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杨抽马甘请杖 富家郎浪受惊(2)
抽马将出三万钱来,送与他两个。张千、李万道:“不知先生要小人那厢使唤。未曾效劳,怎敢受赐?”抽马道:“两位受了薄意,然后敢相烦。”张千、李万道:“先生且说将来。可以效得犬马的,自然奉命。”抽马走进去,唤妻苏氏出来,与两位公人相见。张千、李万不晓其意,为何出妻见子?各怀着疑心,不好做声。只见抽马与妻每人取了一条官杖,奉与张千、李万道:“在下别无相烦,止求两位牌头将此杖子,责我夫妻二人每人二十杖,便是盛情不浅。”张千、李万大惊道:“那有此话?”抽马道:“两位不要管,但依我行事,足见相爱。”张千、李万道:“且说明是什么缘故。”抽马道:“吾夫妇目下当受此杖,不如私下请牌头来,完了这业债,省得当场出丑。两位是必见许则个。”张千、李万道:“不当人子!不当人子!小人至死也不敢胡做。”抽马与妻叹息道:“两位毕竟不肯,便是数已做定,解禳不去了。有劳两位到此,虽然不肯行杖,请收了钱去。”张千、李万道:“尊赐一发出于无名。”抽马道:“但请两位收去,他日略略用些盛情就是。”张千、李万虽然推托,公人见钱,犹如苍蝇见血,一边接在手里了道:“既蒙厚赏,又道是‘长者赐,少者不敢辞’,他日有用着两小人处,水火不避便了。”两人真是无功受赏,头轻脚重,欢喜不胜而去。
且说杨抽马平日祠神,必设六位。东边二位,空着虚座,道是神位。西边二位,却是他夫妻二人坐着作主。底下二位,每请一僧一道同坐。又不知奉的是什么神,又不从僧,又不从道,人不能测。地方人见他行事古怪,就把他祠神诡异,说是“左道惑众,论法当死,”首在郡中。郡中准词,差人捕他到官。未及讯问,且送在监里。
狱吏一向晓得他是有手段的跷蹊作怪人,惧怕他的术法利害,不敢加上械杻,曲意奉承他。却又怕他用术逃去,没寻他处,心中甚是忧惶。抽马晓得狱吏的意思了,对狱吏道:“但请足下宽心,不必虑我。我当与妻各受刑责。其数已定,万不可逃。自当含笑受之。”狱吏道:“先生有神术,总使数该受刑,岂不能趋避?为何自来就他?”抽马道:“此魔业使然,避不过的。度过了厄,始可成道耳。”狱吏方才放下了心。果然杨抽马从容在监,并不作怪。
郡中把他送在司理杨忱处议罪。司理晓得他是法术人,有心护庇他。免不得外观体面,当堂鞫讯一番。杨抽马不辩自己身上事,仰面对司理道:“令叔某人,这几时有信到否?可惜!可惜!”司理不知他所说之意,默然不答。只见外边一人走将进来,道是成都来的人,正报其叔讣音。司理大惊退堂,心服抽马之灵。
其时司理有一女久病,用一医者陈生之药,屡服无效。司理私召抽马到衙,意欲问他。抽马不等开口,便道:“公女久病,陈医所用某药一毫无益的,不必服他。此乃后庭朴树中小蛇为祟。我如今不好治得,因身在牢狱,不能役使鬼神。待我受杖后,以符治之,可即平安。不必忧虑。”司理把所言对夫人说,夫人道:“说来有因。小姐未病之前,曾在后园见一条小蛇,缘在朴树上。从此心中恍惚得病起的。他既知其根由,又说能治,必有手段。快些周全他出狱,要他救治则个。”
司理有心出脱他,把罪名改轻,说原非左道惑众死罪,不过术人妄言祸福,只问得个不应、决杖,申上郡堂去。郡守依律科断,将抽马与妻苏氏各决臀杖二十。原来那行杖的皂隶,正是前日送钱与他的张千、李万。两人各怀旧恩,又心服他前知,加意用情,手腕偷力,蒲鞭示辱而已。抽马与苏氏尽道业数该当,又且轻杖,恬然不以为意。受杖归来,立书一符,又写几字,作一封送去司理衙中,权当酬谢周全之意。司理拆开,见是一符,乃教他挂在树上的。又一红纸,有六字,写道:“明年君家有喜。”司理先把符来试挂,果然女病洒然。留下六字,看明年何喜。果然司理兄弟四人,明年俱得中选。
抽马奇术如此类者,不一而足。独有受杖一节,说是度厄,且预先要求皂隶自行杖责解禳,及后皂隶不敢依从,毕竟受杖之时,用刑的仍是这两人,真堪奇绝。有诗为证:
祸福从来有宿根,要知受杖亦前因。请君试看杨抽马,有术何能强避人?
杨抽马术数高奇,语言如响,无不畏服。独有一个富家子,与抽马相交最久,极称厚善,却带一味狎玩,不肯十分敬信。抽马一日偶有些事干,要钱使用,须得二万。囊中偶乏,心里想道:“我且蒿恼一个人着。”来向富家借贷一用。富家子听言,便有些不然之色。看官听说:大凡富人,没有一个不悭吝的。惟其看得钱财如同性命一般,宝惜倍至,所以钱神有灵,甘心跟着他走。若是把来不看在心上,东手接来西手去的,触了钱神嗔怒,岂肯到他手里来?故此非悭不成富家,才是富家一定悭了。真个“说了钱,便无缘,”这富子虽与杨抽马相好,只是见他兴头有术,门面撮哄而已,忽然要与他借贷起来,他就心中起了好些歹肚肠。一则说是江湖行术之家,贪他家事,起发他的,借了出门,只当舍去了。一则说是朋友面上,就还得本钱,不好算利。一则说是借惯了手脚,常要歆动,是开不得例子的。只回道是:“家间正在缺乏,不得奉命。”抽马见他推辞,哈哈大笑道:“好替你借,你却不肯。我只教你吃些惊恐,看你借我不迭,那时才见手段哩。”自此,见富家子再不提起借钱之事。富家子自道回绝了他,甚是得意。
偶然那一日,独自在书房中歇宿。时已黄昏人定,忽闻得叩门之声。起来开看,只见一个女子闪将入来,含颦万福道:“妾东家之女也。丈夫酒醉逞凶,横相逼逐,势不可挡。今夜已深,不可远去。幸相邻近,愿借此一宿。天未明,即当潜回家里,以待丈夫酒醒。”富家子看其模样,尽自飘逸有致,私自想道:“暮夜无知,落得留他伴寝。他说天未明就去,岂非神鬼不觉的?”遂欣然应允道:“既蒙娘子不弃,此时没人知觉,安心共寝一宵。明早即还尊府便了。”那妇人并无推拒,含笑解衣,共枕同衾,忙行云雨。
一个孤馆寂寥,不道佳人猝至;一个夜行凄楚,谁知书舍同欢。两出无心,略觉情形忸怩;各因乍会,翻惊意态新奇。未知你弱我强,从容试看;且自抽离添坎,热闹为先。
行事已毕,俱各困倦。睡到五更,富家子恐天色乍明,有人知道,忙呼那妇人起来。叫了两声,推了两番,既不见声响答应,又不见身子转动。心中正疑,鼻子中只闻得一阵阵血腥之气,甚是来得狠。富家子疑怪,只得起来挑明灯盏,将到床前一看,叫声:“啊也!”正是:
分开八片顶阳骨,浇下一桶雪水来。
你道却是怎么?原来昨夜那妇人,身首已斫做三段,鲜血横流,热腥扑鼻,恰像是才被人杀了的。
富家子慌得只是打颤,心里道:“敢是丈夫知道,赶来杀了他?却怎不伤着我?我虽是弄了两番,有些疲倦,可也忒睡得死。同睡的人被杀了,怎一些也不知道?而今事已如此,这尸首在床,血痕狼藉,倏忽天明,他丈夫定然来这里讨人,岂不决撒?若要并叠过,一时怎能干净得?这祸事非同小可。除非杨抽马他广有法术,或者可以用什么障眼法儿,遮掩得过。须是连夜去寻他!”也不管是四更五更,日里夜里,正是慌不择路,急走出门,望着杨抽马家里乱乱撺撺跑将来。擂鼓也似敲门,险些把一双拳头敲肿了,杨抽马方才在里面答应出来道:“是谁?”富家子忙道:“是我,是我。快开了门,有话讲。”此时富家子正是:急惊风,撞着了慢郎中。
抽马听得是他声音,且不开门,一路数落他道:“所贵朋友交厚,缓急须当相济。前日借贷些少,尚自不肯;今如此黑夜,来叫我什么干?”富家子道:“有不是处,且慢讲。快与我开开门着。”
抽马从从容容把门开了。富家子一见抽马,且哭且拜道:“先生救我奇祸则个。”抽马道:“何事恁等慌张?”富家子道:“不瞒先生说,昨夜黄昏时分,有个邻妇投我,不合留他过夜。夜里不知何人所杀,今横尸在家。乃飞来大祸,望乞先生妙法救解。”抽马道:“事体特易。只是你不肯顾我缓急,我顾你缓急则甚?”富家子道:“好朋友!念我和你往来多时。前日偶因缺乏,多有得罪。今若救得我命,此后再不敢吝惜在先生面上了。”抽马笑道:“休得惊慌。我写一符与你拿去,贴在所卧室中,亟亟关了房门,切勿与人知道。天明开看,便知端的。”富家子道:“先生勿耍我。倘若天明开看,仍复如旧,可不误了大事?”抽马道:“岂有是理!若是如此,是我符不灵,后来如何行术?况我与你相交有日,怎误得你?只依我行去,包你一些没事便了。”富家子道:“若果蒙先生神法救得,当奉钱百万相报。”抽马笑道:“何用许多?但只原借我二万足矣。”富家子道:“这个敢不相奉?”
抽马遂提笔画一符与他,富家子袖了急去。幸得天尚未明,慌慌忙忙,依言贴在房中。自身走了出来,紧把房门闭了,站在外边。牙齿还是捉对儿厮打的,气也不敢多喘。守至天大明了,才敢走至房前。未及开门,先向门缝窥看,已此不见什么狼藉意思。急急开进看时,但见干干净净一床被卧,不曾有一点渍污,那里还见什么尸首?富家子方才心安意定,喜欢不胜。
随即备钱二万,并吩咐仆人携酒持肴,特造抽马家来叩谢。抽马道:“本意只求贷二万钱。得此已够,何必又费酒肴之惠?”富家子道:“多感先生神通广大,救我难解之祸,欲加厚酬,先生又吩咐只须二万。自念莫大之恩,无可报谢,聊奉卮酒,图与先生遣兴笑谈而已。”抽马道:“这等,须与足下痛饮一回。但是家间窄隘无趣,又且不时有人来寻,搅扰杂沓,不得快畅。明日携此酒肴,一往郊外尽兴何如?”富家子道:“这个绝妙。先生且留此酒肴自用,明日再携杖头来,邀先生郊外一乐可也。”抽马道:“多谢,多谢。”遂把二万钱与酒肴多收了进去。富家子别了回家。
到了明日,果来邀请出游。抽马随了他到郊外来。行不数里,只见一个僻净幽雅去处,一条酒帘子飘飘扬扬在那里。抽马道:“此处店家洁静,吾每在此小饮则个。”富家子即命仆人将盒儿向店中座头上安放已定,相拉抽马进店,相对坐下。唤店家取上等好酒来。只见里面一个当垆的妇人应将出来,手拿一壶酒,走到面前。富家子抬头看时,吃了一惊,原来正是前夜投宿被杀的妇人,面貌一些不差,但只是像个初病起来的模样。那妇人见了富家子,也注目相视,暗暗痴想,像个心里有什么疑惑的一般。
富家子有些糊涂,问道:“我们与你素不相识。你见了我们,只管看了又看,是什么缘故?”那妇人道:“好教官人得知:前夜梦见有人邀到个所在,乃是一所精致书房,内中有少年留住。那个少年模样,颇与官人有些厮像,故此疑心。”富家子道:“既然留住,后来却怎么散场了?”妇人道:“后来直至半夜,方才醒来。只觉身子异常不快,陡然下了几斗鲜血,至今还是有气无力的。平生从来无此病,不知是怎么样起的。”杨抽马在旁,只不开口,暗地微笑。富家子晓得是他的作怪,不敢明言。私下念着一晌欢情,重赏了店家妇人,教他服药调理。杨抽马也笑嘻嘻的袖中取出一张符来,付与妇人道:“你只将此符贴在睡的床上,那怪梦也不做,身体也自平复了。”妇人喜欢称谢。
两人出了店门,富家子埋怨杨抽马道:“前日之事,正不知祸从何起,原来是先生作戏。既累了我受惊,又害了此妇受病,先生这样耍法,不是好事。”抽马道:“我只召他魂来诱你,你若主意老成,那有惊恐?谁教你一见就动心营勾他?不惊你惊谁?”富家子笑道:“深夜美人来至,遮莫是柳下惠、鲁男子也忍耐不住,怎教我不动心?虽然后来吃惊,那半夜也是我受用过了。而今再求先生致他来与我叙一叙旧,更感高情,再容酬谢。”抽马道:“此妇与你原有些小前缘,故此致得他魂来,不是轻易可以弄术的。岂不怕鬼神责罚么?你夙债原少我二万钱,只为前日若不如此,你不肯借,偶尔作此顽耍勾当。我原说二万之外,要也无用。我也不要再谢,你也不得再妄想了。”富家子方才死心塌地,敬服抽马神术。
抽马后在成都卖卜,不知所终。要知虽是绝奇术法,也脱不得天数的。
异术在身,可以惊世。若非夙缘,不堪轻试。
杖既难逃,钱岂妄觊?不过前知,游戏三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