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有金牙的男人
几天之后,我们正在一起吃早饭时,波洛把一封他刚刚拆开的信扔到我面前。
“啊,我的朋友,”他说,“你对这事儿有什么想法?”
这封短笺来自埃奇韦尔男爵,用呆板正式的用语约定在第二天十一点会面。
我必须承认我感到非常意外。我以为波洛上次只是多喝了两杯之后随口说说,没想到他真的准备行动起来兑现承诺。
波洛是个聪明人,他马上猜到我的想法,眨了几下眼睛。
“没错,我的朋友,这并不只是香槟的作用。”
“我可不是那个意思。”
“哦,没错,没错,你就是这么想的——可怜的老伙计,他吃饭时多喝了点,答应了些他不想去做的事情。但是我的朋友,赫尔克里·波洛的承诺可是神圣的。”
说到神圣这个词的时候,他摆出了非常庄重的样子。“当然,当然,我都知道,”我赶紧说,“但是我以为可能只是你的判断力有一点点——我该怎么说呢——受到了一些影响。”
“黑斯廷斯,我可是从不会让我的判断力——用你的话来说,‘受到影响’。不管是最好最纯正的香槟,还是最诱人的金发美女,什么都不会影响到赫尔克里·波洛的判断力。不,我的朋友,我就是挺感兴趣,如此而已。”
“对简·威尔金森的感情生活感兴趣?”
“也不完全是这个。她的感情问题,如你所说,只是非常平常的事情。这只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女士在事业成功道路上的必经一步。如果默顿公爵没有爵位,或者是没有财富,他梦幻僧侣般的罗曼蒂克又怎么会吸引到男爵夫人?不,黑斯廷斯,让我有兴趣的是这件事情的心理因素。性格之间的互动。我希望有机会近距离研究一下埃奇韦尔男爵。”
“你并不指望能完成你的任务?”
“为什么不?每个人都有他的弱点。黑斯廷斯,不要妄下判断,以为我从心理学角度来研究这个案子,就不会尽全力去完成那位女士交托给我的这个任务。我总是喜欢有机会运用我的聪明才智。”
我还担心谈话又会被扯到灰色脑细胞,谢天谢地,他没说起这个。
“所以我们明天上午十一点要去摄政门?”我说。
“我们?”波洛调笑地扬了扬眉毛。
“波洛!”我大声叫起来,“你可不能把我抛下,我可是一直跟着你的。”
“如果这是犯罪事件,神秘的投毒案、暗杀之类让你激动的事情。可这只是一次社交协调而已。”
“别废话了,”我坚决地说,“我去定了。”
波洛缓缓露出笑容。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来报说有一位绅士来访。
大大出乎我们意料,来人居然是布赖恩·马丁。
这位演员在白天显得老一些。他仍然很英俊,但是是那种颓废型的英俊。我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可能使用了什么毒品。他总有种神经紧张的样子,让人觉得有这个可能。
“早上好,波洛先生。”他带着愉快的态度招呼,“你和黑斯廷斯上尉早餐的时间真是刚刚合适,太让人高兴了。对了,你们是不是正忙着?”
波洛和气地笑了笑。
“不,”他说,“目前我手头还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少来了,”布赖恩笑了起来,“苏格兰场没人来拜访?没有为皇家调查什么费神的事情?这我可不信。”
“你把小说和现实弄混了。”波洛笑着说,“我嘛,向你保证,当下是完全没活儿干的,好在也没有靠着失业救济金生活。老天保佑。”
“那好,算我运气不错,”布赖恩又笑了起来,“说不定你可以为我办些事情了。”
波洛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这个年轻人。
“你是说有问题要我帮忙,对吧?”他等了一小会儿才开口。
“嗯,应该这么说。有,但是也没有。”
这次他笑得有些局促了。波洛一边继续打量着他,一边示意他坐下。年轻人走过去,面对我们坐下,因为我坐在了波洛的旁边。
“那么,现在,”波洛说,“都说出来听听。”
布赖恩·马丁似乎仍有点难以启齿的样子。
“问题是我不能把事实原原本本讲给你听。”他犹豫着,“这很难。你知道,整件事得从美国讲起。”
“美国?怎么回事?”
“一件很偶然的事情引起了我的注意。事实上,我当时正在火车上,忽然注意到一个家伙。一个长得挺丑的家伙,胡子刮得挺干净,戴眼镜,有一颗金牙。”
“哦!一颗金牙。”
“没错。这确实是整件事的关键所在。”
波洛点了好几次头。
“我开始有些明白了。你说下去。”
“嗯,我刚才说了,我开始注意这个家伙。我当时在去纽约的路上。六个月之后,我在洛杉矶又发现了这个家伙。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总之是又发现了他。不过,还是什么都没发生。”
“继续说。”
“在那之后一个月,我偶然去了一趟西雅图,到那儿之后不久,猜猜我看到了谁?又是这个家伙——不过这次他留了胡子。”
“还真是奇怪。”
“难道不是吗?当然,我当时没有想到这和我会有什么关系,但是我在洛杉矶再次看到这个人,这次没胡子;在芝加哥我也看到留着小胡子,但是眉毛不同的他,在一个山村又看到扮作流浪汉的他——我开始怀疑了。”
“这很自然。”
“最后——这说起来有些奇怪,但是毫无疑问的,按你们的说法,我应该是被盯梢了。”
“非常明显。”
“可不是吗?这之后我就很肯定了。不管我到哪儿,在相隔不太远的地方总能看到他以不同的伪装出现。还好有那颗金牙,我总是能认出他来。”
“哦,那颗金牙,这确实是个幸运的巧合。”
“没错。”
“恕我多问一句,马丁先生,你从来没有和那个人说过话,问问他为什么老是跟着你?”
“没有,我没问过。”那演员犹豫了一下,“有一两次我想过这么做,但是想了想又决定还是不要了。在我看来,这么做只能让他警惕起来,也查不出什么。有可能他们知道我已经发现他了,就会换一个人来跟着我——这个人我可能就认不出了。”
“对啊,换个没有装那么容易辨认的金牙的人。”
“一点都不错。我可能想得不对,但我就是这么觉得的。”
“那么,马丁先生,你刚刚说‘他们’,这个‘他们’是什么意思?”
“就是个象征性的说法。我觉得——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个说不清楚的‘他们’在幕后。”
“这么想有什么理由?”
“完全没有。”
“你的意思是,你完全不知道谁会跟踪你,也不知道对方出于什么目的?”
“一点概念都没有。至少——”
“说下去。”波洛鼓励地说道。
“我有个想法,”布赖恩·马丁慢慢地说,“不过这只是我的一点点猜测。”
“先生,猜测有时候也会非常有用。”
“这和大概两年前在伦敦发生的一起意外有关。小事情,但是很难解释,也令人难忘。我还时不时想起,而且始终搞不清原委。因为我当时完全想不出什么解释,所以觉得会不会这个盯梢事件和它有什么关系——但我完全看不出为什么有关系,又是怎么联系到一起的。”
“说不定我可以。”
“是的,但是你看——”,布赖恩·马丁有些尴尬地回答,“别扭的地方在于,我不能告诉你这件事情——至少现在不行,我的意思是说。过个一两天或许我就可以说了。”
他被波洛用探究的眼神盯得有些不安,不得不继续补充了几句。
“你看,这和一位女孩有关。”
“哦,当然是这样!一位英国女孩?”
“是的,至少——你为什么这么问?”
“很简单。你现在没办法告诉我,但是你觉得过一两天就可以了。这就是说,你希望得到这位年轻女士的许可;也就是说,她就在英国。还有,当你被跟踪的那段时间,她一定是在英国,如果她是在美国,你当时就可以找到她。所以,既然她过去十八个月以来都在英国,她很有可能——虽然不是绝对——是个英国人。这段论证还不错,是吧?”
“相当不错。那么波洛先生,你现在是否能告诉我,如果我征求到她的同意,你会不会帮我调查这件事?”
接着是一段沉默。波洛似乎是在脑中斗争了一会儿。最后他开口了:“为什么你会在去问她之前先来找我?”
“呃,我是这么想的——”他犹豫了一下,“我本是想说服她来把事情弄清楚——我的意思是,请你去把事情弄清楚。其实我想说的是,如果由你来调查这件事,就不会有什么事情被公开,没这必要对吧?”
“这倒是要看情况。”波洛冷静地说。
“你的意思是?”
“如果这是刑事犯罪——”
“哦,这事和犯罪没关系。”
“你并不知道这一点。说不定有关系。”
“但是你会尽力去查,为了她——为了我们?”
“这是自然的。”
波洛沉默了一小会儿,继续说道:“告诉我,跟踪你的那个人——盯梢的家伙——他大概多大年纪?”
“哦,相当年轻。大约三十来岁吧。”
“啊哈!”波洛说,“这确实是不太寻常。是的,这让整件事情都变得更有意思了。”
我盯着他。布赖恩·马丁也这么看着他。我很肯定,他说的这句话对我们两人来说同样费解。布赖恩挑了挑眉毛,像是要问我什么。我摇了摇头。
“是的,”波洛喃喃自语,“这让整件事情都变得更有意思了。”
“他可能岁数更大一点,”布赖恩有些不确信地说,“但是我不这么认为。”
“不不,我很肯定你的观察是准确的,马丁先生。非常有趣——非常非常有趣。”
像是被波洛神秘的话语吓唬住了,布赖恩·马丁似乎不知道下面该说点什么或者做点什么。他开始说些无关紧要的话。
“那天的晚宴真有趣,”他说,“简·威尔金森真是这世上最专横的女人了。”
“她看事物很简单,”波洛笑着说,“一次只看一样东西。”
“她还总能达到目的,”马丁说,“大家是怎么忍下来的,我还真不知道。”
“我的朋友,面对一个漂亮女人,大家能忍下来的东西多了。”波洛眨眨眼说,“如果她鼻子扁平、黄脸、头发油腻,那么——哈哈!那她可就不能像你说的那样‘总能达到目的’了。”
“我想不会的,”布赖恩也承认,“但是有时这让我很不痛快。虽然这么说,我对简还是忠心的,尽管某些方面,我得说,我觉得她有些不正常。”
“我的看法正好相反,我认为她倒是事事都抓到了重点。”
“我不是说这个,不完全是。她在维护自己的利益方面完全没问题。她的商业头脑并不差。我是说道德方面。”
“哦,道德方面。”
“她是那种所谓‘非道德’的人。正确和错误对她来说都是不存在的。”
“哦,我想起你那晚也说过类似的话。”
“我们刚刚不是说起过犯罪什么的吗?”
“怎么了,我的朋友?”
“怎么说呢,如果说简犯下了什么罪,我是绝对不会感到意外的。”
“你倒是应该很了解她的。”波洛若有所思地低声说,“你和她合演过不少戏了,不是吗?”
“是的。我觉得我是完全彻底了解她的。我相信她会杀人,而且是非常轻松地去做。”
“哦!她的脾气很坏,是不是?”
“不,不,一点也不。她冷静得很。我的意思是,如果有人碍到了她的事,她就会除掉他——不会有什么迟疑。而且也没人能怪她这么做——我是说道德上。她只是认为任何妨碍了简·威尔金森的人都得被除掉。”
他最后的话里有些之前从未出现过的怨恨。我猜他是想起了什么事。
波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你认为她会——谋杀?”
马丁深吸了一口气。
“我可以发誓,我就是这么觉得的。也许某天你会想起我现在说的话......我了解她,你明白。她能像喝早茶那么轻松地杀人。我是说真的,波洛先生。”
他站了起来。
“是的,”波洛冷静地说,“我看得出你是认真的。”
“我了解她,”布赖恩·马丁又说了一遍,“完完全全、彻彻底底。”
他站定皱了一会儿眉,然后换了一种口气说道:“我们说的这件事,我会让你知道的,波洛先生,就这几天。你会接下吧,是不是?”
波洛看了他一会儿,没有回话。
“是的,”他最后还是开口了,“我会接下这项委托的。我觉得——挺有趣。”
他说最后几个词的时候有些奇怪的感觉。我陪布赖恩·马丁走到楼下。在门口他对我说:“你知道他为什么问那个人的年纪吗?我是说,为什么这个人大概三十来岁就很有趣?我完全没明白。”
“我也不明白。”我承认。
“好像是没有意义的。可能他只是耍点心机。”
“不,”我说,“波洛不是那样的人。相信我吧,既然他说了,那么这一点就是很重要的。”
“好吧,真希望我能明白过来。还好你也不知道,我最讨厌只有自己是个大笨蛋的那种感觉。”
他走开了。我又回到了波洛那儿。
“波洛,”我说道,“那个盯梢的家伙究竟多少岁有什么关系?”
“你不明白?我可怜的黑斯廷斯!”他笑着摇摇头,接着问道,“整个会面你是怎么看的?”
“好像没什么。很难说,如果我们知道得多一点——”
“即使知道得不多,难道你没有发现一些什么,我的朋友?”
电话响了起来。为了避免丢脸地承认我什么都没看出来,我拿起了话筒。
一个女人的声音,干脆利落。
“我是埃奇韦尔男爵的秘书。很遗憾埃奇韦尔男爵必须取消波洛先生明天的预约。有突发事件,他明天必须去趟巴黎。如果方便的话,今天上午十二点十五分他可以和波洛先生谈几分钟。”
我问波洛。
“当然,我的朋友,我们今天上午就去。”
我对着话筒重复了这句话。
“很好,”那边还是干脆利落公事公办的声音,“今天上午十二点十五分。”
她挂断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