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
橡树桥车站外,几个人三五成群,表情茫然地站着。这群人身后跟着搬运工,正在搬他们的箱子,其中一个人喊道:“吉姆!”
其中一个出租车司机走过来。
“你们是去士兵岛吧?”他问道,一口柔和的德文郡口音。
四个人异口同声地回答——又马上以怀疑的目光互相打量起来。
因为瓦格雷夫法官是这群人中的长者,司机便对他说:
“先生,这儿有两辆出租车。不过我们得留下一辆,等一等从埃克塞特开过来的慢车,那趟车马上就到了——最多再过五分钟——要接乘那趟车来的一位先生。哪一位不介意等他一下?这样一来,大家的座位就可以宽敞些。”
考虑到自己的秘书身份,维拉·克莱索恩抢先开口道:
“我留下来等吧。各位是不是可以先走一步?”她一边说,一边看着其他三个人,眼神和语气都透露出自己的职务身份,隐隐有种命令的意味,就像在学校的网球课上让女生遵循她的安排一样。
布伦特小姐端着架子说了声“辛苦了”。率先弯腰钻进了其中一辆车,司机一只手为她扶着车门。
随后上车的是瓦格雷夫法官。
隆巴德上校说:
“我和这位小姐一起等吧。”
“我叫维拉·克莱索恩。”维拉说。
“我叫隆巴德。菲利普·隆巴德。”
搬运工正忙着把行李往车上堆。车里,瓦格雷夫法官先生非常绅士地说:
“天气真是不错!”
布伦特小姐答道:
“确实不错。”
这位老先生看起来挺气派的,布伦特小姐暗自思量。和她在海滨旅馆里经常见到的男人完全不同。如此看来,那位奥利弗小姐或奥利弗夫人交往的都是些上流人士——
瓦格雷夫法官先生问道:
“你对这附近熟悉吗?”
“我去过康沃尔和托基,德文郡这边倒是第一次来。”
瓦格雷夫法官说:
“我对这儿也不熟。”
第一辆出租车开走了。
第二辆出租车的司机说:
“请两位上车等吧!”
维拉果断拒绝道:
“不用了。”
隆巴德上校微微一笑,说:
“外面那堵阳光照着的墙看起来真不错。你想去车站里面等吗?”
“当然不想。好不容易才从那趟拥挤的火车上下来!”
他回应道:
“没错,这么热的天气挤火车确实很不舒服。”
维拉以同样的语气回答:
“我希望能稳定下来——我是说天气。英国夏天的天气总是说变就变。”
隆巴德没话找话地问:
“你来过这里吗?”
“没有,从没来过。”维拉决定实话实说,所以赶紧补充道,“其实,我还没见过我的雇主。”
“你的雇主?”
“欧文夫人。我是她的秘书。”
“哦,我明白了。”隆巴德的态度起了一种不易察觉的变化,就像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说话的声音也放松了许多,他说,“你不觉得有点儿奇怪吗?”
维拉笑了。
“我没觉得哪里奇怪啊。欧文夫人原来的秘书突然病了。职业介绍所收到了她发去的电报,然后就让我来了。”
“原来如此。可是,假如你到了岛上,发现自己不喜欢这份工作,该怎么办呢?”
维拉又笑了。
“这只是兼职,一份暑期工作而已。我在一所女子学校有长期职位。说实话,一想到要去士兵岛,我心里还有些抵触。报纸上议论纷纷。它真是那么引人注目吗?”
“不知道。我从没来过这座岛。”
“真的吗?欧文一家可喜欢这里了。这座岛究竟是什么模样?给我讲一讲欧文一家吧。”
隆巴德想:糟糕,我怎么说呢?说见过欧文一家,还是说没见过他们?他灵机一动,说:“别动!你身上有只马蜂,正在胳膊上爬呢。”他煞有介事地哄赶了一下,“没事了,马蜂飞走了。”
“谢谢。今年夏天的马蜂可真多。”
“就是。估计是天气太热的缘故。你知道我们现在是在等谁吗?”
“一点儿也不清楚。”
一列火车驶入站台,拖着长音的汽笛声从站台传来。
隆巴德说:
“火车到了。”
从月台出口走出来的是位身材高大、军人气概十足的老人,灰白色的头发剪得很短,白胡子也修得整整齐齐。
他带来的大皮箱看起来很沉,压得搬运工走起路来都有点儿晃悠。搬运工向维拉和隆巴德招了招手。
维拉走过去,得体地做自我介绍:
“你好。我是欧文夫人的秘书。出租车已等候多时。”她接着说,“这位是隆巴德先生。”
老人那双饱经风霜的蓝眼睛已经少了光彩。尽管如此,他打量隆巴德的目光依旧锐利,只一瞬间,从他的眼神里就能看出,他已经对隆巴德做出了判断。“这个人长得不错。就是有点儿邪气……”
三人上了出租车。汽车穿过死气沉沉的橡树桥街道,又在普利茅斯大道上行驶了几英里,然后转进迂曲的乡间小路。那里倒是一片绿意盎然,不过道路又陡又窄。
麦克阿瑟将军说:
“我对德文郡的这一带很不熟悉。我从小在德文郡东部生活,就在多尔塞特旁边。”
维拉说:
“这里真可爱。小山包,红土,一片绿野,景色宜人。”
菲利普·隆巴德挑剔地说:
“就是有些闭塞。我喜欢空旷的乡村,放眼望去,无边无际——”
麦克阿瑟将军问他:
“依我看,你去过不少地方吧?”
隆巴德肩膀一耸:
“东奔西走地去过一些地方。你呢?”
隆巴德心想:估计他下个问题就该问我大战爆发的时候干了什么。这些老家伙都爱吹牛。
不过,麦克阿瑟将军压根儿没提起大战。
2
他们的汽车翻过一个陡坡,驶上了通往斯蒂克尔黑文的公路。道路弯弯曲曲,放眼望去,只见一个小村庄挨着海边,零星散落着几间茅屋和小渔船。
在落日余晖中,他们遥望海面上的士兵岛,就在正南方,他们第一次看到这座岛。
维拉惊讶地说:
“它离岸这么远。”
完全出乎意料。她原以为要去的小岛离岸边不远,岛上建造了美丽的白色别墅。但是现在根本连别墅的影子都看不见,只能看见粗糙的黑色岩石和状似士兵头部的轮廓。这座岛似乎被不祥的气氛笼罩着。她不寒而栗。
一个叫“七星”的小旅社门前坐着三个人。年迈的法官先生,挺胸抬头的布伦特小姐,还有一个魁梧的男人,他走过来做自我介绍。
“我们觉得还是等等你们比较好,”他说,“我们一起过去。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戴维斯,出生在南非,那里是我的故乡。哈哈!”
他的笑声很放松。
瓦格雷夫法官先生看着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如果这一幕发生在他的法庭上,他一定立刻命令旁听人员全部退席。布伦特小姐的态度也很明确,她显然不喜欢从殖民地来的人。
“上船之前有人想先吃点儿东西吗?”戴维斯先生好心好意地问。
对于他的建议,没人吭声。戴维斯先生竖起一根手指,转过身去。
“好,那就不再耽误时间了,好客的主人和他太太正等着我们!”他说。
在说话的时候,他也许应该注意到,这群人中出现了一种诡异的情绪。提起主人和女主人,似乎给他们造成了奇怪的影响。
戴维斯钩了钩手指,歪靠在墙边的男人就走了过来。他的罗圈腿和走路的步态让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个以海为生的人。他的脸饱经风霜,黑眼睛闪烁不定,说话声音不大,操着一口柔和的德文郡口音。
“女士们,先生们,都准备好了吗?船早就准备好了。还有两位先生要开车来,欧文先生嘱咐说不必等他们了,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到。”
大家站起身,跟着向导沿着岸边走上一座小小的码头。一艘摩托小艇紧靠码头停着。
埃米莉·布伦特说:
“这船可真小。”
船主一个劲儿解释:
“太太,这船很棒!开起来快极了!开着它从这儿去普利茅斯,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了,棒极了。”
瓦格雷夫法官先生的语气刻薄得多:
“我们这儿人可不少。”
“比你们多一倍的人也坐得下,先生。”
菲利普·隆巴德和气地说:
“没问题。今天天气好,风平浪静。”
布伦特小姐半信半疑,但还是被人扶着上了船。其余人也陆续登上船。这一群人到现在还谈不上有多熟悉,反而在互相猜疑。
向导刚要解开缆绳,忽然停了手,手里还拿着锚。
一辆跑车沿着村子里那条又斜又陡的小路飞驰。这辆车马力强劲,外形惹眼,看起来不同凡响。一个年轻人把控着方向盘,头发在风中飘扬。暮光中,他看起来不像凡人,简直是一位英姿飒爽的天神,和北欧传说中的英雄一模一样。
他按了按喇叭,喇叭声在海湾的山石草木之中回响。
这一刻的景象如此美妙。安东尼·马斯顿此时神气活现。后来,不止一个人曾回想起这幅画面。
3
弗雷德·纳拉科特坐在发动机旁,心想这帮人可真奇怪,也不知道欧文先生请来的客人究竟是些什么人。他原本以为来访的客人都是上流人士,像是那些珠光宝气、气派非凡的先生和太太,都身着乘游艇出海时穿的高档服装。
和罗布森先生的派对根本没法比。弗雷德·纳拉科特回想起那些和埃尔默·罗布森先生来往的人,不由得微微一笑。当时的派对多高档,喝的是顶级窖藏!
这位欧文先生真是个怪人。弗雷德想想也觉得够滑稽的。他根本没见过这位先生,更别说他太太了。他从来就没出现过,所有的安排都是莫里斯先生张罗的,钱也由他来付。应该做些什么、怎么做,总是安排得井井有条,给钱也很及时。尽管如此,欧文先生一定是个另类的人,否则报纸上怎么会提到那么多关于他的传闻?弗雷德琢磨着,这些传闻确实也有道理。
说实话,他觉得这座岛或许就是加布里埃尔·特尔小姐买下的产业。但是望着眼前的客人,又觉得这种想法没道理。这帮人没一个攀得上电影明星。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群人。
一位是老小姐,脾气不小。他一眼就能看出她的本性。谁敢跟他打赌?她若不是怪脾气,那才奇怪。一位是老军人,气质像是个地道的军人。那个年轻姑娘长得挺漂亮,就是平凡了点儿,没有好莱坞女人那种魅力。那个装腔作势的男人一看就不是真正的绅士。弗雷德·纳拉科特想,他应该是做生意赔本了。另外,那个精瘦的男人,面相凶狠,眼睛滴溜溜地转个不停。这种人挺少见的,倒很有可能是个拍电影的。
对了,这船人里面到底还是有一位像样的绅士,就是开着跑车最后才到的那位——真是辆好车!斯蒂克尔黑文以前从没有见过这种车,少说也值好几万——只有他像钱堆里长大的富家子弟。如果举办高端派对,也只有他够资格参加。
有时越想把一件事搞清楚,反而越糊涂。再说,这本来就是件糊涂事,一塌糊涂……
4
小船在礁石之间颠簸穿行。现在终于能看见那幢别墅了。岛的南侧与北侧截然不同,岩石边缘延伸为斜坡,一直伸进海里。那幢别墅坐北朝南,正好可以从南边看清楚。房子不高,方方正正的,很有现代气息,窗户是圆形的,屋内的采光非常好。
这幢漂亮的别墅果然没有辜负大家的期望。
弗雷德·纳拉科特关掉马达,小船载着他们一行人顺利地驶入岩石之间形成的天然港口。
菲利普·隆巴德贸然说:
“赶上坏天气,要想在这儿上岸那可就难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