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云纪:《刺客聂隐娘》拍摄侧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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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长澍(2)

侯导却认为设计器物太难处理了,我们看过不少设计者自觉巧妙得不得了简直棒呆了,看在观众眼中却是幼稚得不得了简直蠢呆了,近年来两岸三地号称大制作的古装巨片,不论武侠题材或历史题材皆有,多数都脱不了此一问题。侯导理想的是“随手都是器物”,如先前所说的聂隐娘构成元素之一的杰森·伯恩,在《谍影重重3》中,滑铁卢火车站保护记者躲避CIA 追杀的经典段落,伯恩所用的一切器物都是在火车站随手取得,正是侯导的心向往之,聂隐娘除了唐传奇原作中的武器羊角匕首,根本不需要其他工具,“需要的时候随手抓就好了”。

再来是养成,细腻描述隐娘师从于道姑的日子,不论是原著的刺飞鸟刺猿猱,甚至是小隐娘带泪喊疼地让道姑压在地上拉筋练柔软度。这一点倒也并非创新,越来越多的勇者传说卡通漫画,或好莱坞奇幻的中世纪背景的电影,主角都不再是登场就所向披靡天下无敌的大英雄,反而得从手无缚鸡之力的无名小辈锻炼起(更有从来都是小人物的主角,如《指环王》的霍比特人),有RPG 类型游戏的味道。这也是一种成本的展示,让人晓得再厉害的刺客也是从无到有一步步养成,惟此法也得考虑比例问题,若展示养成的过程太过冗长,占去大半部电影长度,到时可能要遭到观众抗议,我们是来看聂隐娘杀人的,不是来看她上学的!

因此侯导提出刺客的成本:“等”,哪怕是要伺伏一整天地就等那个出手的时机。有关刺客,侯导定义得好,刺客不与人缠斗,会正面与人刀兵相向的,那是武士不是刺客,刺客等到最精准的那一刻出手杀人,将杀人的成本降到最低。这也是侯导要强调《刺客聂隐娘》不是传统武侠片的缘故,刺客不缠斗,那些让人血脉贲张、你来我往过招铿锵有声的打戏,在我们这是通通看不到的。事实上,要不是顾虑到观众会跑光光,聂隐娘在片中的露面,本该没几个镜头。

“到时候大家应该不会太常看到我,因为我都躲在树上。”这是舒淇在某次访谈中的自我解嘲,然而以刺客的成本来说,如此解读再对不过。

我们片中的这位女主角名叫聂窈(电脑的中文输入法永远会很可恶地跳出“啮咬”),隐娘是她的称号,侯导原本的打算,是只有磨镜少年会不同于其他人地这么唤她,以此凸显磨镜少年的特殊地位。然而妻夫木聪的日本腔中文念起隐娘二字,怎么听怎么像闽南语粗话,每每妻夫木聪高喊隐娘,都让下头的人几乎笑场,遂放弃,隐娘这一称呼从此完全没出现在电影里过。

为何名为“隐”?指的就是刺客在等待时机的当下,隐匿其形影。聂隐娘的“隐”,是藏身在光与影交际,随着光影变化伺机而动,迥异于一般人对刺客昼伏夜出的印象。道姑用以教导隐娘的隐剑之道,典出《酉阳杂俎》卷二十,是这么说的:“凡禽兽必藏匿形影,同于物类也。是以蛇色逐地,茅兔必赤,鹰色随树。”因此我们看到隐娘,她不在意光天化日下大剌剌行走于人群,能在马市的众目睽睽下取人性命,随即隐身不见。

就着这“光与影交际”,阿城述说隐娘刺杀大僚不成的序场,那真是精彩绝伦好让人血脉贲张。隐娘是怎么隐匿身形潜入大僚府的?阿城告诉我们唐代的建筑,采光依赖屋檐与屋檐的间隙,分外明亮的檐影投在室内地面,与幽暗室内反差极大,于是隐娘趁着云过日头檐隙一暗的片刻,飞身掠过檐隙,室内守卫多少受到惊动,然举首一望,见飞鸟三三两两越过檐隙外的天空,乃放了心,殊不知隐娘已一溜烟进了厅室,蜷伏藏身斗拱之上……我们给阿城说得目瞪口呆,惊呼这太过瘾了,好莱坞电影什么的哪里比得上!那时阿城轻描淡写提醒我们执行度的问题,我们压根没听进去,以至于四年半后,我们在南港公司的剪接室看初剪的序场,让天文对侯导大发恨声。只见序场刷刷几个镜头节奏极快,没有檐隙光影,没有云过风起,没有飞鸟掠过檐间,没有隐娘伏身光与影交际……眨眼已见隐娘反手打飞大僚的掷刀,绕出屏风不见。冷到不行!阿城讲得那么精彩的一大堆东西,根本一样都没拍出来!说过的成本呢?说好的藏身光与影交际呢?天文火山爆发地跟侯导如此抗议,侯导虚心辩解之余,也还是坦承,阿城说得实在太精彩,以手边有限的资源根本执行不出来。

我呢?夹在中间实在很难发话,怪只怪跟拍真让人失去想象力,银幕上种种,就是过去日日在拍片现场所见,这要我从何评论起?

汉与胡

阿城谈起了唐代胡汉交融,当时胡人之多,且分布社会各阶层,阿城举例唐代的名臣们:“尉迟恭尉迟敬德,他那眼睛是绿色的。欧阳询根本就是个法国小老头。”听得我们大笑之余,也给了我们灵感,让演员的选择更加自由了,多民族交融唐代中原,除了金发碧眼的北欧人种可能还是突兀了点,其余人种几乎齐备,简直得爱找谁演就找谁演。

关于唐代人群杂处,阿城提出两个名词:胡化的汉人,与汉化的胡人。

要解释阿城的这套观念,免不了要从魏晋南北朝五胡乱华讲起,那是个胡汉交融的时代,汉化的胡人,如元谊一家人。原先根据史料,我们即知元家并非汉人,却是让阿城一句话提醒了我们:“元家?那可是皇族,拓跋氏的!”又特别叮嘱我们挑选演员要注重鲜卑长相,鲜卑美女脸型瘦长,高颧高额,眼珠子要特别的黑白分明。《魏书》开篇即言明:“黄帝以土德王,北俗谓土为托,谓后为跋,故以为氏。”拓跋氏,原为鲜卑氏族之一,如今也是见诸百家姓中的汉族复姓。拓跋氏与元姓扯上关系,就是拓跋氏建立的北魏政权,北魏汉化的关键人物是孝文帝,禁胡服胡语,迁都洛阳并改鲜卑姓为汉姓,也才会有拓跋姓改作元姓之事,那是元谊祖上的事了。

汉人的胡化,与胡人的汉化同时在发生,一般认为胡化汉人如“四姓”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建立了唐朝的陇西李氏亦然(部分史家如陈寅恪考证,认为李唐并非源于陇西李氏而是赵郡李氏,然而目前大多数人还是如此认定)。这些汉人望族是北朝胡族政权指定外婚的对象,故渐渐胡化甚至空有汉人之名,实则与胡人无异。我们设定的魏博田家,固然不是如此显赫大族,但也是胡化汉人之一。

南北朝时的胡汉交融,是个长时间发展、不那么戏剧化的事,毕竟我们读史时的寥寥几行字,都是上百年的漫长时间。事实上,与其说汉化、胡化,更近似于双方“朝中间靠拢”,惟独这一遭,主场属于汉民族,且不可否认的,农业文明总要比游牧文明根基深厚些,因此我们看到,胡人的汉化仿佛要较汉人的胡化更深刻,层级更高,提升到统治与文化层面。汉人的胡化就比较停留在器物与日常生活上,这样的胡化,汉人并不太有自觉,单纯像是,胡服方便骑射,那我们就穿胡服;胡床坐起来比较舒服,就弄张胡床来坐坐;胡乐欢放比中原丝竹乐易于歌舞,那么下次的宴会我们就选胡乐伴奏吧……我们今天爱用日本货、爱看韩剧,难道会因此就认为自己在“日化”、“韩化”?但也许后世之人真是如此看待我们,也未可知。

因此我们看到了,五胡乱华时北朝的汉人们,他们投身于胡族政权之下,不求恢复汉民族的政权,他们将统治阶层的胡人一步步领向汉化,倒也不是“你灭我的国,那我就灭你的文化”这么激烈情绪性,而是单纯的现实考量,毕竟汉民族的这一套,是历史长期磨合下来的,要说是“汉民族的治理方式”也没错,但我想更该称作“适合这片土地这些人民的治理方式”。因此我们看见王猛、崔浩、高允如此,行三长制、均田法、班禄制的北魏的文明皇后冯太后尤其如此,这些人有没有清晰的胡汉意识?我想是有的,也才会崔浩监修北魏国史,被太武帝夷九族之事。然而大致上,他们所执行的汉化政策,便于统治仍是最根本的理由。

任用这些汉人的胡族君长是否明白这一点?我想也是明白的,但他们清楚马上打天下是胡族所擅长,因游牧本就是一种军事组织(也因此,战乱时期反倒会是汉人胡化得深),而总有一天他们得下马来治天下,这时就得用汉族的那一套了。汉化是必然的趋势,一切以现实考量为出发,当然不同君主的汉化措施有深有浅,面临的阻力与胡汉文化的拉锯也各不相同,一些个人情感的成分也许能让汉化进程加速个十年二十年,会让汉化更欣然更不抵抗些,但绝对不是主因。如北魏孝文帝,对文明皇后的孺慕之情固然是汉化政策的推力之一,但绝非后世常见的解读,孝文帝汉化只是因为“我好爱我阿嬷,我要当我阿嬷那种人”。

在西方史家的观念里,北朝时的五胡乱华,已算是“亡国”,汉族建立的政权沦于入侵的外族之手(西方人眼中的蛮族入侵灭亡西罗马帝国,文明的覆灭导致其后的黑暗时代),然而当时的汉民族乃至他们后代的我们,都不认为有亡国这回事,除了前面讲了一大堆,这是两群人相互影响相互吸纳对方文明的长时间相处,此外尚有一个原因在于,东方(或直接说中国)西方的文明形式有很大的不同,西方文明由上层社会乃至统治阶级传承,一旦政权被灭亡了,文明跟着覆灭,那就是彻彻底底的亡国了;而中国历史并非如此,五胡乱华甚至是更久以后的元朝清朝,外族入侵灭亡的是汉族政权,却不影响民间的活力,而民间方是汉族文明主要的载体,因此汉民族好端端在着,汉文明也就不会灭亡,惟吸纳了外来的胡族文化,文明内容更加充实如夜空繁星,如花绽放出了唐朝,那是聂隐娘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