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碣石山下
奶奶去世那年,父亲正在迁安东关公益合药店当学徒。那是一九二四年秋天,直奉两军大战冀东长城一线后,直军吴佩孚的第二路军横扫迁安奉军张学良、郭松龄部,并北出冷口,直逼张作霖的势力范围。然此时直军将领冯玉祥却突然倒戈,并发动北京政变,奉军趁势重入冷口,迁安的黎民百姓再遭战火,民不聊生。
公益合药店在迁安县城,算是一家较大的药店,除中草药外,时下新药也有。除此之外,掌柜的在县城北街还开了一处公益合粮店,但突遇战乱,药店也罢,粮店也罢,无不备受两军欺扰,苦不堪言。
父亲从小就跟一个长工学成了结巴,而且越来越严重,这让性格张扬、为人势利的爷爷,在众人面前显得很没面子,因此对父亲十分刻薄。渐渐长大之后,父亲日趋忧郁自闭,整天几乎像哑巴一样无声无息。父子之间的隔膜越来越大。
奶奶去世的时候,十四岁的父亲刚刚高小毕业,爷爷即命父亲中止学业,同时托人在城里找到了公益合药店的大掌柜。
按公益合药店的规矩,凡学徒者,必先去粮店当苦力,三年之后视之聪愚再做安排。可一生虚荣的爷爷,硬是求人将父亲直接收在了药店里,因为在他的眼里,药店要比粮店更体面一些。
腊月里的一天,太爷进城赶集,顺便去了趟公益合药店。自光绪二十二年的那次乡试后,太爷就落下了腰疾,每年入冬时节尤其疼痛难忍。可太爷更惦念他的长孙,父亲从小就深得太爷的疼爱。
太爷进店时,父亲正在药店后院给掌柜的孙子洗尿布。看着父亲一双小手冻得红肿,且手背布满血丝裂痕,太爷不禁凄然。再查父亲所记流水账目,字迹隽秀且条理清晰,老人更不禁慨然。
回村后,太爷便将爷爷喊来,痛斥一番。之后,经过一年悬梁刺股的努力,父亲终于顺利地考上了冀东一带有志学子趋之若鹜的昌黎汇文中学。
建安十二年,即公元二〇七年,曹操北伐乌桓兵过冀东时,曾于碣石山上留下过“东临碣石,以观沧海”的诗句。而碣石山下,便是京东古城昌黎。
一九二六年初秋,父亲从滦河古渡乘木船顺流而下,至滦县后,改乘京奉火车及至昌黎。几乎与他同时进校的一位西装笔挺的中年人,即昌黎汇文中学新任校长徐维廉。
在新生训话的时候,父亲一定没有想到,自己一生的荣辱沉浮,都将与这位严肃的师长紧密相连。
那是一次终生难忘的训话。自尊心极强的父亲,在入校第一天就遭遇了尴尬。在宣布点名后,徐维廉开始依次叫到初一新生的名字,并一一示以关注。同学们或以“到”相应,或以“有”相应,十分顺畅。更有时髦者用英文大呼“I‘m here!”徐维廉不动声色,目光依旧。
父亲很快就陷于慌乱之中,他一直拿不准自己是该喊“到”还是该喊“有”,他没有把握轮到自己时,究竟哪个字能喊得更利索点儿,他不愿意给这些新同学留下难堪的印象,他更不希望那位本来就不苟言笑的校长,对自己嗤之以鼻。
“唐子清!”
听到自己名字的时候,父亲骤然像被一颗子弹击中,浑身一阵痉挛,面色苍白而僵滞,下巴剧烈地颤抖,牙齿磕碰得“得得”乱响。一时间,所有师生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的嘴上。父亲痛苦地发出一声低吟,从牙缝中挤出一个破碎的“到”,便精疲力竭地瘫倒在那里。
站在父亲身后的一位新同学,不禁笑出声来。
徐维廉沉默了片刻:“张师贤!”他竟能叫出发笑的那位同学的名字。
“你是哪里人?”
那同学脱口而出:“城东留守营人。”
徐维廉平静地问他:“这么说,你应该是这里的主人了。”
“主人?”那学生不禁困惑。
徐维廉提高声音依旧平静地说:“我查了一下这届新生的学籍表,知道诸位原籍大多并非本地。你们当中有人来自冀东,更有自京津、冀中、辽宁、山西慕名而至者,可谓五湖四海。今后,汇文就是一个大家庭,而昌黎本地的同学,更要尽地主之谊,待好远道而来的客人。记住了吗?”那位学生惭愧地低下了头。
张师贤与父亲从此结下生死之交,直到双双离世。
徐维廉,字万良,辽宁绥中人,一八九四年出生在一个贫苦的农民家庭里,早年就读北京汇文中学,之后,靠勤工俭学考入燕京大学,专修历史。一九一七年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一九二二年,被教会保送到美国密执安大学深造,并以全A优异成绩考得历史教育学硕士学位。一九二五年学成回国后,徐维廉谢绝了东北大学的高薪礼聘,于一九二六年受美国基督教美以美会之托,出任昌黎汇文中学校长。
在开学之后不久,学校组织了一次秋游,地点即紧邻学校北侧的碣石山。
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周日,徐维廉带着全校师生来到碣石山上。放眼望去,但见云卷云舒,沧海桑田,师生无不感慨万千。张师贤兴奋地告诉校长,山下金色的稻海中,那片炊烟萦绕的村庄就是他的家乡四照各庄。马荫轩望着古刹中的壁画,连说后悔忘了带画板。更有一些好动的男同学,在董寿鹏的带领下,向主峰五峰山顶攀去。而此刻,唯有父亲却一直因语言障碍,显得孤独而索然。
在下山的路上,徐维廉很自然地与父亲走到一起。
“其实我小的时候,比你还口吃。”他说话的声音很低,低得像在自言自语。
父亲顿感惶然,他看了一眼校长,没有说话。
“后来我硬是给扳过来了,你信不信?”
父亲点了点头,依旧没有说话。
“你可以每天早晨到这山上走一走。你可以把山上这些大石头当作听众,读些诗文给它们听,一定要大声喊,让这里的石头都听得见。坚持这样试试,会好的。”
“谢谢校长。”父亲的回答流利得让自己吃惊。
从此之后,即便是风霜雨雪的日子里,每天凌晨后不久,人们都会听见汇文中学后山上,一个男孩子高声朗诵的声音。
“云行雨步,超越九江之皋。临观异同,心意怀游豫,不知当复何从。经过至我碣石,心惆怅我东海……”
一年之后的新生欢迎会上,父亲精彩的演讲,赢得全体师生一片掌声。散会后,徐校长对兴奋不已的父亲说:“还可以再慢一些。”
徐维廉的社会交往是广泛的。在教育界,他不仅与倡导职业教育的黄炎培关系密切,而且与推广平民教育的陶行知、开创乡村教育的晏阳初都有接触。担任校长以后,徐维廉一直希望把昌黎汇文中学办成一个培养有用人才的新型学校。从民国时期绘制的平面图上可以看出,学校当时不仅有图书馆、科学实验楼,而且有大面积的农业试验场。在这里,农民即老师,学生即农民。他希望从汇文中学走出的学生,少一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庸才,多一些质朴、诚实、勤劳、机敏的国家栋梁。
徐维廉是个典型的探索者。
汇文中学是一所教会学校,徐维廉又是由美国基督教会培养选拔出来的一校之长,但徐维廉对外国人的态度却不卑不亢。“拿外国人的钱为中国人办实事”是他的基本观点。在美留学期间的亲身经历让徐维廉刻骨铭心。他看见一些美国孩子在中国人身后高声追喊“Qing,Qing,China man(清,清,中国佬)”不禁心痛。因徐维廉一贯西服笔挺面色威严,一些美国人有时错把他当成日本人。但每逢此时,徐维廉便会正色地告知“我是中国人!”
在汇文期间,有一次,徐维廉带学生们去北戴河郊游,在一处处外国人的休憩区,在一块块用中文书写的侮辱华人的警示牌前,徐维廉语重心长地告诫学生:“要记住这里发生的事情,要敢于担当国家振兴的重任。”
“九一八”事变之后,汇文中学迅速成立了救国委员会,抵制日货,安置东北流亡学生。热河沦陷后,日寇占领昌黎,徐维廉在每周的晨会上,仍坚持悬挂中国国旗,高唱中国国歌,恭读总理遗嘱。“七七”事变后,徐维廉愤然辞去校长职务,远走湘赣川渝,投身到民族解放的洪流之中。
徐维廉是一个典型的民族主义者。
父亲先后在汇文中学度过六个春夏秋冬。此间,爷爷除象征性地给了些补贴之外,所有学费及生活费,父亲皆以勤工俭学解决。徐维廉很欣赏父亲的做法,因为他本人就是靠自己的双手完成的学业。
父亲有个同胞兄弟叫唐子洵,小父亲十一岁。父亲去昌黎上学时,叔叔才五岁。对这个从小就没了娘的弟弟,父亲一直疼爱备至,兄弟情义笃深。这在乡间和后来社会交往的朋友之中有口皆碑。兄弟二人一生中演绎了许多令人掩泣的故事,待我之后慢慢道来。
父亲念初三的时候,爷爷续弦娶了石岩庄的范氏,谁也不曾想到,那范氏从娘家偷偷带来了鸦片和烟枪,爷爷也从此学会了抽大烟。
最先知道这个秘密的是四爷。那天一大早,他去爷爷屋里借皇历,太爷建昌营的一个朋友病了,太爷想让四爷帮他选个日子探望病人去。
四爷的鼻子尖,那天刚迈进爷爷的屋门,他就闻到了一股十分奇特的气味,这气味头年上秋往天津油坊送花生的时候,他就闻到过,那是陪邻村的表舅去大烟馆。四爷不抽大烟,但那味他却记住了。
四爷不光鼻子尖,人更奸。他没把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人,只是暗中观察,不露声色。但不久,一件意外的事情终于让他沉不住气了。那天,在老屋后的井沿上,叔叔用扁担勾住水桶,正在吃力地往上拔水。十冬腊月的天气,井沿上下挂满了冰凌,才刚八岁的叔叔忽然脚下一滑,竟连人带桶一同掉进水井里。幸亏四爷在附近壕坑里挖泥,听见响动,他赶紧和几个伙计连拉带拽把叔叔救上来。当众人把叔叔背到家里时,四爷竟然发现爷爷的屋门依旧紧关着。砸开门后,他看见爷爷和石岩庄那个姓范的女人,正慌乱将什么东西塞到炕上的被垛里,屋子里又弥漫着那股奇特的气味。
四爷一下子火了,他跳到院子里就扯着嗓子骂人了:“孩子都不要了,你们两口子也太损了!别抽上那玩意儿,就什么都不管了。”
聚了一院子的男女老少,从四爷的骂声中很快听出了端倪。一贯犯混的二爷听说此事,赶来后更是怒不可遏:“这日子过不下去了,一家几十口子再忙,也架不住养活两个抽大烟的。不过了!分家!分家!”他抡起小镐子,竟然把厢房里那口十二沿的大锅给砸了。
太爷一直正襟危坐在正房的火炕上,他微闭着眼睛,像是在打盹儿,雪白的胡须却不停地颤抖。直到院子里完全静下来后,太爷才低喝了一声:“把老三找来。”
一向忠厚的三爷,当天中午就从野河峪姑奶奶家搬回一口十二沿的大铁锅来。当天晚上,老院正点开饭的时候,太爷让人把一直溜边儿的爷爷叫进屋里。太爷慢条斯理地吃饭,始终没抬头看一眼爷爷。爷爷站在炕边,额头浸出一层冷汗。
碗筷收下去之后,太爷忽然睁大那双细长的眼睛,直直地盯住爷爷:“从今往后,你就搬过来住在我这儿,中不?”
“中。”爷爷低声应着。
“滚吧!”一声怒吼,将爷爷逐出了屋门。
从这一天起,爷爷就不得不每晚睡在太爷的屋里,石岩庄那范氏为此恨透了太爷。当然,大烟照例还是要抽的,范氏抽,爷爷也不曾断过,兄弟妯娌都心知肚明,家庭矛盾日渐深重。只因太爷压得稳,一家几十口子都还规矩,就连二爷也再不敢过分造次了。
叔叔就是在这种嘈杂声中渐渐长大了。在这个世界上,叔叔一直把父亲当作是自己唯一的亲人。他常一个人跑到村头,向远方张望。他希望有朝一日,哥哥能带他离开这座各揣心思钩心斗角的老院,他不想再见到继母那双发黄的眼睛。
高中二年级,爷爷不顾父亲的极力反对,为他订了婚事。那女人姓朱,县南关后人,过门时年方十九。
朱氏与我父亲的婚姻,从开始起就是一场悲剧。因为那时的父亲早已不是公益合药店的那个小结巴伙计了,而朱氏却从来没见过京奉线上的蒸汽机车,也没见过山海关前的惊涛骇浪。
自从成家之后,父亲即便是寒暑假日,也很少再回唐庄了。叔叔常问嫂子:“我哥怎么还不回来呀?”朱氏摇摇头,眼睛里一丝幽怨,一片茫然。
此时的父亲在昌黎汇文已与徐维廉无话不谈。在父亲的眼里,徐校长就是自己的人生楷模。所以多年下来,无论从思想品质到性格气质,甚至包括生活习惯,父亲都深受徐维廉的影响,两人情同父子,让很多旁观者钦佩不已。
一九八四年,在我去沈阳拜访徐维廉的长子徐志远先生时,徐叔叔曾感概道:“素心兄(父亲字素心)随我父亲多年,两人思维习性确实太像了。”
高中毕业的时候,父亲与张师贤等一批汇文学子,终以优异成绩考上了燕京、清华等知名学府,这是徐维廉执教六年来,值得欣慰的回报。离校前,大家曾相约今后无论走到哪里,都要以“新”字当头,激励自己,永不落伍。抗战期间,父亲在重庆创办的励新建设学园及后来在北京创办的新生学园,张师贤后来在天津创办的《新星报》,张肇珍在北京创办的新实书店等,都以“新”字言志,兑现了当年的诺言。
一九三二年九月十五日清晨,当父亲踌躇满志地迈进燕京大学校门的时候,街上卖报的小贩正大声呼喊着当天报纸的头条新闻,日本关东军司令官武藤信义与伪满洲国“总理”郑孝胥在长春签订了《日满协议书》,日本正式承认伪满洲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