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七]
沃希列公爵履行了他在爱娜的晚会上向塔卢宾斯科亚公爵夫人许下的承诺,向皇上推荐了勃利茨,皇上破例把勃利茨委任为谢苗诺夫禁卫军团的准尉,但勃利茨却未能如愿以偿。在爱娜家的晚会后没多长时间,塔卢宾斯科亚公爵夫人便又去了莫斯科,照直回到了她有钱的亲戚洛司塔弗家。她在莫斯科时就住在洛司塔弗家,她可爱的儿子也一直在洛司塔弗家接受教育,并且住了好几年,最近又去参了军。
洛司塔弗家正在庆贺两个娜苔丝的命名日,母亲和女儿名字一样,都叫娜苔丝。从早晨起,载着客人的马车就络绎不绝地在鲍洛司塔娃伯爵夫人的大房子前川流不息,伯爵夫人和美丽的大女儿在客厅里接待往来不断的客人。
伯爵夫人生有一副东方式的粗眉大眼,年纪在四十五岁上下,由于生育过多(她曾生育十二胎),面色显得十分憔悴。好像一家人一样的塔卢宾斯科亚公爵夫人,也坐在那里,帮着迎接客人。青年人以为接待客人是大人们的事情,就都待在后面的房间里。伯爵忙前忙后迎来送往,在邀请所有的客人来赴晚宴。“非常、非常地感谢您,我代表我个人和我们全家都感谢您的光临。请一定来用晚餐。我代表全家再次欢迎您的光临。”老伯爵洛司塔弗一点也不例外地对所有的人称“您”,一点也不例外地对所有人重复着同样的话,他那胖胖的、刮得光光的脸上带着十分愉快的表情,他握着客人的手,不断地点头作揖。送走一批客人后,伯爵又回到客厅里应酬剩下的其他客人。
客厅中,女客们在谈论本市的最新要闻,谈到了百万富翁、叶卡捷琳娜时代的俊男子老宾佐赫夫伯爵的现在的病情,还顺带谈到了他的私生子宾艾尔。
“在国外读书的时候,这个青年人就没有照顾,”一位女客说,“现在,在这个城市,据说他做出了一件可怕的事情,被警察驱逐了。”
“到底怎么回事?”伯爵夫人问。“他的朋友连累了他,”塔卢宾斯科亚公爵夫人插话说,“沃希列公爵不争气的儿子,还有一个叫鲁考特的人,谁晓得他们干了些见不得人的事。鲁考特被贬为士兵,宾佐赫夫被赶到首都去了,昂拉杜里也被赶出了彼得堡。”
“那么,他们到底都干了些什么坏事?”伯爵夫人又接着追问。
“他们根本就是伙盗贼。”那位女客说,“你们想想!他们几个人也不知从什么地方搞到一头熊,把熊放到马车上,只顾去找女戏子。警察分局长跑出来制止,他们不听劝告反而把分局长和熊背靠背绑在一起,扔到莫伊卡河里。熊在河中游水,那分局长就仰面躺在熊背上。”“太好了!局长在水中的样子一定十分好看。”伯爵笑着叫道。
“哎呀,真是害怕极了!你们还笑哪,伯爵!”但太太们自己也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之后,太太们又开始谈论老宾佐赫夫伯爵,谈到他对宾艾尔十分宠爱,谈到沃希列公爵和宾艾尔将来怎样分配老伯爵留下的遗产。
“这个笑话特别有意思。”洛司塔弗伯爵还在想象那个场景,他模仿着警察挥舞双手的样子,再次引起客人们的兴高采烈的笑声。
[八]
客厅里的人一时都静下来不说话了。就在这时,隔壁房间里忽然传来了几声男女混杂的脚步声和椅子被绊倒的声音,然后,看到一个少女,穿着短纱裙,也不知掖着什么,跑进房来,突然愣在了房间的中央。显然,她是在不知不觉中跑到这里来的。这时,门口走来了一个穿方格子衣服的大学生,后面还有一个禁卫军军官和一个十五岁的女孩,还有一个身材稍胖的、脸上发红的男孩。
伯爵马上起身走过去,摇摇晃晃地张开双臂,抱住了跑进屋来的女孩。
“啊,这就是她!”他笑着大叫道,“过命名日的女孩!我的小寿星!”
这个小姑娘黑眼睛,大嘴巴,貌不惊人,不漂亮,但非常活泼可爱,因为跑得太快,她的披肩掉了下来,露出了女孩子的小肩膀,她乌黑的鬈发向后梳着,细细的胳膊洁白细腻,腿上是裹着一条丝祙,两只小脚穿着一双没有系带的大红皮鞋,她正处在说少女还不是少女、说孩子已不是孩子的美好时刻。她慌忙从父亲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又跑到母亲跟前,也不顾母亲的严厉的数落,把脸钻进母亲的花边披肩里,笑了起来。她一边笑,一边不情愿地从裙子下面拿出了一个布娃娃。
“你们看清了吗?……布娃娃……米米……您瞧。”娜苔丝再也说不下去了,她觉得一切都十分好笑。
她抱住母亲的衣服,大笑起来,笑得十分悦耳,所有的客人,甚至连那个古板的女客,全都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这时,家里所有的小孩子,塔卢宾斯科亚公爵夫人的儿子勃利茨,伯爵的大儿子马拉尔,伯爵十五岁的外甥女玛莎,以及伯爵的小儿子卜来得,都在客厅里边坐了下来,很显然,他们都想尽力使脸上荡漾着的兴奋和愉快不要越过礼貌的范围。两个小伙子从小就是好朋友,他们年龄相同,都十分帅气,但互相并不一样,勃利茨是个瘦高个子的金发少年,他浓眉大眼、沉着的脸上有着匀称、细致的线条。马拉尔是个身材不高的鬈发青年,长得眉清目秀,脸上有着直率的表情。他的上唇已经长出了黑色的毫毛,整个脸庞都洋溢着少年的锐气。勃利茨看了看娜苔丝,在拿她的洋娃娃米米开玩笑。娜苔丝把头扭过去,望了望自己的弟弟,弟弟正眯着眼,不出声地笑得浑身哆嗦,娜苔丝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了,她跳起来,迈开灵活的双腿,一蹦三跳地跑出了客厅。
[九]
小孩子中,只有马拉尔和玛莎留在了客厅中。玛莎是个身材苗条、娇小玲珑的黑发姑娘,她长长的睫毛下闪动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又黑又粗的长辫子在头上盘了两圈,脸色白里透红,尤其是暴露在外面的瘦削而又健美的胳膊和脖子的肤色,有一点微黄。她从容的举动、灵活柔软的四肢,还有那带有几分真诚和矜持的表情,不禁使人把她和俏丽的小花猫联系起来。显然,她认为出于礼貌应该用微笑对大家的谈话表示关心,但是她没做到,她那双流露着少女渴求的眼睛,却正透过又长又浓的睫毛观看将去当兵的表兄,她的微笑也欺骗不了别人,能够看到,她很想像勃利茨和娜苔丝那样从客厅里冲出去,去和她的表兄一同玩耍。
“是啊,我亲爱的孩子,”老伯爵指着他的儿子对客人们说,“现在他的朋友勃利茨做了军官,他因为友谊的关系不愿和他分开。他不愿再上学了,他要离开我这个老头子,去当兵去了。”
“根本不是因哥们义气,”马拉尔涨红了脸,否认地说,“我不过是觉得,去当兵是我的责任。”
老伯爵谈到马拉尔很快就要离家了,接着,老年人谈起了拿破仑。这时,有个女客人叫卡拉金娜,她的女儿索琳对马拉尔说道:“真可惜,星期四您没有到阿尔哈罗夫家里去。如果有您在的话,我会感到更有意思。”她向马拉尔露出了亲切的微笑。
被奉承的少年带着青春的媚笑,向索琳跟前靠了靠,就单独和索琳热谈起来,他根本没有意识到,他这个无意的微笑就好似一把锋利的尖刀,刺进了脸色一阵发红、强装微笑的玛莎的心,她愤怒地瞅了马拉尔一眼,根本无法控制眼中的泪水,她尽量强装笑颜,低着头,站起身来走出屋去。马拉尔顿时活泼神情完全消失了。他们的谈话刚到一个段落,他立刻带着不安的脸色,出门找玛莎去了。
“这些青年人的心事都摆在了外面。”塔卢宾斯科亚公爵夫人指着出门去的马拉尔说道,她随后又补上了一句,“表亲的确很危险呢。”
“娜苔丝好像爱上勃利茨了!您感觉她可以吗?”伯爵夫人看了一眼勃利茨的妈妈,“您清楚吗,我要是不增说,制止他们,天知道他们会暗中做出什么事情来(她的用意指的是他们会接吻),我或许有点放纵她,但这样好像也不错吧。”
[十]
娜苔丝跑出客厅,来到院子里,等勃利茨出来。她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她这时候,她听到了那个青年人落地有声的脚步声。娜苔丝迅速跑到花丛间藏了起来。勃利茨站到院子中央,朝四下望了望,又走到水管前,洗了一把脸,再向门外走去。娜苔丝曾想把他喊住,但又改变了主意。“让他找去吧。”她在心里这样想着。正在这时,玛莎和马拉尔一前一后跑了进来。
“玛莎,你到底为什么?”马拉尔跑向玛莎。“没什么,没什么,不用理我!”玛莎哭着说。“我清楚是怎么回事。”“你清楚,就好了,你去找她去吧。”“玛莎!听我说一句,你总不能凭空想像来折磨我和你自己吧?”马拉尔抓住她的手。玛莎没有抽开自己的手,她眼里也不流泪了。
娜苔丝没有动弹,也没有出声,她透过花枝缝向外偷看。
“好了,我也不说了,只要你原谅就好。”马拉尔把玛莎拉到自己面前,吻了她一下。
“啊,真有意思!”娜苔丝想。等他俩走出去后,娜苔丝找来了勃利茨。她把他带到了她先前藏身的地方。“您愿意吻我吗?”她把嘴凑向勃利茨的耳边小声说。
勃利茨满脸通红。“您可真行!”他这时低下头来,自己的脸更红了,但是他对她没有怎么样,只是在看着她。她突然跳到一只花盆上,这样她就比他还高了,她用两只胳膊搂着他,在他的脖子上方弯起她纤细的胳膊,把头发甩到后面,吻了他的嘴唇。
“娜苔丝,”勃利茨说,“你清楚吗,我真的很爱你……”
“您真的爱上我了吗?”娜苔丝打断了他的话。“是真的,我爱上您了,但是我有个请求,我们要保持克制……再过四年,我会直接向您求婚的。”娜苔丝沉思了片刻。
“十三岁,十四岁,十五岁,十六岁……”她扳着纤细的指头计算着,“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勃利茨说。“海枯石烂不变心吗?”小姑娘说,“一直到死吗?”因此,她挽起他的手臂,并肩缓步向起居室走去。
[十一]
伯爵夫人由于长时间接待宾客,浑身上下十分疲倦,她吩咐不再接见任何客人。她只想和她年轻时候的好伙伴,塔卢宾斯科亚公爵夫人仔细谈谈,自从塔卢宾斯科亚从彼得堡回来之后,伯爵夫人没有正儿八经和她交谈过。
“咱们两个没有隔心的话,”塔卢宾斯科亚公爵夫人说,“我们的老朋友们现在算来剩下没几个了!因此我十分欣赏咱们的友情。”
“啊,亲爱的,我经常觉得奇怪,你都这么大岁数了,还一个人坐车去首都,去彼得堡,去见那里的大官,所有的要人,清楚该如何应付所有的人。那么,这是怎么安排的呢?”
“啊,我亲爱的!”塔卢宾斯科亚公爵夫人说道,“老天爷没有让你清楚,孀居多年的妇人,没有经济来源,却要带大一个十分心爱的儿子,是多么不容易啊。什么都要学会去做。”
“那么,你为勃利茨的事求了很多人吧?”“求沃希列公爵。他心肠特别好。他立刻就答应了,还呈报给了皇上。”塔卢宾斯科亚公爵夫人得意地说,完全忘了她为办这事而受的委屈。
但是过了片刻,她又小声说道:“可是我这里,实在是一点钱也没有了。”她掏出手绢,擦着泪水,“我需要五百卢布替勃利茨置办服装,可现在身上只有二十五卢布了。我现在唯一的希望就寄托在宾佐赫夫伯爵身上了。是他给勃利茨主持的洗礼。如果他不愿意接济这个孩子,我的一切希望就会全部落空。”“他一定会照顾勃利茨的。”伯爵夫人说。“谁晓得呢,亲爱的朋友!这些富豪要人都是些自私自利的人。但我还是需要赶快带勃利茨去找他,我需要坦白地说清楚是怎么回事情,随便他们怎样议论我。现在是两点钟,你们四点才吃饭,我还有时间去一趟。”
因此,塔卢宾斯科亚公爵夫人带着她那种善于瞧准时机的作风和大家风范的举止,派人立刻找来勃利茨,带着他去宾佐赫夫伯爵家了。
[十二]
母子两人一同走进了宾佐赫夫伯爵的家。在大厅里,他们碰到了沃希列公爵,他正在送一位漂亮的男客人出来。这位黑发男人是彼得堡有名的内科大夫罗兰。沃希列公爵鞠了一躬,送走了大夫,然后,他不声不响地带着好奇的神情走到了塔卢宾斯科亚伯爵夫人和勃利茨的跟前。
“唉,我们在多么伤心的场合下又见面了,公爵……唉,病人的病情现在怎么样了?”塔卢宾斯科亚公爵夫人说道,好像没看到那种冷漠、冰凉的目光。
沃希列公爵疑问地、困惑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勃利茨。勃利茨恭敬地施了个礼,沃希列公爵没有还礼。“请您相信,公爵,我这做母亲的人绝不会忘记您的大恩大德。这是我的儿子,他想专程来感谢您。”
“很高兴能为你们做些事情。”沃希列公爵理着领巾说道,在家中,在莫斯科,他比在爱娜·沙雷奥家宴会上显示出了更多的自尊。
“您要努力做事,虚心向别人学习,不能骄傲自大。”他转向勃利茨严厉地说道。
“我和勃利茨想去看一看伯爵,好久没见到他了。我的孩子是伯爵的教子。”塔卢宾斯科亚公爵夫人说。
“这个见面会不会让他生气呢?”沃希列公爵说,他害怕她也和自己争遗产。“你们等到晚上见吧,医生说会有危险。”
伯爵房间的门打开了,伯爵的一个外甥女走了出来,她带着冷酷的面孔,对门外的喧哗表示着不满。
“啊,亲爱的,小姐我不认识您。”塔卢宾斯科亚公爵夫人带着快乐的微笑说着,脚步轻快地走向伯爵的外甥女,“我刚来到,是来协助您照看我的叔叔,我清楚,您十分辛苦。”她平心静气地睁大眼睛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