出来一具真的尸体。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幕!”

“这次活动没有什么猎凶游戏。需要你做的只是坐在帐篷里,在你自己的书上签名——签一本五先令。”

“呃——好吧,”奥利弗太太半信半疑地说,“那还可以。真的不需要我去主持开幕式?或者去说些傻话?再或者戴顶帽子什么的?”

我向她保证,她说的所有这些都不需要她去做。

“而且也就进行一两个小时而已,”我好言哄劝道,“结束之后还会有一场板球比赛——不对,我想不应该是在一年当中的这个时候。也许是孩子们的舞蹈。要不就是化装舞会的服装选秀——”

奥利弗太太尖叫一声打断了我的话。

“这不就结了,”她叫道,“一个板球!当然了!他从窗户里看见的……飞向半空中……这让他分了心——于是他就一点儿没提那只凤头鹦鹉!马克,你来得太好了。你实在是太棒了。”

“我没太明白——”

“也许你不明白,但我明白。”奥利弗太太说,“这事儿说来话长,我不想浪费时间去解释了。刚才我看见你真高兴,而现在我想让你做的是离开,立刻。”

“没问题,不过关于游乐会的事——”

“我会考虑的。现在别烦我。我到底把眼镜放到哪儿去了?真是的,有时候东西就是会无缘无故地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