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事变
一九九三年夏天,应日本北九州伊万里市政府的邀请,我随大连电视台技术考察团,第一次访问日本。
飞机从大连国际机场起飞后,径直朝着东南方向,在一万二千公尺的黄海上空飞行。舷窗外,天高云淡,晴空万里。坐在我身旁的几位日本中年男女,一直在眉飞色舞地交谈着。他们相互传递和翻阅着一本介绍中国秀美山川的画册,我知道,他们是在赞美中国。
然而,对于即将出访的日本,我此刻的心情却比他们要复杂得多。虽然我早就向往京都、奈良、镰仓的宫殿、园林、寺院,札幌、关东、熊本的火山、飞瀑与温泉,但今天,当我即将踏上这个与我们一衣带水的国度的时候,内心却少了些兴奋与激动,多了些回忆与思考。
遥远的天边,现出一片云遮雾绕的陆地,空乘人员通过广播提醒大家,九州地区已进入梅雨季节。
同样潮湿而闷热的季节,时间退回到一九三七年那个阴暗的早晨。位于北平内城东南一隅的马匹厂,就在东便门的城墙根儿下。这里背静且略显荒疏,所以每天清晨到来的时候,这里显得分外恬静与安宁。
二舅醒来后,发现二舅妈正挺着大肚子,在昏暗的屋里摸索着。
“找什么呢?”二舅疲倦地问。
“蒲扇。”二舅妈喘息着:“一大早就闷得喘不过气来。”
二舅妈做姑娘的时候,就得了肺结核。嫁给二舅后,相隔两年,生了俩闺女,这就是我的望晨姐和望星姐。如今,眼瞅着老三又要降生,久病缠身的二舅妈,成天忧心忡忡,而二舅快有点招架不住了。
“我待会儿就去东四五条,把玉环找来,反正她也放假了。”
二舅妈摇了摇头:“唉,这孩子真不该要……”
玉环姨已经是贝满中学高三的学生了。学校放假后,她几乎天天都到附近的月牙胡同,去陪英贞姐说话。英贞姐叫杨英贞,当时就读于燕京大学护育系,是一个非常漂亮的现代女子。因为都是通州老乡,都是基督徒,又都是贝满女中的校友,所以,两个人像亲姐妹一样无话不谈。玉环姨在给母亲的信中,不止一次提到过英贞姐。她还告诉母亲,三舅一直在追求英贞姐,英贞姐也很欣赏三舅的才艺,可两人在一块儿的时候,英贞姐总是有点盛气凌人,这让一向备受女同学追逐的三舅,时常感到有些抑郁。
三舅燕京大学音乐系毕业后,通过教会的关系分到育英中学。前几天三舅到二舅家串门儿时,谈到想在学校附近租处房子,三舅不想在姥姥家挤了。毕竟是后妈。
今天是七月八号,掐指算来离二舅妈的预产期不到一个月了。
从马匹厂出来,顺着船板胡同一上崇文门大街,二舅就感到周围的气氛有些异常。他发现人们聚在街口路边,正不安地议论着什么。很快,一个报童稚嫩的声音让二舅顿感悚然。
“看报了!看报了!日本人在卢沟桥打起来了!”
一张号外的大字标题跃于眼前:“卢沟桥昨夜炮声,日军攻打宛平城!”
二舅觉得脑子有点儿乱。虽说已过了而立之年,早已习惯了顺应同仁医院一丝不苟的森严秩序,习惯了承受拖家带口的生活重负,但性格懦弱的二舅却从未经历过战争。
二舅怕打仗。
两年前,日本当局以华北自治为借口,迫使国民政府的军队退出华北,改由地方实力派宋哲元率其二十九军进驻平津一带维持治安。宋哲元及二十九军遂即成为日军侵占平津的最大障碍。为担当起华北地区的防务重任,同时维持自己在这一地区的生存,宋哲元不得不一再用推诿拖延的谈判手段与日本人艰难周旋。
一进东四五条姥姥家大门,二舅就低声喊:“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正在院子里漱口的玉环姨,满嘴白沫地急着问:“谁和谁打起来了?大清早儿的。”
“日本人在卢沟桥和二十九军打起来了,满大街的人都在抢号外呢。”
“嘿!兔崽子。”睡眼惺忪的三舅从屋里探出身来:“这小日本还真没完没了了!”
玉环姨将满嘴的漱口水使劲儿一吐:“中国人有的是,和他们打呀!”
“打什么打。”姥姥从厨房端出一锅小米粥。“信诚,跟这儿吃点儿吧,你媳妇儿身子怎么样了?”
三舅哭笑不得:“都什么时候了,您就知道吃吃吃。”
姥姥却不以为然:“什么时候也得先吃了饭再说。当初八国联军进北京的时候,太后皇上都跑了,可回头来两边一说和,割点儿地,赔点儿款,不也就结了。放心吧,打不起来。”
众人听了面面相觑。
从面相上说,姥姥真不是凡人。姥姥的脑门儿正中有一颗溜圆的大痦子,像佛爷一样。姥姥一生关心政治,也善于评价时局,但历史证明,这一次她判断错了。因为这一次,日本人压根儿就没按照当年八国联军的游戏规则出牌。
母亲是七月十一日从保定回北平的。考虑华北时局突变,保定福音医院附属高级护士学校决定提前进入暑假。
母亲是一九三四年考入这所学校的。按中华全国护士会规定,学生在校学习期间,必须通过两次国家考试,方能获得护士执照。母亲一九三六年通过了第一次考试,而毕业前的最后一次考试,校方决定暑假结束后再作安排。
“七七”事变之后的头几天,人们并没感到事态的严重程度,不久,报纸上说:宋哲元又和日本人谈上了。西城一些街道旁的临时工事也相继拆除了。城里又恢复了往日的慵懒和淡定。这期间,母亲除抓紧复习功课外,还抽出时间邀富育女中的闺中好友龚荣桂、陈桂菊一起,逛了趟景山北海,回了趟通州母校。
在得知父亲即将毕业的消息后,徐维廉即亲自从昌黎汇文赶来,并以家长的身份,出席了父亲的毕业典礼。其间还登门拜访了吴雷川,感谢他多年来对父亲的关照。
那天晚上,在吴老的寓所,燕京大学文学院的周学章院长,教育学系的教授朱有光先生等均在座,并畅所欲言。大家从华北时局谈起,最终又谈回到乡村建设的话题上。中国的知识分子,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日本人此间挑起的军事冲突,最终竟蔓延成一场让中国人献出三千万无辜生命的持久战争。
叔叔一直陪父亲坐在吴老客厅的角落里。上午,在燕京大学的毕业典礼上,当身穿学士服的父亲,从燕大校务长司徒雷登手里接过毕业证书的时候,叔叔激动得差点儿哭了。此间,叔叔在香山慈幼院已读完高小,即将赴通州潞河中学继续初中学业。想起父亲即将离开北平,叔叔感到万般依恋与孤独。
交谈中,徐维廉描述的昌黎汇文中学长远规划,引起了在座教授们的极大兴趣。按照徐维廉开展“大昌汇运动”的想法,私立昌黎汇文中学到三十年代末将发展建设成一所包括中等教育在内的高等学府。即把汇文中学扩建成“津东地区最有价值的”汇文大学。在此基础上,徐维廉倡导以学校为中心,成立城乡教育联络网,以利于巩固和发展乡村教育事业。为此,汇文必须尽快建立起一支高水平的教学教研队伍,使教学水平在原有基础上有很大提升。
谈到这里,周学章院长十分感慨:“在教育学系这一期的毕业生当中,唐子清确实是位难得的人才。这样的学生回到昌黎汇文去,一定会辅佐徐校长,完成滦榆地区乡村建设及大昌汇的宏图伟业。”
一旁的美籍教授高厚德操着略显生硬的汉语笑着对徐维廉说:“校长,想知道教育学系的同学给Mr Tang起了个什么外号吗?”
徐维廉不解。
“BS(神经病)。”高厚德哈哈大笑。
一向不苟言笑的徐维廉也不禁笑出声来。坐在那里一直沉默的吴雷川回头望了满脸通红的父亲一眼:“我就得意子清这神经病般的执著与认真。”
这天晚上,周学章院长的兴致很高。他谈到近年来,美国洛克菲勒基金会一直在华推广实施的“华北计划”,即由基金会协调并提供费用,敦促和帮助华北地区的知名学府及民间社团相互合作,共同推动这一地区乡村建设运动。其中晏阳初的平教会负责农村改造工作及平民文学,清华大学负责工程,南开大学负责经济与行政,协和医学院负责社会卫生,金陵大学负责农业,而燕京大学恰恰负责乡村教育。
“好好干吧!子清。争取尽快拿到基金会的奖学金。到时候,燕京欢迎你回来继续深造。燕京大学会给你这个BS提供更广阔的实验平台。”说到这里,周学章侧过身去对徐维廉半开玩笑地说:“一旦如此,徐校长可要放人呀,哈哈……”
天边传来一阵沉闷的炮轰,客厅里顿时一片寂然。
七月中旬,北平城内骤然紧张起来。城门戒严了,与城外的联系中断了。西城的很多十字路口,又重新挖起战壕筑起街垒。市井间盛传大战在即的流言。
七月十八日,几乎所有报纸都在头版头条登载了蒋介石在庐山发表的所谓“最后时刻”的讲话:“如果战端一开,那就是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
燕京大学的校园里传出群情激奋的抗战歌声:“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面对国家的召唤,父亲执意即刻南下参加抗战,而徐维廉却严肃地重复着两年前在“一·二九”运动中他劝学生的那句话:“中国不缺拿枪的人。中国缺的是拿笔的人。日本人不可能总这样张狂下去,中国的事情还得中国人自己去解决。”
七月二十日,父亲随徐维廉登上东去昌黎的火车,在接近昌黎的滦县车站,他们乘坐的火车被临时停靠在待避线内。不久,一列长长的满载日本关东军作战部队和重炮、坦克的特别军列,从山海关方向一路驶来,呼啸着向北平扑去。从七月七日战争打响以来,十五天内,日军通过北宁铁路,在不到一周的时间里,向北平周边增援的部队已逾十万。华北地区的日军人数远远超过了宋哲元的二十九军,平津危在旦夕。
七月二十五日,战斗首先从廊坊打响。二十六日午后,广安门前爆发了激烈的枪战。二十七日凌晨,日军向通州发起攻击。二十八日凌晨,在四十架敌机的狂轰滥炸之后,日军从南苑方向向北平发起潮水般的总攻。一时间,天崩地裂,血肉横飞,坊间百姓翘首鹄望,惶惶不可终日。直至翌日清晨炮声渐息。传来二十九军副军长佟麟阁、一三二师师长赵登禹及以下数千官兵壮烈殉国的消息。宋哲元遂率残部撤往保定。
当二舅疲惫不堪地从同仁医院躺满伤兵的走廊里挤出楼外的时候,眼前的场景让他惊呆了。数不清残破的尸体,摆放在楼前的院子里,硝烟燎焦的灰军装上,凝结着一片片触目惊心的猩红。
为炫耀武力,八月八日,占领北平的日军举行了隆重的入城式。这一天,北平全城戒严,东四五条的人们挤在胡同口朝东四牌楼望去,只见一支草黄色的机械化部队,在摩托车的引导下,顺着猪市口大街一路西行。战车引擎的轰鸣足可以让人感受到铁蹄的残忍与无情。站在人群中的三舅,望着刺刀丛林上懒懒飘扬的太阳旗,泪眼模糊了。姥姥却不以为然,她撇了撇嘴:“两国压根儿就没宣战,凭什么说打就打起来了。”
当天晚上,北平全城死一般的沉寂。亥时,从马匹厂方向传出一阵新生婴儿的啼哭,声音孱弱但无所顾忌。
母亲和玉环姨都是平生第一次亲历女人的分娩。母亲虽然脸色苍白,双手颤抖,却一直配合助产士忙碌着,表现得职业而镇定。玉环姨显然被吓坏了,直到屋子里重新恢复了平静,她才凑上前来,握住二舅妈冰凉的手,嘤嘤地哭了。
“二嫂,给闺女起名了吗?”母亲小心地抱着襁褓中的婴儿问二舅妈。
“你二哥说了,无论生男生女,孩子都叫望光。”
八年之后,古城北平始得光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