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对父亲的警察工作非常有兴趣,碰到与自身相关的事时却有点儿手足无措。
回来以后我还没见过父亲。回家时他正好不在家。洗澡刮脸换完衣服以后,我又去见索菲娅了。从饭店回家以后,格洛弗告诉我,父亲正在书房里。
父亲坐在书桌前,正皱着眉头审阅一大堆文件。看见我走进书房,他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查尔斯,好久不见。”
法国人一定会对如此平淡的久别重逢感到特别失望。
事实上我们的感情相当好。我们彼此欣赏,并且都很了解对方。
“我这儿有点儿威士忌,”他说,“什么时候回来的?抱歉,你回来的时候我不在。最近真是忙坏了。你来之前正好出了个烦心的案子。”
我靠在椅背上,点燃了一支烟。
“是阿里斯蒂德·利奥尼迪斯的案子吗?”
他的眉毛突然往下一沉,飞快地打量我一眼。语气礼貌而严谨。
“查尔斯,为什么这么说?”
“这么说,我没说错,是吗?”
“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有我的消息渠道。”
父亲没插话,等待我继续向他解释。
“我的消息来自利奥尼迪斯家族内部。”
“查尔斯,说给我听听。”
“你也许不会想听,”我告诉他,“我在开罗遇见了索菲娅·利奥尼迪斯,并很快爱上了她。刚才我和她见了一面,而且还在一起吃了饭。”
“和你吃了饭?是在伦敦吗?真想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警方要求他们全家——礼貌地要求他们全家——暂时别外出。”
“我知道。她是顺着水管爬下来的。”
父亲抿起嘴唇,露出微笑。
“看来是个挺有活力的小姑娘。”他说。
“但警察也不是等闲之辈,”我说,“一个退伍军人模样的家伙跟她到了饭店。我一定会出现在你得到的报告里。身高一米八,棕黄色头发,棕黄色眼珠,一身深蓝条格便装。”
父亲死死地盯着我。
“你是认真的吗?”他问。
“是的,”我说,“爸爸,我是认真的。”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
“你介意吗?”我问。
“放在一星期之前,我当然不会介意。利奥尼迪斯家族属于名门之列——那女孩也会继承很多钱。我了解你,你是不会轻易为女孩神魂颠倒的。但就目前来看——”
“爸爸,究竟怎么回事?”
“也许没什么关系,只要——”父亲欲言又止。
“只要什么?”
“只要杀他的是那个人,你和她结婚应该没有什么关系。”
父亲和索菲娅同一天晚上使用了几乎相同的表达方式。我开始有了兴趣。
“你说的那个人是谁?”
父亲严厉地看了我一眼。
“你对这件事了解多少?”
“一点儿都不了解。”
“一无所知吗?”他看上去很惊讶,“女孩什么都没告诉你吗?”
“没有。她说她宁愿——她宁愿让我从外人的角度来看待这件事。”
“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说。”
“这难道还不明显吗?”
“查尔斯,我真的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说。”
父亲皱着眉头在房间里来回乱走。他点燃了一支烟,不知不觉间,烟就燃尽了。看来父亲真的是烦心极了。
“你对利奥尼迪斯家了解多少?”他突然问我。
“基本一无所知。我只知道老头儿有许多儿孙,具体的家族关系我一点儿都不知道。”
我停顿了一下,然后对父亲说:“爸爸,最好把情况跟我介绍一下。”
“好吧,”他坐了下来,“那我就从头跟你讲阿里斯蒂德·利奥尼迪斯的故事吧。他在二十四岁的时候到了英国。”
“一个来自斯麦纳的希腊人吗?”
“你已经知道得这么多了吗?”
“我所知道的也就到此为止了。”
门开了,格洛弗进门报告说塔弗纳总督察已经到了。
“塔弗纳分管这件案子,”爸爸说,“我们最好请他进来。他一直在调查利奥尼迪斯家的情况,知道的应该比我多得多。”
我问他案子是不是地方警察捅上去的。
“那里是我们的管辖范围。斯温利是大伦敦的一个组成部分。”
我向进门的塔弗纳总督察点了点头。我和塔弗纳相识已久。他热情地跟我打了个招呼,并对我的安全归来表示了祝贺。
“我正在跟查尔斯介绍案情,”父亲说,“塔弗纳,如果我说错了请及时帮我纠正。利奥尼迪斯一八八四年抵达伦敦,先是在索霍区开了家小型餐馆,然后以令人惊诧的方式进军饮食业。很快他就开了七八家连锁餐馆。这些餐馆马上有了赢利。”
“他经手的事从来没出过差错。”塔弗纳总督察说。
“他在做生意方面很有一套,”爸爸说,“经过一番努力,他成了伦敦大多数知名餐馆的后台老板。之后又开始承办筵席。”
“他的生意很多,”塔弗纳说,“二手服装和廉价珠宝,只要有钱赚的他都不会错过,”他深思熟虑地说,“他就是个骗子。”
“他贪赃枉法了吗?”
塔弗纳摇了摇头。
“这倒还不至于。他的确是个骗子,但还不至于违法,他所做的事从来没超过合法的范畴。他想尽一切办法钻法律的空子。尽管上了年纪,但他还是在过去的这场战争中捞了不少好处。他从来不干违法的事——等你制定法律弥补漏洞的时候,他又瞄准机会去钻其他的空子了。”
“看来他不是很讨人喜欢。”我说。
“他其实相当会讨人欢心。他很有个性,你一见他就能感觉出来。虽然其貌不扬,个子又非常矮小,但女人总是会不知不觉地爱上他。”
“他的婚姻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父亲说,“这样一个人竟娶到了乡绅之女。”
我扬起眉毛问:“是为了钱吗?”
父亲摇了摇头。
“不,是因为爱情。女方在朋友的婚礼筵席上遇见了作为筵席承办人的他,对他一见倾心。女方的父母大发雷霆,但女方铁了心要嫁给他。我告诉你,那个男人的确颇有魅力——女方对身边千篇一律的小白脸非常讨厌,被他特有的异国风情和勃勃生机吸引住了。”
“他们的婚姻幸福吗?”
“出乎意料的是,他们的婚姻竟然非常幸福。他们各自的朋友自然不可能处到一块儿——相对于金钱来说,那个时代还比较看重阶级成分——但他们似乎并没为此感到忧虑,只是不再和以前的朋友们来往了。阿里斯蒂德在斯温利建了幢古怪的房子,夫妇俩生了八个子女,而且一直居住在那里。”
“好一部感人的家族奋斗史。”
“老利奥尼迪斯的确很有眼光。那时斯温利刚刚开始繁盛,后两座高尔夫球场还没有建成。喜欢侍弄花园的老住户都喜欢和利奥尼迪斯太太来往,新搬来的富人都想和利奥尼迪斯打交道。夫妇俩各得其所。一九〇五年利奥尼迪斯太太因肺炎过世之前,他们应该活得很幸福。”
“撇下了他和八个孩子吗?”
“没有那么多。有一个孩子出生没多久就死了。两个战死在一战的战场上。有个女儿嫁到了澳大利亚,并且死在了那里。一个未婚的女儿在交通事故中被车撞死了。另一个死在一两年前。活下来的只有两个——已婚未有子嗣的大儿子罗杰和娶了个知名女演员的菲利浦。菲利浦有三个儿女:尤斯塔斯,约瑟芬尼和索菲娅。”
“他们都住在——都住在那个叫山形墙的地方吗?”
“是的。罗杰·利奥尼迪斯的家在空袭中被毁,夫妇二人就搬过来了。菲利浦和他的家人从一九三八年起就住了进来。另外还有已故利奥尼迪斯太太的妹妹哈维兰小姐。她一向看不起这个姐夫。但姐姐死后,她觉得有责任接受姐夫的邀请,帮他带大那几个孩子。”
“哈维兰小姐非常尽职,”塔弗纳总督察说,“但她不是那种会轻易改主意的人,对利奥尼迪斯和他的生意手段——”
“这一大家子人应该把屋子挤满了,”我说,“你觉得是谁干的?”塔弗纳一个劲儿摇头。
“还早,”他说,“现在说这个还太早。”
“得了吧,塔弗纳,”我说,“我敢打赌你一定心里有数了。伙计,我们不是在法庭上,说说又何妨呢?”
“现在我什么都不知道,”塔弗纳的表情非常沮丧,“也许永远无法知道答案了。”
“你是说他可能不是被人谋杀的吗?”
“谋杀是千真万确的——他是被人毒杀的。这种毒杀的案子最难办了。要得到证据非常难。所有的可能性也许都集中在一点上——”
“这就是我想说的。你心里已经有底了,我说得没错吧?”
“老利奥尼迪斯的死是一起构思精妙的谋杀,并且有着强烈的指向性,这一点是不容置疑的。但别的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这起案子非常、非常微妙。”
我求救似的看着父亲。父亲缓缓地说:
“查尔斯,你也许知道,谋杀案中最明显的线索往往就是最终的答案。十年前老利奥尼迪斯再婚了。”
“在七十五岁高龄吗?”
“是的,娶了个二十四岁的年轻姑娘。”
我情不自禁地吹了声口哨。
“什么样的年轻姑娘呢?”
“一个在茶馆里干活儿的姑娘。是个值得尊敬的人——有一种冷冰冰的病态的美感。”
“你说的强烈指向性就是指她吗?”
“我们挑明了说吧,”塔弗纳说,“她只有三十四岁——正好在一个危险的年龄。已经习惯了舒适的生活。家里又正好有个年轻男人。这个因为心脏病之类的疾病没上战场的男人,恰巧是老利奥尼迪斯孙儿们的家庭教师。他们很快就搞在一起了。”
我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这又是那种千篇一律的老套路,连男女关系都一如既往。父亲说第二任利奥尼迪斯太太是个品格高尚的人。但许多罪恶正是借高尚的名义犯下的。
“下的是什么毒?”我问,“是砒霜吗?”
“不是砒霜。我们还没拿到检测报告——但医生说应该是毒扁豆碱。”
“这可真有点儿不寻常,不是吗?应该很容易找到买家吧。”
“不是这么回事。毒扁豆碱不是外来的,是老利奥尼迪斯眼药水的组成部分。”
“利奥尼迪斯有糖尿病,”父亲说,“必须定期注射胰岛素。胰岛素是从一个带橡皮帽的小瓶中抽取的,皮下注射针穿透橡皮帽,注射液就抽上来了。”
我猜到了接下来的那部分。
“瓶子里的不是胰岛素,而是毒扁豆碱,对吗?”
“是的。”
“谁给他注射的?”我问。
“他妻子。”
现在我终于明白索菲娅那句“也许最终会没事的”是什么意思了。
我问:“这家人和他的第二任妻子处得好吗?”
“不怎么好,我觉得他们几乎不太说话。”
案情的脉络似乎越来越清晰了,但塔弗纳总督察好像并不满意。
“为什么你还有所疑惑?”我问他。
“查尔斯先生,如果是她干的话,事后应该很容易用一瓶真的胰岛素替代。老实说,我真的猜不透她为什么没这么干。”
“确实应该是这样。屋里有很多胰岛素吗?”
“是的。满瓶和空瓶的都有。如果她这么干的话,医生十有八九识破不了。毒扁豆碱中毒致死的人很少在尸体上显出异样。但只要检查过死前注射的胰岛素——以防浓度不对或别的什么——那瓶里的东西就不难查证了。”
“看来利奥尼迪斯太太如果不是特别聪明,就是特别愚蠢。”我若有所思地说。
“你的意思是——”
“她也许料定你以为不会有人那么傻。有别的可能性吗?我是指有没有别的嫌疑人。”
父亲静静地说:
“事实是屋子里的任何人都有可能作案。屋子里总是备有至少两个星期用量的胰岛素。作案人知道老利奥尼迪斯总有一天会用到这些胰岛素,便在其中的一瓶上做了手脚。”
“也就是说,所有人都能接近那些药瓶吗?”
“药瓶并没被锁上。它们被存放在浴室药品柜一个特殊的架子上。每个人都能自由从那里进出。”
“有什么明显的动机吗?”
父亲叹了口气。“亲爱的查尔斯,阿里斯蒂德·利奥尼迪斯非常非常有钱!他已经把许多钱分给了自己的家人,但有人也许想得到更多。”
“但最想要钱的应该是他的那个年轻寡妇吧?她的情夫很有钱吗?”
“没什么钱,几乎不名一文。”
我灵机一动,突然想起了索菲娅引用过的一段童谣。我把这首童谣完整地背下来了。
一个畸形人走了歪歪扭扭的一英里路,在一段扭曲的台阶旁拾到了一枚破烂的六便士硬币,他带了只捕捉过一只畸形老鼠的怪样猫,他们合住在一幢奇形怪状的房子里。
我对塔弗纳说:
“利奥尼迪斯太太给你的印象如何?对她有什么看法?”
他缓缓答道:
“这很难说——非常难说。这个人很难捉摸。基本上不怎么说话——因此很难知道她在想什么。不过她是个贪图安逸的人——这点是没错的。她让我想到了一只猫,一只毛茸茸的大懒猫......我对猫没什么不满。猫还是挺不错的......”
说完他又叹了口气。
“现在只缺证据。”他说。
没错,我们都想要利奥尼迪斯太太毒杀丈夫的证据。索菲娅想要证据,我想要证据,塔弗纳总督察也想要证据。
证据拿到以后,生活就会回到正常轨道上来。
但索菲娅不确定拿不拿得到证据,我不确定拿不拿得到证据,塔弗纳总督察应该也不能确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