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1985年(7)
幸好陈平原拿小雷家的手软,坚持将会议主持下去,将讨论拨回到主题上来。对于小雷家机构的架设,尤其是士根看似很专业的解释,让县里领导拿不出反对意见,他们不痛不痒问了几个搔不到痒处的问题,就将机构架设给通过了。
虽然是分配问题还没解决,雷东宝知道,想要县里将分配问题通过,除非村干部全体不领饷,那是不可能的。所以,雷东宝决定不管县里怎么说,回到村里,就开会将草案化为落实。砖厂和预制品厂都是红伟负责;养猪场交给雷忠富负责,这个决定倒是让雷忠富大为意外,看着台上依然在宣布任命的雷东宝,心情复杂;电线厂交给原本协助雷士根的本村高中毕业生雷正明,正明的技术和为人灵活都拿得出手;建筑工程队由一位村民承包,自负盈亏,因为雷东宝嫌建筑工程队收入少,麻烦事多。总负责是雷东宝,副总负责是雷士根,名称没改,还是一个书记,一个村长。至于如何分配,雷东宝干脆不说。以前他什么都先与村民通气,现在则是懒得再说,反正他钱拿多了肯定得挨骂,骂就骂吧,他才不解释。
会上有人提出追还老书记贪污款的事。雷东宝阴沉沉地看了老书记家的方向半天,回答一句老书记一条命够值三万块。台下议论纷纷,雷东宝没兴趣听,讲完就走了。什么民意,他现在不信了。他努力把村集体经济搞好,他自己光荣,这块生他养他的土地也光荣,他可以日子过得好,带动小雷家这帮人日子也过得好,这就行了。民意?光听民意,他能办成什么事?当初谁支持他开砖窑?当初承包土地时候谁乖乖听话了?
当改变架构后的第一个月工资出来,村民的议论暴炸了。虽然谁也不敢当着雷东宝的面说什么,但士根和那几个厂的负责人都被人指着骂。连忠富都放弃过去的成见找上雷东宝诉苦,说还是降点工资。但雷东宝说,做得多,做得好,就得拿得多,有种谁也把猪养得好,顶替他雷忠富。挨骂怕什么,做头的哪个不挨骂,头是那么好做的吗,能挨骂也是本事,只要自己行得正,站得正,坐得正就行。忠富听了由不得想到当初他承包的鱼塘被扒了之后他如何骂雷东宝,如今虽然猪场兴旺发达可他依然觉得雷东宝没按承包书办事是错误,但今天听了雷东宝有关挨骂的解释,倒是理解了这个不讲理的书记。做头的,哪里可能事事摆平,总有一头不服贴时不时翘起,做头的总会挨几句骂,正常。忠富倒是为自己以前的不顾大局对雷东宝生出点歉疚了。
为此,忠富没少劝其他几个也拿钱多了的猪场负责人放宽心。算是替雷东宝分忧解难。
雷母听到的议论就多得多,回家很担心儿子会不会又闯祸,苦苦哀求儿子把工资削减一半,免得哪天被抓去坐牢。但雷东宝告诉母亲,以后谁再当着她的面说,她就说儿子不会霸着书记这个位置,谁有能耐她儿子当天就让位。
雷东宝如此蛮横霸道,别人却反不起来,反而在议论几天后悄悄接受。反观士根、红伟他们几个越讲理越讲不清理,最后只好把责任都推给雷东宝,说都是东宝书记作的决定,有本事都去找东宝书记。结果,村民不过是多喧闹了几天,后来也没了声音。
反而是有人反映到县里,县里有领导来指责。雷东宝在电话里没客气,也是给那句话,有谁能代替他,他绝不霸占着书记位置。可是,谁能代替他?县里虽然大会、小会都把雷东宝的“自私自利”当作现象来研究,当作典型来批评,可他们改变不了现实。最终,闹腾几个月后,所有的反对全都不了了之,小雷家的管理架构改革被强行推行,顺利推行,成功推行。
7
连宋运辉都没想到,小雷家在分配问题上竟然没掀起翻天巨浪。他更是感觉到,金州与小雷家这两片土地,那简直不在同一个国家。小雷家是块热土,一块干事业的热土。
因此,宋运辉想到自己的事业。他希望持续不断地奔跑,可是,如果继续目前的工作……他想到水书记在丈人家的那句话:“你这女婿,搞经营比搞技术更有头脑,脑子对政策敏感度高。可惜技术太好,反而让我不舍得把他从技术岗位上换出来。”他还想到更远的,大学时代寝室大哥建议他未来从事经营。经营是一条不可测的路,可也是充满挑战的路,似乎更是一条可以发挥他宋运辉主观能动性的路,这不正是一条他向往的可以持续奔跑之路?可经营之路,他的起点是零。而技术,他已经小有成就。以他目前在新技术领域无可替代的地位,他只要保持,就可以轻易守成。再加他的年龄优势,他在工厂技术管理或者生产管理领域的前景指日可待,他只要耐心等待充实资历。
只是,他不满足于安稳的现状。
在接到雷东宝的汇报电话后的发薪日,他终于还清因结婚欠程家的钱。虽然不多,可还清前与还清后总是不一样,还清欠款,整个人一身轻松。在丈人家吃晚饭时候,他提出程开颜不很喜欢现在的工作,有没有办法转去幼儿园。没想到程开颜反对,当年为了不去幼儿园,还与爸爸小小生了一场气,历时三天,以爸爸投降告终。她性格已经够孩子气,同学笑她去幼儿园的话不是去教小孩子,而是与小孩子一起玩儿。但程厂长夫妇都支持宋运辉的提议,他们的女儿他们最清楚,运销处统计的活儿她老出错,主管人员虽然没敢抱怨,可程厂长心里早没意思。
宋运辉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回家路上曲线救国:“小猫,不是说你能力不行,我的意思是,你那么可爱,我真不愿意你在运销处被那些老油子近墨者黑了,我希望你一辈子都单纯透明。而且,你忘了吗,幼儿园有暑假寒假,那么大段时间的休息,我想到你暑假、寒假待家里,我一下班就可以看到休息了一天活泼可爱的你,并吃到你亲手为我做的饭菜,我对那样的生活向往不已。你说呢?”
程开颜眼里火花一闪,对,暑假、寒假,一年里可以慵懒上三个月,那三个月里可以天天以饱满的精神迎接宋运辉回家,而不是她有时累得头昏眼花,宋运辉也累,两人见面都没兴致。“对,我这下可以有时间耐心学做衣服,还可以学打毛衣,我一定要给你穿上我亲手织的毛衣。”
程开颜当即拉着宋运辉转回娘家去,向爸爸要求调动。程厂长嘴里答应,却看着女婿心里微寒,他费尽口舌没法达到的目的,女婿是如何三言两语达到的。女儿如此听女婿的,会不会吃那么年轻老成女婿的亏。他为此暗中提心吊胆起来。
回到家里,程开颜又开始看日本电视连续剧《血疑》,山口百惠饰演,这几天大家见面都谈到《血疑》。宋运辉陪着程开颜看一会儿,就进卧室去看书。看了会儿,又想到做技术还是做经营的问题,不由得摊开信纸,写给梁思申。他很怀疑梁思申能不能看懂他信里所写,但他需要一个说话的地方,这件事,懂的人,他不便说起,包括丈人;不懂的人,他说了也没意思,说了更郁闷,比如对妻子。他就把自己的心情写在信里,不管梁思申看不看得懂,他算是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省得憋在心里难受。
在信里,宋运辉写道:“……我现在面临两个选择,一个选择是按部就班地生活工作,巩固十拿九稳的成就;一个选择是条不明前途的道路,我很想在投入所有精力将新车间建成之后,再想尽办法,完成投建新车间之前我在项目建议书里的设想,那就是把买新设备所用的巨额外汇用新设备生产出来的高质量产品挣回来,其实,那也是我的理想。如今,因为受政策约束,新设备明珠暗投,降低规格生产旧设备就能做的产品,这令我很痛心,我不清楚水书记带去中央部委审批的价格双轨制建议能不能批下来,外贸自主权能不能获得审批通过,只要能被批准一项,新车间新设备就有前途能扬眉吐气。我认为,能被批准一项,甚至两项,都只是时间问题,我能不能参与其中,为新设备的产品寻找出路,才是最大问题。因为我的技术,总厂是绝不肯放我脱离新车间的技术管理,让别的不是最熟悉设备的人接手。而且我对怎么走产品出口之路,或者价格双轨之路也是茫无头绪,很奇怪,你的企业管理书籍里很少有关于销售的内容,为什么?因为那么多的不确定,所以我才觉得我的选择有些难。既不愿放弃既得,又担心无法预料的前途。可是,守住既得,而不是开动我所有的潜力去求新、求高,却令我困惑。守成,那不是老年人才作的选择吗?我想,我还年轻,跟我同样年龄刚分配进厂的大学生在这个年龄依然一无所有,还站在起跑线上。如果我放平心态,也以一个新人的心态和姿势站回起跑线上,我可以做什么,怎么做……”
信中,宋运辉又写了别的,他叮咛梁思申在中学里一定要好好读书,考取最好的大学,因为一个好大学独特的学习人文环境,对人一生影响至大,他讲了他与来自名牌大学的虞山卿之间的修养区别。他也讲了他的程小猫打出来的围巾坑坑洼洼,可很感人。他甚至还给梁思申说了刚刚发生在小雷家大队的改革。一边写一边想自己太怪异,梁思申才是个高中生呢,连小猫都听不懂的话题,梁思申能懂?可宋运辉还是手不由己地写了,就好像是记日记,写心得。就像以前在大学时候,总把发生的见识,所有新鲜事写信向家里汇报,家里有个一直关注着他的姐姐,而梁思申的回信也从来都是言之有物,绝不空洞,虽然有些想法幼稚,可她毕竟有想法,而且是视角独特,观点鲜明,甚至有尖锐的想法。
其实,写完给梁思申的信,将自己心中一直反复的思路理清,明晰写到纸上,宋运辉心中立刻有了决定。不,他不能按部就班地从新车间副主任,赚够资历后升到新车间主任,然后再赚点资历,最好让自己眼角尽快长出皱纹,明显老成之后,转到一分厂担任领导,然后……再然后……一直到头发花白,做个稳重的宋厂长。闲暇时间钓钓鱼,揩厂里便宜自己打一套沙发,生个孩子抱着宠着养大,还有,每天学着旁人嚼舌根,成为传播小道消息的一道环节。那样的人生,可怕。不是他的理想和追求。
水书记去了北京后还没回来,传来的内部消息说,审批工作异常艰难,因为这是一个太大的创新。对于金州这样的大型企业而言,一举一动,都关系重大,不可能一批就准。需要考虑的方方面面太多,水书记有太多工作要做,太多思想需要汇报。
幸而,一车间的大修完成,由一车间拉动,总厂终于走出亏损。但是,考虑到下半年已经开始,总厂利润与工人奖金密切相关,水书记在电话里指示程厂长想方设法挖掘潜力,提高利润。程厂长召集分厂厂长,讨论如何在下半年将前两个月的亏损弥补掉。这事儿,闵厂长最在意,因为亏损就是发生在他任厂长的一分厂,他兼任车间主任的新车间。
回头,他在分厂例会上,就把任务向新车间布置下去,要求继续提高产量,压低质量,只要与一车间产品质量参数持平即可。
但是宋运辉阳奉阴违,不予执行。回头,闵厂长看报表见新车间产量没有变化,便打电话问宋运辉什么时候改变参数,宋运辉给他一个回答,经试验表明质量不可能无限量低下去,反应器上会出现大面积结焦。闵厂长将信将疑,但又无法当场反驳,因为他不懂新车间设备。他只好暗中找来新车间一个工程师询问,工程师回答说有结焦可能,但参数变化幅度不大的情况下结焦可能性不大。闵厂长问,如果调整到一车间的产品参数,会不会结焦,工程师说,因为设备从来没达到过这么低的参数,所以必须与上次下调参数时一样,边调边观察,必须非常小心谨慎,但不是没有可能。
闵厂长从严谨的不肯得罪人的工程师嘴里听出苗头,那苗头就是,宋运辉也不知道会不会结焦,可宋运辉却拿话拒绝他。于是,闵厂长鼓励工程师尝试,可工程师说他不敢,连宋主任调整参数时候都战战兢兢,他技术不如宋主任,没那个胆量尝试那么贵的设备。
闵厂长既然把情况调查清楚,便又找上宋运辉,让他务必尝试降低参数,也提出他会在场,大家一起密切留意结焦。闵厂长把道理说得很婉转,但他等待的是宋运辉的拒绝。而果然,宋运辉没有辜负他的期待,又拒绝了他,昂贵的设备不能冒结焦风险。
如果换作别人,闵厂长可以把任务强硬地压下去,但是对于宋运辉,这个有程厂长作为后台的手下,却不行。他可以抓住宋运辉显而易见的错误提出批评,但是对于新车间的设备他无从下手,批评出去,反而可能成为笑柄。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束手无策,他等的就是宋运辉的再度拒绝,他索性将宋运辉交给布置任务给他的程厂长自己去处理。程厂长若没法压宋运辉,自己下的指令被女婿顶翻,那是笑话。宋运辉如果顶不住丈人压力最终调低参数,那么,宋运辉存心与他闵厂长闹对立的用心昭然若揭。反正宋运辉将左右不是人,他正等着宋运辉自己入瓮。他在找上程厂长谈困难的时候也指出,宋运辉可能对他在以前一个会议上的批评有抵触情绪,他还把那次会议向程厂长回忆一下,搞得程厂长很替女婿理亏尴尬。
等闵厂长一走,程厂长就打电话到新车间,要办事员立刻将宋运辉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