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英俊少年是晋王
太行山自东北向西南一路倾斜下来,逶迤之中,峰岭逐渐低矮,青冷嶙峋的岩石也越来越被厚厚的黄土覆盖。坚硬的黄土让千百年风雨侵蚀冲刷出无数道沟壑,俯瞰去,恰似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脸面上的皱褶。到了晋中一带,又与同样被厚厚黄土覆盖的吕梁山东麓遥遥相望,中间便有了一块地势较为平坦的盆地,蜿蜒一千四百余里的汾河从此穿流而过,滋润着大片大片的土地。因此,这一方土地,就比周围山岭沟壑间的那些干涸坚硬的黄土,要肥沃丰饶得很多。
也许因为得地利之势的缘故,这里便有了一座古老的城市:晋阳。并州及河北道行台尚书省的治所就在晋阳。
转眼间,晋王杨广任并州总管已有两年多了。同时,他还身兼河北道行台尚书令的重任。
晋王府的后苑里,杨广在王府总管的陪伴下,兴致勃勃地察看着一项正在兴建的工程。这工程是他一手策划设计的,不能不格外上心。
这里正在挖一个深五尺、阔三亩的大坑。等挖成之后,将水引灌进来,就该叫作湖了。从坑中挖出来的土已在两侧堆起了三座小山。当然,还得从外边弄好些石头垒在土堆上,再种上树木花草,才能真正像个山的样子。杨广非常讨厌王府墙外遥远之处的那些山岭,那也叫山吗?光秃秃的,黄黄的一堆接连着一堆,半点鲜活的痕迹都见不到。遇有大风刮起,飞扬的尘土遮天蔽日,整个世界都被蒙在一幅赤黄的帐幔下,憋闷得人不能喘息。若是降雨,房檐和树叶上滴答下来的全是一缕缕黄汤。在这样的地方生活得久了,人会不会就变成与那山岭一样的颜色,脾性也跟沟壑般粗糙而没了细腻?
杨广非常向往地理书籍中描述的江南地方,山明水秀,满目葱茏。于是,他决意在自己身边营造出一片青山绿水来。
时值仲秋,农夫们都在田间忙碌着秋收,征调到晋王府挖湖筑山的工役来得三三两两。开此工程是杨广自行决断的,未经父皇陛下允许,也就不便大肆张扬,强调民伕。只见工程进展渐渐缓慢下来,晋王心中不禁有些着急,他来到一座土山下,抬头望望,这堆土已有七八天没见长高了。他双臂抱在胸前,若有所思地问身边的王府总管:
“王韶走了有三个月了吧?”
总管答道:“大王,行台仆射王韶奉旨北上视察长城修筑事宜,至今已有三个半月了。听说再有半月,最多二十天便可返回。”“唉!”杨广叹了一声,心里说,要在王韶返回并州之前完工,是绝不可能了。杨广封立晋王,出藩并州的时候,文帝即任命项城郡公王韶为河北行台仆射,托以辅佐晋王的重任。名为杨广的部将,实际上就是他的老师。王韶刚直不阿、办事认真,又受了文帝重托,对杨广管教极为严格,让这位十几岁的王爷不得已惧他三分。
在王韶的精心教诲调理下,杨广的学识文章大见长进,骑射之功也日益精湛。而且,伴着身材逐渐挺拔魁伟,杨广出落得越加英武俊美,果真是位仪表堂堂的王爷。文帝欣喜之余,将这一切变化都归功于王韶,大加赞赏。杨广在王韶面前也开口必称“恩师”,心下更实实在在地佩服。
惟有一条,文帝崇尚节俭,极恶侈靡,正对了王韶老臣的胃口。在王韶看来,诸如挖湖造山的工程,定属侈靡之类,是断然不可为的。杨广本想趁王韶奉旨北上的这段时间内完成自己的计划,即便王韶回来,也无奈于木已成舟,只能来个“下不为例”了事。
现在看来,计划怕是要成为泡影了。不过也不要紧。杨广又转念一想,不管怎样,你王韶也只是个行台仆射。我身为晋王,并州总管、行台尚书令,就不能让我真正说了算一回?再说,他也未必会奏上父皇那里,他就不怕落个辅佐有失的罪过?这样想着,杨广心里坦然多了,对总管说:“看看哪些地方秋收已经完毕,多征调些工役来,加紧建造。”杨广抬眼望望日光,将近午时了,就说:“回去吧,我有点饥饿了。”
王府总管忙说:“我这就去吩咐厨下为大王准备饭菜。”转身就走。
“哎哎,”杨广叫住他,“什么饭菜,一日三餐就是些瓜豆青菜,寡味极了。你不会弄点鸡呀肉的来吃?”总管面有难色,嗫嚅着说:“卑职多次想过,只是按陛下的诏令……”文帝颁诏,对各个王府中的日常吃穿用度作了严格规定。单说膳食一项,除非节令诞辰、庆典祭祀之日,平时里自王公至下属均以素淡饭菜为主,更不得饮酒。这些费用开销都由王府总管掌握,如有违犯,先拿直接责任者试问!
杨广想到了这一层,就说:“去吧,不为难你了。弄什么我吃什么就是了。”十几天后,行台仆射王韶回到并州。这次奉旨北去视察长城修造,一去就是几个月,其间风尘仆仆、鞍马劳顿,确实辛苦得很。但直到今日回到家中,心里依然是按捺不住的欣喜,让他欣喜的是,长城修造工程进展得十分顺利,自己的使命也完成得非常圆满。
万里长城自秦皇开始建造,耗费的人财物料无法计算,百姓们承担着沉重的税赋徭役,苦不堪言。为造长城而死伤的壮丁不计其数。于是,秦亡之后,这长城便成了秦皇暴政的一桩铁证。然而,人们逐渐看清了,正是这道长城,毕竟阻遏了匈奴的侵入,使国人得以安宁。如此说来,万里长城却是一项功泽后世的壮举!
终究将近八百年了,逶迤的长城已有许多段落坍塌倾圮,残破不堪。近些年来,北方大漠之中自恃强盛的突厥等部族屡屡寇边南犯,使边关不得安宁。文帝登基不久,便想到了修造长城,以御内侵之敌,保护社稷安定,这正是令王韶兴奋的缘由。
他听说了晋王杨广在府内大兴土木,挖湖造山的事之后,心中的兴奋顿时一扫而光、烟消云散。他一掌拍在桌上,将夫人刚刚摆上来的一壶温酒震落到地下。
夫人不敢吱声,心里却是后悔不迭:真不该在晚饭前对他讲这些事。刚刚到家喘息未定,竟闹得他连一顿热饭也吃不安生!
“夫人,你给我说说。”王韶叫了一声。夫人蹲身正在捡拾地上的锡酒壶,慌忙起身答应:
“郡公,什么事?”“你说,那晋王在我面前一声一个恩师叫着,极其恭顺服贴。我刚离开几个月,他竟如此独断妄为。难道他平日的样子是故意矫饰出来给我看的吗?”
夫人答道:“为妻拙笨,也难得去王府一次,实在不知晋王言行。”
王韶白了她一眼,又问:“晋王出藩这几年,我一直牢记陛下重托而不敢有一日疏忽,尽心辅佐。眼见他功课骑射日益长进,以为他将来定会成为一名文治武功的将帅之材。谁想晋王还有崇好侈靡虚荣的一面隐藏在里,难道这些公子王孙的骄横奢欲竟是天生的不成?”
夫人听了这话,脸色都变了,惶惶地说:“郡公小声些。如此喧嚷就不怕有犯上之嫌!”
王韶说:“我并不怕陛下降冒犯之罪,只是有愧于陛下恩宠呀!”
“郡公说得在理,”夫人进一步劝慰道,“只是你刚刚回家,风尘未洗,该是先吃了饭,好好歇息一下再说。郡公稍等,我再下去斟壶酒来。”
“不必了,我哪里还吃得下去。”说罢,王韶长长地叹了口气。
不光饭没有吃,王韶心事重重,这一夜竟未得安睡。次日清晨,杨广起床后刚刚梳洗完毕,就有家丁来报,说行台仆射王韶前来拜见晋王。杨广心想,王韶昨日回到并州,今晨即来晋见,正合礼数。不过,他不在客厅等候,却直奔后阁而来,恐怕是另有要事。等到王韶进屋来,却着实把晋王吓了一跳。只见王韶双手倒背,由一条比拇指还粗的绳索将他上身捆绑了个结结实实。这副样子已使身体失去平衡,他又走得急了些,摇摇晃晃的,到门口被门槛绊了一下,竟是一个踉跄闯进来的。
杨广急忙上前搀扶,并问道:“恩师,这是怎么了?是什么人如此胆大妄为,竟敢把本王的恩师捆绑!”他厉色喊了一声:“来人!”
“大王不必呼唤,”王韶阻止了杨广,语调很是平静地说,“是老臣让家人将自己捆绑的。”
“为什么?”杨广大惑不解。“老臣特来向大王辞行。”“恩师刚回并州,又要到哪里去?”“去长安向陛下请罪!”说到这里,杨广似乎感觉出一丝味道来,他又问:“恩师何罪之有?”
王韶缓了口气,说:“大王私调工役,挖湖筑山,为的是供一人赏玩,实属铺张浮华之举。当今皇上一向崇尚节俭,禁奢侈靡费甚严。大王此举若让陛下得知,定会怪罪老臣辅佐有失。如其等陛下降罪,倒不如让老臣亲赴宫中请罪合适。”
果然是为了这事,杨广心想,早就料到他会有一番谏阻的,却没有想到他会用这种方式。杨广赶紧给王韶松了绑,一边说:
“经恩师教训,本王也知自己所为实有不妥。但请恩师不要着急过激,本王一切都听从于恩师的。恩师请坐!”
王韶坐了下来。他见杨广面有愧色,言语诚恳,自己的语气也缓和了一些:
“大王是否还记得,出藩并州离京之前,陛下对咱们说的那些话吗?”
“怎么能不记得?那场面如在昨日,父皇的声音犹在耳畔,终生不忘。”
“噢——”王韶频频点头,“那就好,那就好哇!”那是一次极为庄重严肃的仪式。文帝在皇宫西朝堂召见即将出藩并州的杨广,命他面西而立,让高颎等大臣自后面引出王韶与杨广相见。杨广在父皇面前向王韶施礼,就算是拜师了。“子相,”文帝对王韶说。子相是他的字,以字称呼就更显出亲热和信任了。“此次晋王出藩并州,由子相辅以左右,朕也就无忧了。你可要尽心啊!”
王韶忙跪拜答道:“承蒙陛下厚爱重托,子相定当披肝沥胆!”
“晋王杨广。”“儿臣在。”杨广听父皇唤他,应声跪下。
“你虽然封为晋王,毕竟年龄尚小,没经过什么世面。此去并州,朕托子相辅佐你,可不要辜负了朕的一片苦心。到了并州,凡事无论大小巨细,你尽可信任委托于子相。对他的教诲你当谨记在心,不得有违。切记,绝不可亲昵奸佞小人而疏远子相!如果你照朕所言去做,必有益于江山社稷,在朝野之中也树立起了你的威望名声。不然,偌大一个中国,也包括你自己的衰败灭亡便指日可待了!”
皇上这番话虽然是对着晋王说的,却让王韶深深地铭刻在心里。
王韶对杨广说:“并州这个地方,自古就是国家的要冲重镇。陛下将治守重任托于大王,用心可想而知,大王应虚怀若谷,励精图治,不可稍有闪失。否则,既有愧于陛下隆恩,也负于百姓瞩望啊!”
杨广低下了头,嗫嚅着说:“恩师所讲的道理,我都记在心里了。我立刻传令下去,停止挖湖筑山。此后一切操行定遵从父皇与恩师教诲,杜绝铺张奢侈之风。”“好!”王韶高兴起来,“大王知错即改,将大有可为啊!”
“恩师,这件事我想不要让父皇知道。”“当然可以了。知过已改,何必再惊动陛下。”“我不是怕父皇怪罪,只是不想让他因此气恼而伤了身体。”
噢,原来如此,王韶心里顿生敬佩:好一个仁孝的晋王啊!
不过,没有多久,这件事还是传到了文帝杨坚的耳朵里。他并未过于责怪杨广,却对王韶“自缚而谏”之举欣喜万分,大加赞赏。即刻派御史传诏:赏赐王韶黄金百两,后宫四人。
御史还送来了另一份诏旨,是给晋王杨广的:北疆大漠里的东、西突厥战事又起。东突厥沙钵略可汗西受达头可汗所困,东畏契丹部族进逼,遂遣使进京向大隋皇帝告急求救。为此,特命晋王杨广率兵十万即刻北上,驰援沙钵略可汗,不得有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