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风满楼(2)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九日,一个载入中华民族史册的日子。清晨,天空一片阴霾,天未大亮,燕京大学的请愿队伍就出发了。临行前,父亲将头天晚上写好的十几张明信片,分发给平时最要好的几位同学留作纪念。一九六四年,当时在辽宁省教育学院任教的毕醒贤到我家做客时,还对我说:“你父亲给我的那张明信片上写的是‘今天既出燕大校门,就没有想到再回来,顺致抗日民族先锋队的敬礼’。”可见父亲当时义无反顾的决心。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铸成我们新的长城……”歌声响彻京西原野,惊醒了还在睡梦中的人们。父亲骑着吴雷川孙子的自行车,前后串联着。他发现这次游行的组织工作相当周密,学生会主席张兆麟及王汝梅一直镇定地走在队伍当中,不时有些同学跑过来与他们交流几句,很快又跑开。父亲心里很清楚,他们是这次游行的组织者,父亲从心里佩服他们。
游行队伍还没到西直门,路旁围观的群众就有人喊:“进不了城了,宋哲元把西直门关了。”
果然,在离西直门不远的高梁桥一带,警察设下了三道警戒线严阵以待。同学们立刻围上前去与其交涉,一些人趁机越过了防线,警察随之与学生们发生了冲突。冲突之中,张兆麟被几个警察拖进了西直门外的警察署。王汝梅急了:“同学们,把张兆麟抢回来!”一大群义愤填膺的同学冲进警署,硬是把张兆麟给抢了回来。
不久,清华大学的队伍也顺着平绥铁路浩浩荡荡赶来了,紧跟着,北大农学院和城外其他院校的同学们也都来了。一位清华大学的女生凭借自己身体瘦小,硬是从西直门紧闭的城门缝隙下钻了进去,打算里应外合,但立刻被城门里的军警抓住,关了起来。城外的学生口号声震耳,大家索性在城外的空地上,临时召开了群众大会。人们控诉日军侵占东北的暴行,抨击国民政府的不抵抗政策,反对成立冀察政务会议,大家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反对华北五省自治”、“停止内战,一致抗日”等口号。当一个外校的男生突然高喊“打倒卖国求荣的国民党反动政府”时,父亲并没有感到意外,虽然规定的口号中没有这一条,但父亲很清楚,游行队伍中一定有共产党。徐校长说过,共产党就是想动摇现行的国家制度,但父亲认为在抗日救国的原则问题上,共产党肯定是对的。
这一天进城游行的目的,原本是与内城各院校的同学一起进中南海面见何应钦,由燕京大学代表北平学联向他递交请愿书。但直到下午,燕京和清华的学生们仍滞留在西直门外,不得进城,同时听说阜成门、复兴门、西便门也都城门紧闭,如临大敌。
下午三点,何应钦把北平社会局局长雷季尚派来了。他趴在门缝后面,细声细气地向各院校代表表示,诸位的要求,何部长已全部领悟了,他让同学们赶快回校,天黑出现治安问题更不好收拾,等等。疲惫不堪的同学们望着张兆麟与清华大学组织者姚依林,他们商量后宣布:从第二天起,全市罢课,以示抗议。
十二月十六日,当听说北平当局不顾全国人民的抗议,仍将于这一天成立冀察自治政府的时候,北平的爱国学生再一次走上街头。
据父亲回忆,那天飘着小雪,天特别冷。接受上一次的教训,这一次燕京和清华大学的同学们,先是分散向西便门集中,然后硬是将西便门的铁锁冲断了,拥进外城,并顺着后河沿儿一路小跑地向宣武门方向集结。父亲特别兴奋,他一路骑着自行车走在队伍的最前头,一些闻讯赶来的市民向游行队伍使劲鼓掌。当宣武门城楼已经在视线中的时候,一群早已埋伏在街口两侧的军警,猛地冲了出来,他们挥舞铁锹、棍棒甚至大刀,一下子将学生的队伍冲散了。父亲还没来得及刹车,就被一个高大的穿着黑色皮衣的家伙,用铁锹劈下车来,左手的虎口顿时皮开肉绽,血流如注。
“不许警察打学生!”围观的市民大声呼喊着,后面的同学奋不顾身地冲了过来,一时间,殴打、怒骂、尖叫、哭喊、棍棒、鲜血、传单、呻吟,杂乱成一团。父亲脸色煞白,当他在江顺成的搀扶下,终于来到人山人海的前门广场时,他觉得自己是一名壮士。张师贤跑过来吃惊地问:“兔崽子,让他们打成这样?”父亲喘着粗气,冲着站在不远处的军警喊:“呸,有本事你们打日本鬼子去!”
这一天,什刹海溜冰场上游人寥落,一阵罡风吹过,冰面上细雪纷扬,古城迷蒙在一片灰白色的雪雾里。
圣诞节过后不久,有一天吃罢晚饭,姥爷便说累了,漱洗过后,姥爷就先躺下了,不久鼾声大作。姥姥收拾一下房间,也躺下了。过了一会儿,她发现姥爷的鼾声息了,她试图给姥爷翻个身,却发现姥爷已经死了,静静的,十分安详。
姥爷走后,没有留下任何遗产。他一生清贫,无怨无悔,他把一切都献给了他的信仰,希望人间大爱长存。
每次放假回家,母亲总会和三舅、玉环姨到二舅家去坐坐。二舅结婚后一直住在马匹厂,这里地处内城东南角,离他上班的同仁医院不远。二舅妈生了我二表姐后,身体一直不好,大夫说是肺痨,经常咳嗽吃药。
二舅家斜对过儿就是盔甲厂。庚子年,那里埋了不少被义和团杀死的外国人。后来,坟迁走了,就地盖了几套花园洋房,街坊都说那楼里闹鬼。
头年秋天,鬼楼里搬来一对年轻的外国人。出于礼貌,早出晚归碰见时,二舅就会用英语和他们打招呼。
转过年来初夏的一天,吃完晚饭后,二舅妈又咳嗽不止。家里没药了,二舅赶紧去同仁医院开药。为了二舅妈的病,二舅一直很忧虑,但既然是肺痨,谁也没有办法。
二舅从医院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走到家门口时,他看见从盔甲厂过来三辆洋车,那对儿外国年轻人坐在车上,随车还拉了不少箱子和行李。
“Good evening。”在昏暗的路灯下,二舅和他们打招呼,那男的笑着挥了挥手:“Good bed。”
药吃下去后,二舅妈的咳嗽缓和了。二舅说:“对门儿鬼楼那两口子,像是搬走了。”二舅妈说:“不能吧,哪有深更半夜搬家的,又不是贼。”
第二天早上上班时,二舅看到那女的还在胡同里遛狗,而那男的却一直没再露面。这期间,二舅妈告诉二舅,听街坊说,那男的是个新闻记者,备不住是出差了。
九月初的一天,一位陌生的年轻人给那女人捎来一封信,信中用隐语写道:“几个星期前,我平安地抵达这里,开始生物科学的考察工作。生活条件差,食物简单,还有臭虫。我为美国国立博物馆搜集到了跳蚤、蚂蚁、蚊子、虱子、苍蝇的标本……各方面的事情都令人兴奋,但最令人激动的是和年轻有为的科学家见面交谈……他们看来都异常乐观,情绪振奋。他们为了发现一个新的科学的世界进行着艰苦的劳动,犹如学童们去参加一场足球赛。我希望你在此地分享我的快乐……你若来此,能够进行多么热烈的谈话和讨论呀!空气中闪烁着智慧的火花,但也有讨厌的臭虫和不卫生……”
三个月后,那男的回来了,脸晒得蜕了皮,通红的,神情却格外焕然。
第二年十月,伦敦戈兰茨公司出版了一本书,让全世界的目光开始注意到了中国西北黄土高原深处,那个由毛泽东领导的共产党政权。书名即《红星照耀中国》。作者是美国《纽约太阳报》和《伦敦每日先驱报》的特约通讯员,他的名字叫埃德加·斯诺。
寒假结束后,燕京大学就组织教育学系的应届毕业生去了河北定县。当时,晏阳初先生在那里开展的乡村实验和平民教育工作,已搞了近十年,引起国内许多社会学家、教育家和乡村工作者的关注。
自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严慎修首创山西晋祠十三村自治起,至抗战爆发前夕,国内较著名的乡村实验建设机构多达五十余处。其中有以省为单位的实验区,如山西与广西;有以村为单位的,如河北翟城;有以合作组织为基本形式的华洋义赈会;有以自卫为前提的山东邹平;甚至还有以倡导基督精神为宗旨的贵州黎平,等等。其中由晏阳初开创的河北定县乡村实验区,更以历时长久规模宏大引起国内各界广泛关注,其研究工作在中国乃至世界乡建历史上,都是空前未有的壮举。
乡村建设运动并非偶然的产物。它的产生,完全由民族自觉和文化自觉所推迫而生。乡村建设运动是当时具有爱国思想的进步人士,以改良主义的方式,寻求救国道路的一种难能可贵的尝试。
定县地处冀中,属保定地区。平汉铁路从县内穿过,是华北地区一个极普通的县治。一九二六年,平教总会开始在定县设立办事处,将其翟城附近以东亭为经济中心的六十二个村庄,划为第一乡村社会区,开始实施乡村实验运动,这项运动的发起者就是晏阳初先生。
晏阳初原名兴复,字阳初,四川巴中人。早年留学美国,获博士学位。一九二三年晏阳初组建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总会,先后在华北各地开展义务扫盲活动。一九二六年,遂将平民教育的重点转向农村。在推进乡村教育的过程中,晏阳初始终强调“民为邦本,本固邦宁”这一箴言,以铲除“愚、贫、弱、私”四大劣根,来提高大多数农民的“四力”,即“智识力、生产力、强健力与团结力”。
一九二九年,晏阳初携妻儿迁居定县,随同的工作人员与家眷也效仿而至。一时间,定县人心思变,气象焕然。在推进乡村教育的同时,平教会对定县全县实施了大规模深入的社会调查,其中包括社会调查、农村工业调查、人口调查、土地分配调查、集市调查、家庭卫生调查、农民生活费调查等多项专题调查。定县的社会经济脉搏,平教会了如指掌。
同在这一时期,小晏阳初三岁的毛泽东,于故乡湖南,也进行了一次为期三十二天的社会调查。他风餐露宿,深入田间农舍,用阶级分析的方法,完成了那篇被后人视作经典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
晏阳初在定县创办平民学校和农村合作组织,推广良种实验和科学种田,设立农民合作银行,创建农村医药卫生及妇婴保健制度,倡导良好的卫生习惯,并着手县政改造工作。
毛泽东却不然,他将中国社会按财产划分出阶级,并号召被压迫阶级用暴力手段推翻不平等的社会制度。同时,以武装割据为保护,完成共产党人的政治主张及乡村体系的彻底革命。
晏阳初始终回避了一个毛泽东认为是最根本的问题,即土地所有制问题。
晏阳初是一个令人尊敬的理想主义者。
在定县四个月的实习中,农民出身的父亲,被定县的模式深深吸引,他开始反思几年来燕京大学教授们的高谈阔论,他发现教授们只认识了中国社会最根本的问题是农民问题,却拿不出具体解决问题的办法。在宿舍里,大家激烈地讨论着,很多人都认为,定县只是一个县,中国太大了,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如此效仿,谈何容易。父亲却不以为然,他说只要中国更多的知识分子都动起来,联络社会贤达一起来做,中国农村会逐渐改观的。带班实习的廖泰初先生盯着父亲问:“这么说,毕业后,你打算到晏先生这儿谋职了?”父亲却说:“一个定县实验区毕竟太少了,我要回昌黎汇文去,在昌黎甚至滦榆地区再搞一个实验区,大家要都是能这样去做,改造中国是有希望的。”廖先生欣慰地点了点头。
然而,一九三七年的定县实验区,是它十年为之奋斗的鼎盛时期,也是它落日西沉的最后岁月。
六月下旬,回到北平后,父亲便一头钻进闷热的图书馆,开始整理他的实习报告。
此刻,北平南郊,日本华北驻屯军驻丰台第一联队的士兵正顶着炎炎烈日,在永定河南岸,构筑了无数条纵横交错的战壕,平射炮的瞄准镜,已锁定了卢沟桥北端的宛平县城。
原野一片沉寂,战争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