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紫衣男孩
解忧在长乐宫闷了七个月。
除了特别重要的大宴,例如皇帝皇后的寿辰,亦或一些祭祀之礼,解忧鲜少出宫。
许多宫婢议论,是这位解忧公主嫌自己容貌太丑不敢出来见人。
铃木总是在她耳畔说,皇上宠了哪个妃子,冷落了哪个妃子,哪个皇子病了,哪两个公主又闹脾气了,某位嫔妃的孩子刚出生便夭折了,又说朝堂上的哪位大人升了,哪位又降了,等等诸如此类。
琉璃总是冷冷瞪着铃木,死咬着牙。
想发作,碍于公主在前,只能忍。
琉璃私下里说过很多遍铃木,铃木也是适当的对琉璃冷嘲热讽。
长乐宫人都知——琉璃与铃木不合。
解忧觉得她们两人拌嘴,倒成为这长乐宫唯一的乐趣,解忧甚至还能为两个添油加醋,脑子狠狠补了一下两个人打架的场景。
然而,铃木与琉璃只是吵嘴从不动手,这点,让解忧深是期待。
皇帝不常来瞧她,八个月只来过两次,每次待了不到一柱香时间。
她唤他皇帝哥哥,却找不出任何话与他说。
那一柱香的时间,都是在沉默中度过,她看他的脸色,他想他的事情。
这天,解忧决定出去走走。
琉璃不同意,理由是寒冬腊月,外头太冷,公主若受寒,这一大家子的宫婢便都得受罚,什么时候出去不好,偏偏选在这大冬日的。
解忧是偷偷溜出去的,趁琉璃与铃木又发生口角,自己拿了件披衣,跑了出去。
外头,很冷。
解忧其实不想和那些人见面,想到大冬日的,那些人估计都在屋子里头取暖,才不会见鬼的跑出来受寒。
解忧走了条偏僻些的道路。
寒气越来越重,解忧捻了捻袍子。
走了许久,道路是挺偏僻,越偏僻的地方,似乎越会发生一些背地里常发生,而明面上很和蔼的事儿,她也经常听铃木提起的。
她遇见了大皇子,也是现今太子,皇甫邺。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个已快九岁的太子,正领着教唆自己身后一大帮的小皇子小公主,捏着雪团,狠狠的咂向一个人。
解忧没有动,看着雪团一个个的飞过,被砸中的那人没有躲,愣愣的站在一旁。
不知是谁的雪团中夹杂了石块,破了那人的额头,流了红血。
太子看见血,似乎发现事情有些大了,又看见了解忧站在旁边,冷冷一甩袖离去,也带走了身后一众小皇子小公主。
解忧一直看着那个男孩,那男孩似是感到有人注目的灼热,背着她的身子悠悠转过来。
他看向身侧那个身着蓝色披衣的女孩子,一直在盯着自己的女孩子。
那一瞬,有些耀眼。
彼此目光交汇。
他唤了一声,“姑姑。”
对这个称呼,解忧不再那般恐惧,对他喊出这呼唤,解忧也不再那般介意。
兴许,她在一点一点的接受这个称呼,新鲜的称呼。
冥邪与皇甫劦的父亲是拜过把子的兄弟,冥邪开国创帝,皇甫劦的父亲曾出过不少的力气,但在开国之后,他一直未被受封,后来在东明十四年封为藩王,镇守祁阳,亦称祁阳王,但这个祁阳王却只做了五年的藩王。
自古君王,只可共苦,鲜少成大事之后还能同甘怡乐,这位藩王便是个例子。
权力太大,是会让君王忌惮的。
解忧是晚来女,是冥邪中年才好不容易得来的女儿,所以,解忧与皇甫劦的年龄差了十九岁,碍于辈分,以往她见到皇甫劦,都是喊哥哥。
解忧有时候觉得辈分和年龄真的是一个很奇怪的问题,而她也必须慢慢的适应这个奇怪的问题。
譬如,眼前这个年岁只少她一岁的紫衣男孩,才刚过五岁,他却要唤她姑姑。
她认识他,这个叫皇甫衍的七皇子,不怎得皇帝宠爱的皇子。
男孩摸着伤痕,有些轻痛。
解忧眨着眼睛,好奇道,“他们打你,你为什么不躲?”
“若是躲,他们会打的更重,我要选择一种对自己最有利的行为。”
男孩看着她,明明很年纪小,却显得有些沉晦。
忽然男孩笑了笑,朝她眨了眨眼睛,他的笑容在她眸子里很是亮眼,她倒觉得这才是天真的他,这样的笑容,就好像春天来了一样。
“这话是母妃教我的,而且他们爱打便打,再怎样也不会把我打死,若我真的死了,他的太子之位一定也不保,皇后母后也会受到牵连,皇后母后只有他一个儿子,一定会护住他,但是淑妃一定又会添油加醋,与皇后母后较劲,到时候我父皇厌烦了她们,便会去我母妃宫中了,这样一想,我还是觉得我赚了。”
解忧头脑卡了许久,很艰难的理清这些思绪,她听铃木说过很多,所以饶了几个弯,便理解了男孩的话。
用一个成语来说,便是皇后淑妃相争,琪妃坐收渔利。
可那样的话,真的是那个温婉的女子琪妃教给这个男孩的?
解忧又问,“这也是你母妃说的?”
男孩笑道,“这是我自己想的,我母妃只会对我说忍,无论什么事,咬牙忍忍便过去了,太子他们不喜欢我,我也不要他们喜欢。”
解忧点头,这才有点像那温婉女子的风格,忍。
又有一瞬,解忧觉得他方才一刻的天真兴许是她看错了,这么一篇大论,他似乎只是随随便便捏来即说。
而且,还不怕告诉她。
他就不怕她也一起欺负他么?
“我母妃还说,姑姑也是个聪明的人,选择躲在长乐宫,不问世事,所以那些人,拿姑姑一点办法也没有。”
男孩笑笑,接着说道,眸子里雪花明媚。
她在躲吗?
她聪明吗?
她只是不想见人,才会待在长乐宫。
哪儿也不想去,只有在长乐宫,她才觉得安心。
解忧脑子有些疼意了,也不知道自己怎会糊里糊涂的想到这么远的事情,又怎会想皇后淑妃的争端。
难道是听铃木每日说多了,她便也了解了?
耳濡目染。
解忧忽然的想到父皇教给自己的一个词,听多,看多,便也熟悉,她便也能很容易的融入这个环境,男孩也是。
解忧也觉得自己与男孩一样,似乎能突然的想出一大堆的理论。
男孩选择说出口,而她选择默默埋在心底,尽管那些理论也不一定可行。
解忧告诉自己,她不能再这么想下去!她脑子会崩溃的!
“姑姑怎么了?”
男孩奇怪,眨着眼瞳,上前一步问。
解忧忽然退后,怔怔看着他,好一会儿,她又一次逃跑了,似乎逃这个字,一直是她的专项。
留下男孩呆呆的站在原地。
回到长乐宫,解忧又是坐在床榻边呆呆的发呆,两眼无神。
琉璃铃木一脸急死人的模样跑进来,幸好见到公主没事,才稍稍放了心,若公主还不回来,她们只怕以为公主被谁给害了去。
如今大局初定,一个前朝公主,似乎,怕是没人会再去在意死活。
只是公主的样子,琉璃无可奈何。
这几个月最常见的便是公主这般样子,呆呆的望着一个地方,也不和谁说话,不再像先帝在世之前那般任性调皮,也不在快快乐乐的蹦跳。
公主也没有笑容,做事从来都是规规矩矩,一呆就是好几个时辰,琉璃觉着这有点不像个孩子,太沉稳。
长乐宫里一些嘴碎的人总是私下私语说,公主有点像……傻子,且还是个不喜说话的傻子。
琉璃怕公主再这么下去,便会真成了那样子。
其他的小皇子小公主只两三岁便也开始到翰林居那儿去习字读书,琴棋书画样样手到擒来,唯独对公主,皇帝似乎是放任不管的态度。
琉璃记得,公主之前有一位独属的太傅,只是先帝一去,就再没见到了。琉璃甚至想过,公主若不提,若没人敢在皇帝身边提,只怕皇帝也会装聋作哑,一个女娃即便不识几个字,又有设么大不了的呢。
琉璃能瞧得出来,皇帝其实是很忌惮公主的。
长公主,不过是一个头衔,晋兴帝允诺先帝的头衔。
先帝已死,长公主如何活,是掌控在晋兴帝手里。
现今的国,是晋国,不是东海,现今的王,姓皇甫,不姓冥。
琉璃苦笑,这宫里,还能有谁帮这个前朝公主?
琉璃去求了一个人。
凤栖宫。
瑶华上前,给正左右两手对弈棋局的皇后添了杯热茶,“娘娘,那长乐宫的婢子已在外头跪了个把时辰,外头又下着雪,似是不见到娘娘不肯走。”
“长乐宫那位最近无病无灾,又不受宠,能有什么事来求本宫,若是一个寻常婢子跪上一跪便能来见到本宫,后宫规矩何在?”
皇后秀眉一蹙,放下一颗白棋子,冷声道。
“奴婢这就去把那婢子打发走。”瑶华低身。
“且慢,让她再跪个一晚,要教教她规矩,这皇宫之中,有些事情即便再怎么付出努力,都是没用的!”
黑子,重重落下。
“娘娘想得周到。”瑶华赔笑道。
皇后冷笑了一声,问道,“皇上今夜去了哪?”
瑶华回道,“淑妃那儿,皇上一连十多天都是去椒香殿。”
“去哪儿是应该的,西陵一家是名门良将,父子三人皆是武官一列,且皆居要职,而先帝的心腹大将之一齐将军死握紧了兵权,皇上自然只能培养新的武官,将这兵权一点点消磨,然后这兵权才真真正正的属于皇上,皇上要用西陵家的人,当然也要对西陵家的女儿好一点,现今,齐将军这张网,布了几个月,是该收拢一点了。”
白子落下,华服长袖微扫,吃了一片黑子。
“奴婢先恭喜娘娘,皇上对这淑妃即是利用,自然也就无情义,皇上对娘娘才是真心。”瑶华笑了笑,上前替皇后捏了捏酸痛的肩。
“真心?皇上对本宫又何尝没有利用!”
突然的冷喝,令瑶华也是一颤,皇后在众人眼中算是脾气好的人,淑妃要什么,皇后也从不与她争抢。
皇后冷了脸,“怪只怪,本宫父亲只本宫一个女儿,哥哥又不成器,其他外家子女也是个个一点用处都没有的人,在兵权上压根儿就帮不了皇上什么,父亲虽是左相,有名无实,蔺平一句话便能把父亲压倒,无论文武,本宫这一家子助不了皇上,皇上自然只能求助淑妃那贱人。”
“娘娘舒舒心,娘娘父亲才在朝堂立稳脚跟,自然与那蔺平比不得,可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娘娘父亲定能得皇上赏识。”
皇后舒了舒气,“皇上与齐将军斗了如此久,才有了点转好的趋势,即便长乐宫那位有天大的事,本宫也不会在这节骨眼上去冲怒皇上,一个前朝公主,皇上能留她性命,给她封号,在宫中也是锦衣玉食,已是给了先帝几分面子,她还想求什么。”
“娘娘说的是。”
瑶华附和,“比起娘娘的正事,长乐宫那位的小事又算得了什么,等齐将军这事一过,皇上必定会过来娘娘这边。”
皇后面容冷然,轻哼了声。
瑶华不明。
“皇上真正上心的人,可是未然宫那位,她才是本宫最终的敌人!”
瑶华皱眉,“琪妃?”
天色越暗,雪便下得越大。
琉璃只心想着真心诚意的求皇后,出来时并没有披袍子。
当下是冷得颤抖,手指通红,膝盖也是麻木,除了自己的思想,几乎其他的地方都不属于自己了似的。
没了任何知觉,琉璃的脑海里只有几个字。
麻木,好冷,好饿。
身体却还是强硬着笔直,越是强迫自己跪的诚意,她一定要求皇后,为了公主,什么都可以的。
肩上,忽然落了一层厚衣衫。
琉璃看着厚衣衫,回头,吃了一惊。
是铃木。
铃木面色凌然,讥讽道,“我早与你说过,宫里之事岂有你想的简单,你若想见皇后便能见到,这后宫还不乱了套,且你又认为你是谁,这雪地里跪着的滋味可不好受,我再奉劝你一句,即便你再跪个三天,皇后也不可能会理你,我劝你死了这条心。”
“我的事,不要你管!”
琉璃扯下了衣衫,冷不丁的还给铃木。
铃木没接,“你以为我爱管!”
忽然又道,“若不是公主没见到你,不肯吃晚膳,我才懒得出来找你,你是要回去,或是继续跪着?”
“你回去吧,别让公主担心,若公主问起,便说,我在为皇后娘娘做事,一时半会儿回不去。”琉璃忽然软了语气,却依然坚定跪着。
铃木绷着面容,“你当公主是三岁小孩,这谎话编的谁信,若是如此说,公主指不定以为你被皇后欺负,不过也对,你现下便是在被皇后欺负。”
“铃木。”琉璃加重了语气,“我求你。”
铃木看着她,似也心软了些,“你爱跪便跪,我倒要看看你能跪出个什么幺蛾子来,这袍子你拿着,我可不想你熬不到明日便被冻死了,也省得你死了,公主还得掉眼泪。”
捡起地上的袍子,铃木冷冷丢在她身上。
琉璃看着披衣,艰难的露出笑容,好一会儿,才道,“谢谢。”
铃木看了琉璃一眼,没再多说什么,转身便离去。
琉璃对自己说,一定可以熬过去的。
为了公主。
第二日天方亮,琉璃实在是有些熬不住了。
现今才晓得,这下跪的法子看似容易,实行起来,又加上这天气,是难上加难。
她怕,自己坚持不住真的死了,那公主便真的无人能照顾。
她不可以放弃,不能。
琉璃只能匍匐在地上,根本站不直身子跪着,脸面冻的紫红,腿一直处于麻乱的状态,眼皮成半阖的状态,只能闭一会儿,睁一会儿。
她想,她是不是真的快要死了。
好冷,好渴。
最后一眼视线闭上,看见一抹紫色裙琚轻轻摇摇的晃在眼前。
她伸手,努力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