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幸运的贝儿(7)

佛兰生小姐静静地坐在一旁，等待着。祖母说，我从来也没有想到，她会达到目的。不过去年霍夫太太突然死了，所以她就成了那家的主妇！

正在这时候，霍夫太太走进来了。我们正在谈起您，祖母说，我们正在谈论着您的耐心和您得到的报偿。是的。霍夫太太说，这没有在年轻的时候实现。不过只要一个人的身体好，就永远是年轻的。这是我丈夫的话——他有一种最可爱的想法。他说，我们是一部好的旧作品，装订成一册书，而且在背面上还烫金呢。有了我的丈夫和我那个炉边的角落，我感到很幸福。那个火炉是瓷砖砌的，晚间生起火来，第二天整天还是温暖的，这真是舒服极了！这简直跟在那个芭蕾舞《细尔茜之岛》里的场景一样。你们还记得我演细尔茜吗？

记得，那时你很可爱！祖母说，一个人的变化是多么大啊！她说这句话时并没有任何恶意，而对方也没有别的想法。接着大家就一同吃茶和碎猪头肉冻。第二天上午，贝儿到商人家里去拜访。商人太太接待了他，握了他的手，同时叫他坐在她身边的一个座位上。在和她谈话的时候，他对她表示衷心的感谢，因为他知道，商人就是那位匿名的恩人。不过这个秘密他太太还不知道。那正是他的本色！她说，这不值得一提。

当贝儿谈到这件事情的时候，商人很生气。你完全弄错了！他说。他打断了话题，转身就走开了。

费利克斯现在是一个大学生，他打算进入外交界工作。

我的丈夫认为这是发疯，太太说，我没有别的意见。老天爷自然会有安排！

费利克斯不在家，因为他正在剑术教师那里学习击剑。

回到家里，贝儿说他是多么感激这位商人，但是他却不接受他的感谢。谁告诉你，他就是你所谓的恩人呢？歌唱家问道。我的妈妈和祖母讲的！贝儿回答。这么说来，那么一定就是他了！您也知道吧？贝儿问。我知道。但是我不会让你从我这里得知这件事情的真相的。从现在开始，我们每天早晨在家中练习歌唱一个小时。

11

每星期有一个四重奏。他的耳朵、灵魂和思想里都充满了贝多芬和莫扎特的音乐。贝儿的确有好久不曾听到过优美的音乐了。他觉得仿佛有烈火一般的吻透过了他的脊椎骨，一直渗透进他所有的神经里去。他的眼睛潮湿了。在这里的每一次音乐会，对于他说来，简直就像是一个欢乐的晚会，给他印象之深要胜过剧院所演的所有歌剧，因为剧院里总是有些东西在扰乱人的注意力或者显示出缺点。有时有些个别的词句听起来不太对头，但是在唱腔上被掩饰过去了，连一个中国人甚至格陵兰人都能听出来，有时音乐的效果被戏剧性的动作降低了，有时丰满的声音被八音盒的响声削弱了，或者拖出一条假声的尾巴来。舞台布景和服饰也使人产生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但在四重奏中这一切缺点都消失了。音乐诗绽开灿烂的花朵。音乐厅四周的墙上悬着华贵的织锦。他置身在大师们创造出来的音乐的世界里。

有一天晚上，一个有名的交响乐团在一个公共大音乐厅里演奏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那支曲子以缓慢的调子奏出的小溪景色，通过一种奇特的力量，使我们这位年轻的朋友感到特别兴奋。它把他带到一个充满了生命的、清新的森林里去。那里面有云雀和夜莺在欢唱，有杜鹃在唱歌。多么美丽的自然，多么清新的泉水啊！从这一刻起，他认识到这是一种生动如画的音乐——这里面表现出自然的外貌，反映出人心的搏动。这在他灵魂深处留下深刻的印象。贝多芬和海顿成了他最喜爱的作曲家。

他常常和歌唱教师谈到这件事情。每次谈完以后，他们两人的关系就更亲密。这个人的知识多丰富啊，简直像米麦尔的泉水似的取之不尽。贝儿静静地听着。他像小时候听祖母讲童话和故事那样，现在也聚精会神地听关于音乐的事情。他了解到森林和大海在说些什么，那些古冢在发出什么声响，每只小鸟在用它的尖嘴唱出什么歌，花儿在悄悄地散发出什么香气。

每天上午的音乐课，对于老师和学生来说，简直是一桩极大的愉快的事。每一支小调都是用愉快的表情，和天真的心情唱出来的，舒伯特的《流浪者》唱得很动听。调子唱得对，词句也唱得对。它们融成一体，恰如其分地互相辉映。不能否认，贝儿是一个戏剧性的歌唱家。他的演技在进步——每一个月，每一个星期，每一天都在进步。

我们的年轻朋友在健康和愉快中成长，没有苦恼，也没有忧愁。生活是丰富的，美好的；前途充满了光明。他对人类的信心从来没有受到过挫折。他有孩子的灵魂和成人的毅力，大家都用温柔的眼光和友好的态度来对待他。日子一长，他和歌唱教师之间的关系就变得更诚恳，更真挚。他们两人就像是亲兄弟一样。弟弟拥有一颗年轻的心所具备的热情和温暖，这一点哥哥很了解，而且也用同样的感情来回报他。

歌唱教师的性格中充满了那种南方的热情。人们一看就知道，这个人能够强烈地恨，也能够强烈地爱——很幸运的是，他具有后一种特点，除此之外，他死去的父亲还留给他一笔遗产。所以他的处境可以使他不需去找工作，除非那是他特别喜欢做的工作。事实上，他暗地里做了许多值得称道的好事，但是他却不希望人家感谢他，或谈论他所做的这些好事情。

如果说我做了一些事情，他说道，那是因为我能够做，而且也做得到的缘故。这是我的义务！

他的老佣人——也就是他开玩笑时所谓的我们的宫殿看守人——在发表他关于这家的主人的看法时，总是降低自己的声音，说：我知道，他每年每天在给别人送些什么东西，在替别人做些什么事情。但同时我却又什么都不知道。国王应该颁发一枚勋章给他才对！但是他却不愿意佩戴这些东西。据我对他的了解，如果有人因为他做了某些好事而表扬他，他一定气急败坏的！不管这是一种什么信仰，他比我们任何人都要快乐得多。他简直像《圣经》里描写的一个快乐的人！说到这里，这个老头儿还特别加重语气，不让贝儿还有什么怀疑。

他感觉到，同时也充分认识到，歌唱教师是一个喜欢做好事的真正的基督徒——一个可以称为模范的人。但是这个人却从来不去教堂。有一次贝儿谈到他下一个礼拜天要同妈妈和祖母去领上帝的圣餐，同时问起歌唱教师是否也做过类似的事情。他所得到的回答是：没有！他似乎觉得，这个人还有什么话要说。事实上，他的确有一件事情想要告诉贝儿，但是他却一句话也没有讲。

有一天晚上，他高声地念着报上的一段报导，关于两个有名有姓的真人的善行。这使他谈起做好事所能获得的报偿。

只要人不盼望得到它，它自然就会到来！善行所得到的报酬是像《犹太教法典》里所讲到的枣子一样，成熟得越迟，味道就越甜。

《犹太教法典》，贝儿问，那是一本什么内容的书呢？

教师回答道：这本书在基督教中种下了好多颗思想的种子。

是谁写的这本书呢？是古代的许多智者——各个国家信仰各种不同宗教的智者写的。在这里面，像在所罗门的《箴言集》里面一样，寥寥几个字就把智慧留下来了。真可说是真理的核心！在这里人们读到，世界上所有的人许多世纪以来就一直是一样的。像“你的朋友有一个朋友，你的朋友的朋友也有一个朋友，你说话应该谨慎些”这样的话也写在里面，都写在里面。这类思想是在任何时代都适用的。像“谁也跳不过自己的影子”这样的话，还有：“在荆棘上走的时候，切记要穿上鞋！”你应该读读这本书。你在这里面看到的文化的痕迹，要比在地层里看到的明白得多。对于像我这样一个犹太人说来，它要算是我的祖先的一笔遗产。

犹太人？贝儿问道，您是一个犹太人？你还不知道吗？也不奇怪，我们两人到今天才谈到这个问题！妈妈和祖母也不知道这件事，她们从来也没有想到这件事。她们只知道，歌唱教师是一个正派和了不起的人。贝儿靠了上帝的引导才无意中碰到这个人。除了上帝以外，他所得到的幸运，就不得不归功于这个人了。现在妈妈却说出了一个秘密，而这个秘密是因为她答应绝对不告诉别人才由商人的太太告诉她的。但是这个许诺她保持了不过几天时间！歌唱教师无论如何不希望有人把这件秘密说出去：贝儿住在加布里尔先生家里的膳宿费和学费都是由他支付的。自从他那天晚上在商人家里听到贝儿唱出芭蕾舞剧《参孙》以后，他就成了他一个真正的朋友和恩人——但这件事却一直是绝对保守秘密的。

12

霍夫太太在等待贝儿，现在他来了。现在我要把我的霍夫介绍给你！她说道，我还要把我炉边的那个角落介绍给你。当我在跳《细尔茜》和《天上的玫瑰花精》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这种日子。的确，现在很少有人想到那个芭蕾舞和小巧的佛兰生了。“月亮里的Sic transit gloria，”——当我的霍夫谈到我昔日的光荣时代的时候，他就幽默地引用这句拉丁文。他特别喜欢开玩笑，但他的心地是善良的！

她的炉边的角落是一个天花板很低的客厅。地板上铺着地毯，墙上挂着一些适合于一个订书匠身份的画像。这里有古登堡和弗兰克林的像，也有莎士比亚、塞万提斯、莫里哀和两个盲诗人——荷马和奥仙的像。最下面挂着一张镶着一个宽像架和玻璃纸剪出的女舞蹈家的像。她穿着一身镶有金箔的轻纱衣服，她的右腿翘到天上，在她的下面写着这样一首诗：

是谁舞得把所有的心都迷惑？是谁表现得那样天真无邪？

当然是爱米莉·佛兰生小姐！

这是霍夫所写的诗。他能够写出可爱的诗句，特别是滑稽的诗句。这张像是他在和第一个太太结婚以前就已经剪好、粘上和缝上的。多少年来它一直放在抽屉里，现在却装饰着这块诗人的画廊——也就是霍夫太太的小房间——她所谓的我的炉边的角落。贝儿和霍夫两人的相互介绍就是在这里进行的。

你看他是一个多么可爱的人！她对贝儿说，对我来说，他是一个最可爱的人！

是的，当我在礼拜天穿上一身漂亮衣服的时候！霍夫先生说道。

你连什么都不穿也是可爱的！她说完之后却连忙微微低下头来，因为她忽然感觉到，在她这样的年纪，讲这样的话未免有点幼稚。

旧的爱情是不会生锈的！霍夫先生说，但旧房子一起火就会烧得精光！

这和凤凰的情形一样，霍夫人又说，我们又变得年轻起来了。这儿就是我的天国。任何地方也引不起我的兴趣！当然，跟妈妈和祖母在一起呆个把小时是可以的！

还有你的姐姐！霍夫先生也说道。不对，霍夫宝贝！那里已经不再是天国了！贝儿，我可以告诉你，他们的生活情况并不好，而且弄得一团糟。关于这个家，我们不知说什么才好。我们不敢说“黑暗”这个词，因为大女儿的未婚夫有黑人的血统。我们不敢说“驼背”，因为她有一个孩子是驼背。我们不敢说“经济困难”，因为我的姐夫恰巧就是这样。我们不敢说曾经到林中去逛过，因为“林”字的声音不好听——一位姓“林”的家伙曾经和她最年轻的女儿解除了婚约。我这个人就是不喜欢在拜访人家的时候总是紧闭着嘴，一句话也不敢讲。假如我什么话也不敢讲，那我倒不如闭门不出，呆在我炉边的角落里。假如这不是大家所谓的“罪过”的话，我倒要祈求上帝让我们活下去——那个炉边的角落能保持多久就活多久，因为在这里我们的内心可以得到平静。这儿就是我的天国，而这天国是我的霍夫给予的。

她的嘴里有一个能磨碎金子的机器！他说。而他的心里则装满了金子的颗粒！她说。磨碎，磨碎整整一口袋，爱米莉像纯金一样可爱！

他在说这两句诗的时候，她就在他的下巴底下挠一下痒。

这首诗是他即兴吟出来的，这真应该印刷出来！而且还值得装订成书呢！他说。这两位老人就是这样互相开玩笑。

一年过去了。贝儿开始练习表演一个角色，他选择了约瑟夫，但是他后来又改换为歌剧《白衣姑娘》中的乔治·布朗。他很快就把歌词和音乐都学会了。这部歌剧是取材于瓦尔特·司各特的一部长篇小说。在这部小说中，他了解了那个年轻、活泼的军官的全貌。这位军官回到故乡的山里来，看到了他祖先的庄园却感到陌生。一支古老的歌唤醒了他儿时的记忆，接着幸运就降临到他的身上：他得到了庄园和一位新嫁娘。

他所读到的故事非常像他亲身所经历过的那样，嘹亮的音乐和他的心情完全相称。过了好长好长一段时间以后，第一次彩排才开始。歌唱教师觉得，他没有急于登台的必要；但是最后这一天到来了。他不仅是一个歌唱家，而且还是一个演员。他把整个心灵都投入这个角色中去了，合唱队和乐队第一次对他给予疯狂的掌声。人们期待着第一次预演带来极大的成功。

一个人可能在家里穿着便衣的时候是一个伟大的演员，一位好心的朋友说，可能在阳光下显得很了不起，但在脚灯前，在满满一屋子的观众面前却可能一无所得。只有时间能够证明。

贝儿并没有感到担心什么，他只是渴望这个不平常的一晚的到来。相反，歌唱教师倒是有些担心。贝儿的妈妈没有勇气到剧院里去，她会因为替她亲爱的儿子担忧而倒下来了。祖母的身体不舒服，医生说她得呆在家里。不过她们忠诚的朋友霍夫太太答应在当天晚上就把演出情形告诉给她们。即使她在呼吸最后一口气，她必须，而且一定要到剧院里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