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尔兰神话故事·译言古登堡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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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图安·马克·凯瑞尔的故事(1)

莫维尔修道院[1]的院长芬尼安[2]急急忙忙地向南飞奔,又往东一拐。他接到消息称,在其教区多尼戈尔[3],居然至今还有人信奉他所反对的神灵[4]——那些不被我们认可的神灵往往遭到无礼的对待,即便在至圣至德的人当中也不例外。

他还听说,有位本领高强的先生既不过圣徒节[5],也不过礼拜日[6]。

“一个本领高强的人!”芬尼安说。

“正是,”他的线人答道。

“那我们倒要试试这个人有多大能耐,”芬尼安说。

“他可是出了名的脑筋好、骨头硬,”报信的又说。

“那咱们就看看他脑筋有多好、骨头有多硬。”

“他呀,”那个饶舌鬼小声说,“他可是个精通巫术的家伙。”

“我要拿他来变巫术,”芬尼安怒吼着,“那家伙住哪儿?”

对方说了个地址,他便立刻朝那个方向赶了过去。

芬尼安没花多少工夫,便来到了那位旧神信奉者[7]的住所。他在外面叫门,好进去布道,以便证明新神的力量,并把旧神驱除、吓跑,让他们从人们的记忆里永远地消失。对一位迟暮的神灵来说,时间是无情的,在他眼中前者和一个上了年纪的乞丐并没有什么分别。

但是那位阿尔斯特[8]的先生却不肯让芬尼安进去。他用栅栏把房子围起来,关上窗户,一面愤怒阴郁地抗议,一面坚持着那些延续了千万年的旧习俗。芬尼安在窗口呼唤他不肯听,时间在外面敲门他也不理。

然而在他遇到过的所有障碍当中,这还是第一个让他身处被动的。

芬尼安的突然出现使他感到了不祥和恐怖的逼近,但对于时间,他却没有丝毫的畏惧。实际上,这位先生跟时间是义兄弟,而且他特别瞧不起时间这位苛刻小人,甚至到了不屑于向其表露自己对他的鄙视的地步。时间的镰刀划过来,他要么一跃而过,要么一低头躲闪开。这是时间唯一一次露出笑容的时候,因为他邂逅了“红脖子”穆雷代克的孙子、凯瑞克的儿子——图安。

竟敢将《福音书》[9]连同他本人一并拒之门外!芬尼安简直无法忍受。于是他继续采取平和而强有力的措施,欲攻破那座堡垒。他不吃不喝,一门心思对付那位先生,对方被他的极端举措逼得没法子,只得放他进去了。因为对于任何热情好客的人来说,让一位陌生人纯粹因饥饿而倒毙在自家门口都是件无法想象的事。不过,那位先生也并非不战而降:他以为等到芬尼安饿得受不了的时候,他就会放弃围困、自动离开,去某个可能找到食物的地方;但是他不了解芬尼安。这位伟大的修道院院长就紧挨着房门外坐定,静下心来,准备承担一切由自己的举动而引发的后果。他注视着自己双脚之间的地面,陷入了冥想。除非对方让他进门,否则他会一直冥想到生命结束的那一刻。

第一天就这样静悄悄地过去了。

那位先生频频差遣仆人暗中查探,看那个背弃旧神的家伙是否依然守在他家门口。仆人每次复命时都说对方还在。

“到了早晨他就会离开啦,”主人满怀希望地说。

然而第二天,“攻城战”还在继续;从早到晚,仆人们多次奉命透过探视孔“观察敌情”。

“去,”主人吩咐道,“给我察看一下,那个信奉新神的家伙自动消失了没有。”

可仆人们每次带回来的消息都是一样的。

“那个新德鲁伊教徒[10]的还没走,”他们说。

整整一天下来,没有一个人能走出他们的堡垒。这种被人强行与外界隔离的遭遇使仆人们的情绪受到了影响,再加上什么活儿也干不成,他们便三三两两聚在一块儿窃窃私语,商量着、争论着。然后这几组人马分散开来,透过探视孔观察门口那人的状况。只见对方颇有耐心地坐在那里纹丝不动,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默念里,忘了时间,也忘了周围的一切。仆人们被这幅景象吓坏了,有个女佣甚至发出了一两声歇斯底里的尖叫,同伴旋即用手捂住她的嘴巴并将她带走,以免喊叫声玷污了主人的耳朵。

“他也有自己的烦心事,”众人说,“眼下进行的是一场众神之间的较量。”

女仆们的情况我不必多言,可男仆们也同样感到不自在。他们踱来踱去,拖着沉重的步伐从探视孔跟前走到厨房,又从厨房走到设有塔楼的屋顶。大家从屋顶俯视着下面那道一动不动的人影,思考了很多事,从人的坚强意志到自家主人的品格,甚至想到了新神是否可能与旧神拥有同等的法力。窥视和讨论结束以后,大家便心灰意冷、没精打采地回去了。

“咱们能不能——”一名生性急躁的守卫开了口,“能不能朝那个顽固的陌生人投支长矛,或者扔块带棱角的石子?”

“什么!”他的主人愤怒地质问道,“朝一个赤手空拳的陌生人投掷长矛?而且还是从我这栋房子里?!”他立马赏给这位没教养的仆人一记响亮的耳光。

“你们谁都不用急,”他说道,“因为饥饿就像一支鞭子,它会在夜里将那个陌生人赶跑。”

房子里的人都苦着脸钻进了被窝,但是房子的主人却连一丝睡意也没有。他沿着各条走廊徘徊了一夜,还不时跑到探视孔跟前察看那个人影是否仍旧坐在阴暗处,看完了又接着踱步。他心事重重,烦恼不已,就连最得他欢心的的爱犬亲昵地用鼻子去拱他那握成拳头的手掌时,也被他推开了。

第三天一早他不得不屈服了。

华丽的房门大大敞开,两名佣人把芬尼安抬进了屋子——由于饥饿过度和长时间呆在室外,这位圣徒已经体力不支,既走不得路,也直不起腰。但是,芬尼安的身躯和栖息在他体内的灵魂一样坚不可摧;没过多久,他便做好了准备,去承担一切因争执或谴责而可能引发的后果。

体力刚恢复得差不多,芬尼安就开始劝说房子的主人改变信仰——这件事过去很久之后,他采用围困手段对付这位著名智者的经过依然被那些对此类事件倍感兴趣的人们津津乐道。

他治愈过玛盖恩[11]的疾病,击败过自己的弟子——伟大的科尔姆·西尔[12];图安也被他征服了:就在他的房门向这位执着的陌生人敞开的同时,房主的心扉也不再封闭,于是芬尼安便顺从上帝的旨意,同时也依照自己的意愿,走了进去。

一天,他们讨论起了上帝及其至高无上的慈爱,因为尽管图安现在已经接受了许多有关这个问题的教诲,他仍旧需要更多的指点。他紧追不舍,就像芬尼安当初围困他一样。可是,人的身体和思想都在不停地工作;休息之后便有了劲头,劲头耗完了就需要休息。同理,当我们教导了别人一段时间之后,我们自己也会需要、并且必须接受他人的教导,否则精神就会变得空虚,智慧本身也会染上尖酸刻薄之气。

于是,芬尼安说道:“亲爱的先生,现在跟我讲讲你自己吧。”

可是图安渴望了解关于真神的知识。“不、不,”他说,“我已经对过去的事没有半点兴趣,而且我也不希望有任何东西来阻碍我的灵魂接受点化;继续教导我吧,亲爱的朋友、慈爱的神父。”

“我会教你的,”芬尼安回答道,“可是首先我必须全面地考虑你的情况,并对你进行深刻的了解。亲爱的教友,告诉我你过去的经历,因为人是由他的过去组成的;了解一个人的过去,就能了解这个人。”

但是图安恳求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因为人固然需要记忆,但也同样需要遗忘。”

“孩子,”芬尼安说,“我们过去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上帝的荣耀。承认、坦白我们的善举与恶行也是教化的一部分;因为灵魂必须记住它做过的事情,并承担其后果,或者通过告解和悔罪来摆脱它们。先告诉我你的宗谱,还有你是从哪一代先人手里继承了这些土地和堡垒,然后我会对你的行为及道德进行考察。”

图安顺从地回答道:“大家都知道我是图安,我的父亲是凯瑞尔,祖父则为‘红脖子’穆雷代克,这些土地都是我从父亲那儿继承的。”

圣徒点了点头。

“我对阿尔斯特系谱的了解偏少,但也不是一无所知。从血统上讲,我是伦斯特人,”图安又道。

“我的家族历史悠久,”图安喃喃地说。

芬尼安饶有兴趣而不失敬意地承认了这一点。

“我也一样,”他说,“拥有一份光荣的履历。”

他的东道主继续介绍道:“我就是图安,父亲叫斯塔恩,祖父叫赛拉,他跟帕苏隆[13]是兄弟。”

“可是,”芬尼安不解地说,“这里有一点不对,因为你说出了两个不同的宗谱。”

“的确是不同的宗谱,”图安一面沉思一面回答道,“可它们都是我的宗谱。”

“我不明白,”芬尼安坦言道。

“现在人们称我为图安·马克·凯瑞尔,”对方回答道,“可是在过去,人们都称我为我图安·马克·斯塔恩,赛拉的孙子。”

“你祖父是帕苏隆的兄弟,”圣徒倒吸了一口气。

“这就是我的家谱,”图安肯定地说。

“可是,”芬尼安疑惑地提出了反驳,“灭世洪水[14]过去后没多久,帕苏隆就来到了爱尔兰。”

“我就是跟他一块儿来的,”图安温和地回答。

圣徒在慌乱之中连人带椅向后一缩。他坐在那里,双眼紧盯着他的东道主;与此同时,他血管里的血液渐渐变冷,他的头皮开始发麻,头发也缓缓竖了起来。

不过芬尼安不是那种会慌神很久的人。他冥想着上帝的力量,直到他本人变成那股力量;他平静了下来。

他热爱着上帝,也深爱着爱尔兰;对于能在这两个伟大主题上给予他教诲的人,他会集中头脑里全部的注意力,并献上发自内心的共鸣。

“你告诉我的是一件奇闻,亲爱的教友,”他说道。“现在,请你无论如何再多告诉我一点。”

“哪一点?”图安顺从了,问道。

“告诉我爱尔兰历史的起源,还有诺亚之孙帕苏隆的举止风度。”

“他的事我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图安说道。“他有着浓密的胡须,宽阔的双肩,举止温柔,待人和蔼。”

“说下去啊,亲爱的,”芬尼安说。

“他乘船来到爱尔兰,同行的还有二十四对男女。可是在那以前,从来都没有人到过爱尔兰,西部的世界既没有人类居住,也没人往这儿迁徙。当我们从海上靠近爱尔兰的时候,这个国度看起来就像是一座没有尽头的森林。放眼望去四面八方都是树木;鸟儿从这座林子里飞出来,不停地唱歌,还有温暖而迷人的阳光照遍整个大地。我们的眼睛看厌了海水,耳朵也被海风折磨得够呛,这一幕使我们感到自己仿佛正奔向天堂。”

“我们登上陆地之后,便听到了隆隆的水声,只见一条河流从漆黑的森林中幽幽穿过。我们沿着河水来到了一处林间空地,在阳光的照耀下,那里的地面被烤得暖烘烘的。帕苏隆和他的二十四对同伴便就地安置下来,他们建立了一座城邦,想方设法地谋生。”

“爱尔兰的河流中有游鱼,丛林内有走兽。平原上和森林里栖息着各种野生动物,它们生性腼腆,形貌奇特。人类可以轻松地看穿它们的心思,并且从它们中间安然穿行。我们在安稳舒适的环境中生活了很久,看着那些新生的动物们长大——有熊、有狼、有獾、有鹿,还有野猪。”

“帕苏隆的族人不断增多,由二十四对同伴发展成五千百姓,他们相亲相爱,日子过得心满意足,尽管他们没有任何智慧。”

“没有智慧!”芬尼安指出道。

“他们根本不需要智慧,”图安说。

“我倒是听说上帝最早的子民都很愚笨,”芬尼安说道。“接着讲你的故事,亲爱的教友。”

“后来,在某个夜晚,天还没亮的时候,有种疾病像狂风般骤然而至。患者肚子发胀,皮肤泛紫。到了第七天,整个帕苏隆家族的人都死了,只有一个人活了下来。”“通常总会有一个人幸免于难,”芬尼安若有所思地说。

“那个人就是我,”他的朋友承认道。

图安用手遮住眉头,他的记忆穿过久远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年代,回想起了世界的起源和爱尔兰的早期历史。芬尼安则向后缩着,他的血液又开始发凉,头上也再度不安地冒出了鸡皮疙瘩;同图安一起,他也望向过去。

“说下去,亲爱的,”芬尼安呐呐地说。

“我独自一人,”图安继续道,“孤单得连自己的影子都怕,甚至一听见鸟儿飞过的动静、或者树枝被露水浸湿后发出的咯吱声,都会立刻藏起来,就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躲进自己的巢穴。”

“森林里的动物嗅到了我的气味,知道我没有同伴。它们踏着柔软的爪垫、踩着悄无声息的步伐来到我背后;当我们四目相对的时候,它们就会发出阵阵咆哮。体格修长的大灰狼拖着舌头、瞪着眼睛,把我撵到岩石缝里。体力再差的野兽都敢拿我当做猎物来追捕,胆子再小的动物都可以用眼光把我吓倒。我就这样生活了二十二年,最后我懂得了野兽的所有心理,却忘记了人类的全部知识。”

“我可以像任何动物一样无声无息地走动、不知疲倦地奔跑,还可以像野猫那样蜷缩在树叶堆里,耐心十足、不露破绽;我在睡梦中也能察觉到危险的逼近,然后警觉地伸出利爪予以反击;我还学会了怒吼、咆哮,把牙齿磕得咯吱咯嚓响,并用它们来撕咬东西。”

“说下去,亲爱的教友,”芬尼安说道,“你将从上帝那里得到安宁,亲爱的。”

“到了最后,”图安说,“阿格诺曼的儿子奈梅德[15]率领着一支舰队来到了爱尔兰。那支舰队由三十四艘三桅帆船组成,每艘船上都载着三十对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