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溪笔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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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官政一

世称陈恕为三司使,改茶法,岁计几增十倍。予为三司使时,考其籍,盖自景德中北戎入寇之后,河北籴便之法荡尽,此后茶利十丧其九。恕在任,值北虏讲解,商人顿复,岁课遂增。虽云十倍之多,考之尚未盈旧额。至今称道,盖不虞之誉也。

世传算茶有三说法最便。三说者,皆谓见钱为一说,犀牙、香药为一说,茶为一说。深不然也。此乃三分法,其谓缘边入纳粮草,其价折为三分,一分支见钱,一分折犀象杂货,一分折茶尔。后又有并折盐为四分法。更改不一,皆非三说也。予在三司,求得三说旧案。三说者,乃是三事:博籴为一说,便籴为一说,直便为一说。其谓之博籴者,极边粮草,岁入必欲足常额,每岁自三司抛数下库务,先封桩见钱、紧便钱、紧茶钞,然后召人入中。便籴者,次边粮草,商人先入中粮草,乃诣京师算请慢便钱、慢茶钞及杂货。直便者,商人取便,于缘边入纳见钱,于京师请领。三说,先博籴,数足,然后听便籴及直便。以此商人竞趋争先,赴极边博籴,故边粟常充足,不为诸郡分裂,粮草之价,不能翔踊,诸路税课,亦皆盈衍,此良法也。予在三司,方欲讲求,会左迁,不果建议。

延州故丰林县城,赫连勃勃所筑,至今谓之赫连城,紧密如石,劚之皆火出。其城不甚厚,但马面极长且密,予亲使人步之,马面皆长四丈,相去六七丈。以其马面密,则城不须太厚,人力亦难攻也。予曾亲见攻城,若马面长则可反射城下攻者,兼密则矢石相及,敌人至城下,则四面矢石临之。须使敌人不能到城下,乃为良法。今边城虽厚,而马面极短且疏,若敌人可到城下,则城虽厚,终为危道。其间更多?其角,谓之团敌,此尤无益。全藉倚楼角以发矢石,以覆护城脚,但使敌人备处多,则自不可存立。赫连之城,深可为法也。

刘晏掌国计,数百里外物价高下,即日知之。人有得晏一事,予在三司时,尝行之于东南。每岁发运司和籴米于郡县,未知价之高下,须先具价申禀,然后视其贵贱,贵则寡取,贱则取盈。尽得郡县之价,方能契数行下,比至则粟价已增,所以常得贵售。晏法则令多粟通途郡县,以数十岁籴价与所籴粟数高下,各为五等,具籍于主者。粟价才定,更不申禀,即时禀收,但第一价则籴第五数,第五价则籴第一数,第二价则籴第四数,第四价则籴第二数,乃即驰递报发运司。如此,粟贱之地,自籴尽极数;其余节级,各得其宜,已无枉售。发运司仍会诸郡所籴之数计之,若过于多,则损贵与远者;尚少,则增贱与近者。自此,粟价未尝失时,各当本处丰俭。即日知价,信皆有术。

旧校书官多不恤职事,但取旧书,以墨漫一字,复注旧字于其侧,以为日课。自置编校局,只得以朱围之,仍于第末书校官姓名。

五代方镇割据,多于旧赋之外,重取于民。国初悉皆蠲正,税额一定。其间或有重轻未均处,随事均之。福、歙州税额太重,福州则令以钱二贯五百折纳绢一匹,歙州输官之绢止重数两。太原府输赋全除,乃以减价籴粜补之。后人往往疑福、歙折绢太贵,太原折米太贱,盖不见当时均赋之意也。

夏秋沿纳之物,如盐曲钱之类,名件烦碎。庆历中,有司建议并合,归一名以省帐钞。程文简为三司使,独以谓仍旧为便,若没其旧名,异日不知,或再敷盐曲,则致重复。此亦善虑事也。

近岁邢、寿两郡、各断一狱,用法皆误,为刑曹所驳。寿州有人杀妻之父母昆弟数口,州司以为不道,缘坐妻子。刑曹驳曰:“殴妻之父母,即是义绝,况其谋杀。不当复坐其妻。”刑州有盗杀一家,其夫妇即时死,唯一子明日乃死。其家财产,户绝法给出嫁亲女。刑曹驳曰:“其家父母死时,其子尚生,财产乃子物;出嫁亲女乃出嫁姊妹,不合有分。”此二事略同,一失于生者,一失于死者。

深州旧治靖安,其地碱卤,不可艺植,井泉悉是恶卤。景德中,议迁州,时傅潜家在李晏,乃奏请迁州于李晏,今深州是也。土之不毛,无以异于旧州,盐碱殆与土半,城郭朝补暮坏,至于薪刍,亦资于他邑,唯胡卢水粗给居民,然源自外来,亦非边城之利。旧州之北,有安平、饶阳两邑,田野饶沃,人物繁庶,正当徐村之口,与祁州、永宁犬牙相望。不移州于此,而恤其私利,亟城李晏者,潜之罪也!

律云:“免官者,三载之后,降先品二等叙。免所居官及官当者,期年之后,降先品一等叙。”降先品者,谓免官二官皆免,则从未降之品降二等叙之;免所居官及官当,止一官,故降未降之品一等叙之。今叙官乃从见存之官更降一等者,误晓律意也。

律累降虽多,各不得过四等。此止法者,不徒为之,盖有所碍,不得不止。据律,“更犯,有历任官者,仍累降之;所降虽多,各不得过四等。”注:“各,谓二官各降,不在通计之限。”二官,谓职事官、散官、卫官为一官;勋官为一官。二官各四等,不得通计,乃是共降八等而止。予考其议,盖除名叙法:正四品于正七品下叙,从四品于正八品上叙,即是降先品九等。免官、官当若降五等,则反重于除名,此不得不止也。此律今虽不用,然用法者须知立法之意,则于新格无所抵捂。预检正刑房公事日,曾遍询老法官,无一人晓此意者。

边城守具中有战栅,以长木杭于女墙之上,大体类敌楼,可以离合,设之顷刻可就,以备仓卒城楼摧坏或无楼处受攻,则急张战栅以临之。梁侯景攻台城,为高楼以临城,城上亦为楼以拒之,使壮士交槊,斗于楼上,亦近此类。预备敌人,非仓卒可致。近岁边臣有议,以谓既有敌楼,则战栅悉可废省,恐讲之未熟也。

鞠真卿守润州,民有斗殴者,本罪之外,别令先殴者出钱以与后应者。小人靳财,兼不甘输钱于敌人,终日纷争,相视无敢先下手者。

曹州人赵谏,尝为小官,以罪废,唯以录人阴事,控制闾里,无敢迕其意者。人畏之甚于寇盗,官司亦为其羁绁,俯仰取容而已。兵部员外郎谢涛知曹州,尽得其凶迹,逮系有司,具前后巨蠹状奏列,章下御史府按治,奸赃狼藉,遂论弃市,曹人皆相贺。因此有“告不干己事法”著于敕律。

驿传旧有三等,曰步递、马递、急脚递。急脚递最遽,日行四百里,唯军兴则用之。熙宁中,又有金字牌急脚递,如古之羽檄也,以木牌朱漆黄金字,光明炫目眩目,过如飞电,望之者无不避路,日行五百余里。有军前机速处分,则自御前发下,三省、枢密院莫得与也。

皇祐二年,吴中大饥,殍殣枕路。是时范文正领浙西,发粟及募民存饷,为术甚备。吴人喜竞渡,好为佛事。希文乃纵民竞渡,太守日出宴于湖上,自春至夏,居民空巷出游。又召诸佛寺主首,谕之曰:“饥岁工价至贱,可以大兴土木之役。”于是诸寺工作鼎兴。又新敖仓吏舍,日役千夫。监司奏劾杭州不恤荒政,嬉游不节,及公私兴造,伤耗民力。文正乃自条叙所以宴游及兴造,皆欲以发有余之财,以惠贫者。贸易饮食、工技服力之人,仰食于公私者,日无虑数万人。荒政之施,莫此为大。是岁,两浙唯杭州晏然,民不流徙,皆文正之惠也。岁饥,发司农之粟,募民兴利,近岁遂著为令。既已恤饥,因之以成就民利,此先王之美泽也。

凡师行,因粮于敌,最为急务。运粮不但多费,而势难行远。予尝计之:人负米六斗,卒自携五日干粮,人饷一卒,一去可十八日;若计复回,只可进九日。二人饷一卒,一去可二十六日;若计复回,止可进十三日。三人饷一卒,一去可三十一日;计复回,止可进十六日。三人饷一卒,极矣。若兴师十万,辎重三之一,止得驻战之卒七万人,已用三十万人运粮,此外难复加矣。运粮之法,人负六斗,此此总数率之也。其间队长不负,樵汲减半,所余皆均在众夫,更有死亡疾病者,所负之米,又以均之,则人所负,常不啻六斗矣。故军中不容冗食,一夫冗食,二三人饷之,尚或不足。若以畜乘运之,则驼负三石,马、骡一石五斗,驴一石。比之人运,虽负多而费寡,然刍牧不时,畜多瘦死。一畜死,则并所负弃之。较之人负,利害相半。

忠、万间夷人,祥符中尝寇掠,边臣苟务怀来,使人招其酋长,禄之以券粟。自后有效而为之者,不得已,又以券招之。其间纷争者,至有自陈:“若某人,才杀掠若干人,遂得一券;我凡杀兵民数倍之多,岂得亦以一券见给?”互相计校,为寇甚者,则受多券。熙宁中会之,前后凡给四百余券,子孙相承,世世不绝,因其为盗,悉诛锄之,罢其旧券,一切不与。自是夷人畏威,不复犯塞。

庆历中,河决北都商胡,久之未塞。三司度支副使郭申锡亲往董作。凡塞河决,垂合,中间一埽,谓之“合龙门”,功全在此。是时屡塞不合,时合龙门埽长六十步。有水工高超者献议,以谓埽身太长,人力不能压,埽不至水底,故河流不断,而绳缆多绝。今当以六十步为三节,每节埽长二十步,中间以索连属之。先下第一节,待其至底,方压第二、第三。旧工争之,以为不可,云:“二十步埽,不能断漏,徒用三节,所费当倍,而决不塞。”超谓之曰:“第一埽水信未断,然势必杀半。压第二埽,止用半力,水纵未断,不过小漏耳。第三节乃平地施工,足以尽人力。处置三节既定,即上两节自为浊泥所淤,不烦人功。”申锡主前议,不听超说。是时贾魏公帅北门,独以超之言为然,阴遣数千人于下流收漉流埽。既定而埽果流,而河决愈甚,申锡坐谪。卒用超计,商胡方定。

盐之品至多,前史所载,夷狄间自有十余种;中国所出,亦不减数十种。今公私通行者四种:一者末盐,海盐也,河北、京东、淮南、两浙、江南东西、荆湖南北、福建、广南东西十一路食之。其次颗盐,解州盐泽及晋、绛、潞、泽所出,京畿、南京、京西、陕西、河东、褒、剑等处食之。又次井盐,凿井取之,益、梓、利、夔四路食之。又次崖盐,生于土崖之间,阶、成、凤等州食之。唯陕西路颗盐有定课,岁为钱二百三十万缗。自余盈虚不常,大约岁入二千余万缗。唯末盐岁自抄三百万,供河北边籴,其他皆给本处经费而已。缘边籴买仰给于度支者,河北则海末盐,河东、陕西则颗盐及蜀茶为多。运盐之法,凡行百里,陆运斤四钱,船运斤一钱,以此为率。

太常博士李处厚知庐州慎县,尝有殴人死者,处厚往验伤,以糟胾灰汤之类薄之,都无伤迹。有一老父求见曰:“邑之老书吏也,知验伤不见其迹。此易辨也,以新赤油伞日中覆之,以水沃其尸,其迹必见。”处厚如其言,伤迹宛然。自此江、淮之间官司往往用此法。

钱塘江,钱氏时为石堤,堤外又植大木十余行,谓之“滉柱”。宝元、康定间,人有献议,取滉柱可得良材数十万。杭帅以为然。既而旧木出水,皆朽败不可用,而滉柱一空,石堤为洪涛所激,岁岁摧决。盖昔人埋柱,以折其怒势,不与水争力,故江涛不能为害。杜伟长为转运使,人有献说,自浙江税场以东,移退数里为月堤,以避怒水。众水工皆以为便,独一老水工以为不然,密谕其党曰:“移堤则岁无水患,若曹何所衣食?”众人乐其利,乃从而和之。伟长不悟其计,费以钜万,而江堤之害仍岁有之。近年乃讲月堤之利,涛害稍稀,然犹不若滉柱之利。然所费至多,不复可为。

陕西颗盐,旧法官自搬运,置务拘卖。兵部员外郎范祥始为钞法,令商人就边郡入钱四贯八百售一钞,至解池请盐二百斤,任其私卖,得钱以实塞下,省数十郡搬运之劳。异日辇车牛驴以盐役死者,岁以万计,冒禁抵罪者,不可胜数,至此悉免。行之既久,盐价时有低昂,又于京师置都盐院,陕西转运司自遣官主之。京师食盐,斤不足三十五钱,则敛而不发,以长盐价;过四十,则大发库盐,以压商利。使盐价有常,而钞法有定数。行之数十年,至今以为利也。

河北盐法,太祖皇帝尝降墨敕,听民间贾贩,唯收税钱,不许官榷。其后有司屡请闭固,仁宗皇帝又有批诏云:“朕终不使河北百姓常食贵盐。”献议者悉罢遣之。河北父老,皆掌中掬灰,藉火焚香,望阙欢呼称谢。熙宁中,复有献谋者。予时在三司,求访两朝墨敕不获,然人人能诵其言,议亦竞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