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凌一尧,我喜欢你呀!(1)
2001年的夏天,我十六岁,正在读高中。即便是半夜三更,气温仍然高得令人辗转反侧,凉席被焐得如同地电热毯似的,黑漆漆的寝室里满是室友们翻身和叹息的声音。而我,咬着一只手电筒,蒙着一条薄被单,写下人生中唯一的一封情书。
我的读者叫凌一尧,身材娇小,肌肤白皙,扎着一条马尾辫,露出光洁又漂亮的前额。她沉默寡言,从不出风头,与别人说话时低声细语,那声音柔和得令人如沐春风。要命的是,她更是一位学霸,一直霸占月考名次红榜第一排,这样一个美好的存在,简直是众多男生心目中的雅典娜。
第一次看见她,是在一片被用作自行车停放区的树林旁边,我和两个同学负责打扫那里的卫生,一抬头便看见出现于拐角处的凌一尧。她怀里抱着一摞书本,低头走在水泥路上,身上的校服有点松垮,却显得特别可爱。恰巧一只鸟“嘎”地掠过树梢,她惊诧地仰脸张望,而后假装愠怒地微笑,阳光透过枝叶的罅隙落在她精致的小脸上。
我那颗心就像烈日曝晒下的豌豆,“咯嘣”一声,情窦初开了。
整个高一,我都处于纠结的暗恋状态,每天徘徊于寝室区和教学区之间的水泥路上,只为制造一次所谓的偶遇,多看她一眼。不知道为什么,我平时都是“脸皮好比城墙厚,三枚炮弹打不透”,遇到凌一尧却突然变得踌躇不定。
倾慕凌一尧的男生不在少数,有会打篮球的学长,也有挥霍无度的借读生,而我这样的新生几乎毫无机会。几乎每天,我都会想入非非,幻想着各种与她搭讪的场面。其中包括她从楼梯上滚下来毁容了,我抱她朝着医院狂奔,并且发誓这辈子我都不会抛弃她,最后她在我的怀里留下了幸福的泪水。
但这些浪漫美事仅仅存在于幻想之中,我与她的正面接触仅有一次。那天我们正在操场上踢球,足球被一个臭脚踢出边界,刚好她从旁边经过,我壮着胆子对她吆喝道:“嗨,传个球呗。”
她低头看了看那只足球:“噢。”
她轻轻抬脚的一瞬间,我整颗心都飘忽起来了,凌一尧,我心目中的雅典娜,竟然要亲自传球给我,这是何等荣耀何等幸运的事情!足球划一道弧线轻盈地飞来,我一个缓冲轻描淡写地停住,少年与少女莞尔一笑,多么美轮美奂的一幅画面。
可惜,她一抬脚,那只皮球偏偏绕开仅有咫尺之遥的我,蹦蹦跳跳地扑向他人的怀抱。
“嗨,传个球呗。”
“噢。”
连续好几天,我都反复地自言自语着这轮对话,然后一个人偷着乐,就像怀掖着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也是因为这件事情,我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悸动,决定彻底豁出去一次,向凌一尧表达自己的爱慕之心。
在一座长长的木桥上,我捡了一个人少的空隙拦住凌一尧,忐忑不安地将情书递了过去,她顿时愣住了,似乎手足无措的样子。我将情书再往前递一步,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看见后面有人走了过来,情急之下她打开装书本的袋子,而我心领神会地将情书丢了进去。
就像邮递员一样。
而后我们红着脸各走各的,努力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兴许,在那封情书投进书袋的一瞬间,此生的命运,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被改变了。
送出情书的第二天,我的创作地点就转移到政教处办公室。在所有高中生的眼里,无论这里多么窗明几净,气氛永远都是阴森森的,如同天牢或者地狱。我的对面坐着威严又尊敬的姚主任,大家私下管他叫“姚千岁”,他从眼镜边框的上方瞄我一眼,说:“吕钦扬啊,前天你一夜写了三页纸,今天怎么就咬笔杆了?是不是这个环境不利于激发创作灵感,要拿回宿舍慢慢写?”
我理智地拒绝道:“不用了,这里有空调。”
凌一尧把情书送给政教处,这事做得太不厚道,我内心的伤痛尚未愈合,班主任跑来告诉我一个好消息:“吕钦扬,你要上电视了!”
“什么电视?”我万分激动。
“闭路电视。经过校领导研究决定,这次纪律整顿大会的主题是杜绝早恋,你要在学校直播室做一次公开检讨。”
我无比愤慨:“为什么是我?不就是写了一封情书吗?”
班主任思索片刻,说:“可能是别人脸皮太薄了,怕留下心理阴影。”
他妈的!
如果搁在现今,我绝不会束手待毙,不但会给凌一尧扣上卖友求荣的帽子,还要控诉政教处侵犯个人隐私的恶行。可在当时,早恋就是一个不容翻案的罪名,公开检讨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不可能再有变动。
电视会议之前的那几天,我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每次远远地看见凌一尧,我都会走向旁边的岔路,不愿意与她打照面。说实话,我对她有些记恨,无法理解她为什么那样做,难道被我喜欢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如果是这样,以后不喜欢你就是了呗。
当时我有一个崇高又朴素的理想,我要报考师范大学,毕业以后返回母校当班主任,若是再遇到此类事件,我要让告密者罚抄“叛徒”一万遍。
据说,历次电视会议的录像都会被妥善保存,作为我校发展历程的丰碑。为了给学妹们留下一个美好的印象,我特意理了一个清爽的发型,熨了一下白衬衫,还借了一双白色的跑步鞋。
第一次上电视,好激动。
那天中午,政史二班的体育委员来访,对我进行亲切慰问,他鼓励我好好表现,发扬“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大无畏精神,切勿辜负诸位兄弟的殷切期待。他还带来一个消息,说我那封情书不是被主动上交的,而是被他们班主任曹老太缴获的,凌一尧还被拉到办公室做了一通思想审查。
尽管他说得言之凿凿,但少年那颗脆弱的玻璃心一旦碎了,岂能轻易弥合,我固执地认为凌一尧就是将我出卖了。
学校演播室中间摆着一台黑色的摄像机,镜头的对面摆着一个主席台,依次坐着诸位领导以及各年级组长,而门口站着的是六名犯罪嫌疑人,其中一个就是我。
另外五个家伙,我全部都认识,他们的罪名比较另类。什么拿街机子儿冒充硬币买茶叶蛋,什么大半夜拿鱼竿在校园池塘里钓鱼的,还有那位住在二楼的同学,他用大搪瓷杯盛尿往院墙外面泼,墙外方圆几米的庄稼死得透透的,连野草都长不出一棵。
相比之下,我绝对是最纯洁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当我说我因为写情书给女孩却被对方送去政教处了,他们一个个都面露鄙夷之色,仿佛我犯下比他们更龌龊的罪行。
当时我就清醒地认识到,错的不是我,而是这个世界。
由于早恋是此次会议的重点批判主题,姚千岁将我安排在最后出场。班主任对我有点不放心,他特意跑来对我进行战前动员和技术指导,说:“等会儿你千万不要紧张,一定要控制好情绪。”
“你怕我被吓哭?”我有种受辱的感觉。
班主任说:“不是,我担心你在这么严肃的地方笑场。”
我怀疑这几位仁兄是来角逐奥斯卡最佳男主角的,他们站在话筒前声泪俱下地读检讨,任谁看了都能感受到他们的悔恨之情,但完事之后他们往外走,泪水尚在便对我挤眉弄眼,甚至偷偷地打出一个象征胜利的V字手势。
鄙人非常感激他们作出的表率。
终于轮到我了,我站到话筒前面朗读上次写的检讨,尽量不抬头张望,语气如同致哀悼词般沉重。正要完美谢幕之时,副校长却开始发表一则有关早恋危害的讲话,全然忘记这里还有一个未退场的少年。我非常困窘,傻逼似的杵在镜头前面,被全校数千双眼睛在看不见的地方盯着,那种滋味简直度秒如年。
不知道副校长说了什么,姚千岁突然对我发问,所有人都看着我,包括镜头。
我一头雾水地“啊”了一下,此处是第二声,相当于“pardon”。
姚千岁将问题重复一遍:“吕钦扬同学,你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有没有感到后悔?”
当时我就震惊了!这到底算是什么垃圾问题?你又不是没看过我那封情书,写得感人肺腑,催人泪下,引人沉思,发人深省,耐人寻味,甚至发誓这辈子非凌一尧不娶了,你现在竟然问我后不后悔?我只是以大局为重,配合你演一场杀鸡儆猴的戏而已,你还真把我当冤大头了?我就算真的后悔了,也不可能当众说出来啊,否则以后还怎么混?
少年的尊严遭到赤裸裸的挑衅。
面对那黑洞洞的镜头,不,那不只是一个镜头,那是数千双眼睛,我作出一个重大而深远的决定——我盯着镜头,说:“我不后悔。”
那天傍晚的天气非常好,走出学校演播室,西边铺天盖地的一大片火烧云,我的白衬衫都被映得红彤彤的。此时正值放学时间,各个班级的学生像出栏的猪一样涌出教室直奔餐厅,许多认识或者不认识我的人冲着我打招呼,高声喊着我的名字,连年轻的男女老师都意味深长地对我哼笑。
经过凌一尧所在的班级,几个女生拿着餐盒走了出来,其中一个便是凌一尧。她抬头看见我,立即像见了鬼似的退了回去,而其他女生趁机起哄,悠长的“噢哟”在走廊里回荡着。
我这样一个阿Q,经历此生最为辉煌的时刻,迈出的每一步都像踩在软绵绵的云端,仿佛自己是一个凯旋的盖世英雄。
我为一时的倔强付出巨大的代价——惩罚等级由警告升级为记过。礼拜一的全校晨会,别人都在操场上聆听国旗下的训导,而我一遍又一遍地冲洗角落里那个简陋又瘟臭的厕所。冲完厕所之后,我淡定地走过队列前面的那条煤渣路,手里的铁皮桶“吱呀吱呀”地晃荡着,相当拉风。
这些幼稚又狂妄的举动,用现在的话概括这是在“作死”,但它们在当时足以让我成为全校的三大奇葩之一。更悲剧的是,入榜的是我的两个死党,“大乔”和“子石”。
我之所以鼓起勇气给凌一尧写情书,其中一个原因便是和这两个傻逼打赌了,他们说如果我能追到凌一尧,他们就绕着操场裸奔一圈。
当时周杰伦才出道,大乔就果断成为他的铁杆粉丝,一曲口齿不清的《爱在西元前》反反复复地哼唱着。为了达到更好的效果,他特意买了一顶鸭舌帽,有时连睡觉都不愿脱下来,假想某个角落里有一台摄像机正在给他拍MV。当然,言行举止必须带有傲视天下的范儿,因为他来自古巴比伦,来自美索不达米亚平原。
每当有小女生窃窃私语,“看,那个人真像周杰伦”,他都会充耳不闻地走过去,直到走远了才欣喜若狂地咋呼着:“你听到没有?她们说我长得像周杰伦,哈哈哈哈!”
他没有白白付出,最终成功地进入一年一度的全校文艺汇演名单。为了向全校师生呈现一场完美的RAP盛宴,他更加卖力地排演,期待全校的小女生都簇拥着向他献花,甚至为了获得他的亲笔签名而争风吃醋地斗殴。
然而,正式演出的那天,他竟然当着数千师生的面公然忘词。
他悲愤下台后并未气馁,而是继续苦练这首歌,几天以后的一个傍晚,他偷偷翻窗潜入学校总控室,对着麦克风将《爱在西元前》重新清唱一遍,那销魂的歌声传遍校园的每一个角落,久久不能平息。
我不知道大家如何评价的,因为我的氪金狗耳早已阵亡。
子石同样是一个人才。
在我们学校隔壁,有一所职业高中,相比之下,那里的男生比较彪悍,女生也更会打扮。子石认为,清汤挂面的清纯女生无法满足自己的审美,非主流妞儿才是他的菜,于是他勾搭上隔壁职校的一个妖娆妹子。
人类再怎么进化,都摆脱不了骨子里的兽性,但自己地盘的资源遭到窃夺,雄性动物们挺胸而出。职校的几个痞子带着自家车床磨出的砍刀来战,子石舞着泔水老汉的扁担,光着膀子把对方揍得满地找牙,连学校保安都没敢过问。
俗话说,“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子石兄并非如此。
某天中午,我们利用午休时间在操场踢足球,姚千岁突然天神下凡般地出现,子石一时不慎被擒。姚千岁环顾四周,威严地命令道:“都站在原地!”
可是,只有傻子才会束手待毙,我们用上衣蒙着脑袋,马不停蹄地逃散。
“站住,不许跑!”姚千岁愤怒地呵斥。
“别跑啊你们……”子石也跟着帮腔。
我们的回应是渐渐远去的背影。
此时,子石诚恳地毛遂自荐道:“主任!请给我一个将功折过的机会,我认识他们,可以把他们全都追回来!”
姚千岁当时被气昏了头,稀里糊涂地点头,并且松开子石的衣领,子石一溜烟跑掉了。空旷的操场上,只剩姚千岁孤零零的一个人,他翘首以待着,但子石再也没有出现。
然而,正是这样一个勇气与智慧并重,英雄与侠义的化身,却经常出现脑子短路的状况。某次月考前的晚自习,子石被瞌睡虫搅得心神不宁,他突发奇想地挖了一坨清凉油抹在JJ上,试图达到“头悬梁锥刺股”的功效,最后他的嚎叫响彻整片教学区,再也没人记得他曾经的神勇。
尽管他们俩与我打了赌,并且坚信我不可能追到凌一尧,但在这一问题上,他们仍然给予足够多的支持。在情书事件之前,“凌一尧”与“吕钦扬”根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存在,与她相提并论的是一个叫张帅的男生。
可恶的是,老师们禁止我这样的差生追求凌一尧,却默许甚至鼓励张帅这样的优等生接近凌一尧,这种状况就像人类对纯种宠物配种的态度。我可以断定,倘若张帅写给凌一尧的情书被截,绝不会落到我这个狼狈的田地,兴许老师会语重心长地说:“张帅啊,别太心急,凌一尧以后肯定是你的。”
某次月考之后的名次红榜上,凌一尧和张帅的名字紧紧地挨在一起,这一偶然现象被一些好事分子夸大为“天意”,仿佛他们俩注定是郎才女貌的一对。
此时,子石和大乔的二货本性暴露了。当天深夜,他们把我从被窝里拽起来,三人偷偷潜去公告栏撬开玻璃橱窗,将“张帅”从红榜上撕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