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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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部

[一]

“公爵先生,热亚那和卢卡不过是拿破仑家的领地罢了。现在我正式提醒您,假如您还不让我知道,我们已经有了战争,假如您继续遮掩这个基督叛徒的一切罪恶行径,我就不再和您来往,您也不必再把我当朋友,不是我的‘最知心的朋友’,像您说的那样。”

这是爱娜·沙雷奥在一八〇五年七月会见首次来参加宴会的重要客人沃希列公爵时所说的。她是皇后身边的女官和心腹。

“我的天啊,真是难以忍受的责怪呀!”进屋来的公爵答道,他一点也没有因为这样的接待有什么不妥。他穿着长条格晚礼服、长筒袜和长筒鞋,胸前佩戴着勋章,稍胖的脸上略显严肃的表情。

他的法语讲得十分标准,他的声音是那样柔和,他向爱娜跟前挪了挪,向她俯下洒过香水的光亮的秃头,吻了吻她的手,然后慢条斯理地坐回到沙发上,与爱娜热情地攀谈起来。

沃希列谈话总是漫不经心的样子,好像演员在说老戏中的道白。反之,爱娜虽然四十岁了,却依然非常有精神。

她与公爵谈了当前形势,谈了宴会上的客人,还谈到了她无比敬爱的女皇。之后,稍停片刻,她向公爵靠了靠,露出甜蜜的微笑,好像是说,国家大事就谈到这里,而知心的谈话现在要开始了。“我时常想,人的福气是那样的不均匀。为什么命运给了您两个这样懂事的孩子,两个这样放心的孩子?您的小儿子昂拉杜里不听话,我不喜欢他,”她竖起她的眉毛不容辩解地加上这一句,“但是您,我实话给您说,您还真不配做他们的父亲。”

沃希列公爵皱了皱眉头。“您让我怎么做呢?”他终于说了,“您也清楚,为了把他们教育好,凡是我能做的,我都尽力做了,但是他们两个都不争气。耶彼里泰至少还有点自知之明,而昂拉杜里却高傲自大。这是他俩唯一的区别。”他说着,脸上的表情更不自然、更兴奋地微笑着,因此,他嘴角的皱纹便特别醒目地表现出了意外的粗俗和让人感到特别的讨厌。

爱娜稍微沉思片刻。“您从来没有想到替您放荡的儿子昂拉杜里娶个媳妇?据说,年岁大的妇女都有替别人做媒的爱好。我自己还没有感觉到这种弱点,其实我早就相中了一个姑娘,她和父亲住在一起,生活很不幸,她就是鲍尔康斯卡基公爵小姐。”

沃希列公爵没有说话,然而,他具有外交家所特有的那种敏锐的洞察力和记忆力,他默默地点了点头,表示他理解他说的话。“哦,您清楚吧?昂拉杜里一年要用去我四万卢布。”他说,显然难以抑制住他不悦的心情,他稍停了片刻,“假如继续下去,许多年后该咋办?这就是做父亲的好处。您的那位公爵小姐,她能有多少钱?”

“她的父亲很有钱,可是十分小气。他住在农村,您清楚,他就是那位有名的鲍尔康斯基公爵,他在先帝在世的时候就退居二线了,外号叫‘普鲁士王’。他脑子精悍,但是脾气有点个别,很难让人接近。那位可怜的小姐十分不幸。她的哥哥是柯屠索夫的副官,头几天才娶了琳丝·梅南,他今天可能也会来。”

“听我说,亲爱的爱娜,”公爵说,他忽然握住了爱娜的手,又不知什么原因把她的手向下拉。“帮我促成这个姻缘吧,我会感激您一辈子。她是大家闺秀,家里有钱,这都正是我需要的。”

他用非常特有的随便、亲昵、优雅的动作,握着女官的手吻了一会,然后一边握着女官的手,一边斜躺到靠背椅上,眼睛却望着天花板。

“不用着急,”爱娜默默地说道,“我今天晚上要和琳丝谈—谈,希望这事能办成。”

[二]

爱娜的客厅里,人越来越多。彼得堡的达官贵族都来了,他们虽然性别、年龄、性格不一样,但他们却来自同一个高层社会。沃希列公爵的女儿——十分靓丽的罕莉也来了。她穿着舞会的长裙,佩着女官的徽章。年轻、娇小的尔康卡娅公爵夫人也到了,她是彼得堡最使人着迷的女人,结婚才三个月,现在已经有了身孕。平常不在人多的地方露面,但仍参加小规模的晚会。沃希列公爵的儿子耶彼里泰带来了由他引见的莫特马尔,来到现场的还有莫里约神父和其他很多客人。

漂亮的勃昂喀伊公爵夫人拿着一个绣金的丝绒手提袋,里面有她的许多饰品。她漂亮的上唇生有淡淡的黑色绒毛,上唇微微翘起,整齐洁白的牙齿,微翘的上唇使她显得更加可爱。无论什么客人,在看到这个虽然怀着身孕却依然行动敏捷的未来母亲的时候,都会感到非常兴奋。

身材娇小的公爵夫人手拿提袋,迈着碎步,摇摆着身体绕过桌子,十分愉快地拽了拽上衣,然后在茶炊旁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好像她不论干什么,对她自己和身边的人来说,心情都同样舒畅。

“身材娇小的公爵夫人,是个非常惹人喜爱的人啊!”沃希列公爵轻声地对爱娜说。在娇小的公爵夫人来到没有多长时间,进来一个五大三粗,神采奕奕的青年人,他剪短了头发,戴着一副近视镜,穿着深蓝色的时髦裤子、棕色的燕尾服和高褶领。这位秀外慧中的青年人,是叶卡捷琳娜时期赫赫有名的高官、而此时已疾病缠身地躺在医院病床上的宾佐赫夫伯爵的私生子。他还没有去上过班,他是在外国读的大学,这次刚刚回到国内,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宴会。爱娜向他点头示意,这是她对她客厅中最普通阶层的人的礼节。虽然是简单的打招呼,但是看见宾艾尔来了,爱娜的脸上还是显出有点不愉快的神色,似乎见到了一个人高马大的,并且与屋内环境不怎么协调一样。

与宾艾尔简单打过招呼后,爱娜又去继续她女主人的职责了,她聆听着,观察着,就好像一个纺织厂的监工,把工人安置到位之后,就来回查看,不断地调节机器和工人们的节奏。她看到左边几个人默默无语,就急忙走过去,说上几句话,把客人们的情绪调动一下,使谈话的机器重新开始不快不慢地正常运转。但在做着这一切的时候,她仍表现出了对宾艾尔的恐惧。当她在与别人谈话时,总是十分担心地观察着宾艾尔。宾艾尔清楚这里聚集着全彼得堡的有名人士,他的眼睛似乎是玩具店里的孩子的眼睛那样,来回转动着。他总是担心漏掉他可能听到的有意义的谈话。他来回巡视着在这里的人们,看有没有新的见解。最后,他走到莫里约神父前,等待着机会发表自己的一些看法,就像普通的青年人所喜欢的那样。

[三]

爱娜的晚会进行得十分顺利。大家划分成了三个小队。在第一个小队里,集中了男性客人,中心是神父;在第二个青年人的小队中,中心是倩女罕莉,以及那位眉清目秀、如花似玉、浓妆艳抹、由于年轻而显得臃肿的鲍尔康斯卡娅公爵夫人;在第三个小队里,中心人物是莫特马尔公爵和爱娜。

爱娜想用仪态万方、一表人才的子爵来宽待她的客人。她先献上子爵,然后献出神父,作为两道极其可口的菜肴来招待客人。莫特马尔子爵在谈论昂吉安公爵的遇害经过。子爵说,昂吉安公爵死因主要是他的宽宏大量,而拿破仑的怨恨是另有其他因素的。

“你快过来,亲爱的罕莉。”爱娜对坐在另一边第二组的中心人物罕莉说道。

罕莉公爵小姐面带微笑,站起身来,脸上一直带着从她来到客厅时起就一直带有的那种慈眉善目的微笑。当她从那些给她闪出一条道来的男人们中间穿过时,她穿着镶着花边的白色礼服更加显得落落大方,她白皙的脸庞、滑润的头发和佩戴的钻石更显锦上添花。她径自向爱娜走去,眼睛不往两边看,但又对所有的人都面带微笑,她好像在把欣赏她那优美身材、丰腴胸围、裸露的胸口和后背的权利慷慨地赐给了这里的所有人。

“多美的人啊!”看见她的人都小声说。她在子爵跟前坐下,仍然带着那种不变的微笑注视着他,这时,子爵好像被一件不一般的事情所吓倒,他耸了耸肩膀,低下了头。

“夫人,在这么多朋友面前,我真担心自己的能力啊。”他低下头来,含着笑说。

公爵小姐把裸露着的圆圆的胳膊放在小桌子上,她觉得也没什么话要说。她面带微笑等待着。耐心地听别人讲故事,她都笔直地坐着,有时瞅瞅支在桌子上的丰满、好看的手臂,有时摆弄摆弄钻石项链,欣赏一下自己美丽的胸口。她理了几次裙子上的皱褶,当故事讲到动听之处,她扭头看了一眼爱娜,马上露出了和爱娜脸上一样的表情,然后又带着会心的微笑,觉得安心了。在罕莉来后,娇小玲珑的公爵夫人也离开茶桌走了过来。

子爵很动人地讲了非常流行的故事,说是昂吉安公爵背着人去巴黎约会乔治小姐,恰好碰上了她的情人拿破仑;拿破仑一看到公爵,立刻犯了心脏病昏倒了,公爵当时不忍心杀死拿破仑,但拿破仑后来却处死了公爵,以此报答了公爵的忠心耿耿。

故事十分动人,也十分有趣,特别是说到两个情敌突然相互认出对方时,所有的女人几乎全都拍起手来。

“好极了!”爱娜带着问询的神情扭过脸去望着娇小玲珑的公爵夫人,说道。

“妙极了!”娇小的公爵夫人把针插在手工活上,似乎是在表示,精彩有趣的故事使她停下了工作。

子爵重视这种无声的赞美,他感动地抿了一下嘴,又开始要往下讲了:但这时,爱娜忽然发现,她经常关注着的那个青年人和神父的交谈太冲动、太响亮了,她急忙走过去帮助协调一下。果然,宾艾尔和神父谈起了当前形势的问题,神父正在对这个青年人发表自己的见解。他们两人交谈得太激动、太兴奋了,旁若无人,这让爱娜感到十分不悦。为了打断他们的谈论,她将他们领进了那个人多的小队。

这时,客厅里又走进来一个客人。这位客人就是年数不大的昂得列·鲍尔康斯基公爵,也就是身材娇小的公爵夫人的丈夫。昂得列公爵中等个头,文质彬彬,神色严俊,是个英俊的青年人。他浑身上下,从烦闷疲倦的眼神到从容不迫的步履,都和他那位娇小玲珑的夫人形成了鲜明的对照。看来,他不仅认识这里所有的客人,而且还对他们感到厌烦,甚至不愿往他们身上看一眼,多听上他们的一句话,他都会觉得十分无聊。在所有这些让他感到厌烦的人们当中,最令他感到厌倦的好像就是他的妻子。他做了一个和他长相不很协调的怪相,然后就扭过身去了。他吻了吻爱娜的手,然后眯起眼睛环顾了四周在场的人。“您要去打仗吗,公爵?”爱娜问道。“柯屠索夫将军邀请我给他做副官。”“您的太太琳丝跟你一块去吗?”“不!她回到乡下去。”打从昂得列一来到这里,宾艾尔就没有从他身上移开眉开颜笑的目光,这时他走近昂得列身边,握住他的手。昂得列公爵连头都没有转过来,他皱着眉头,表示讨厌有人拉他的手,但当他扭头看到宾艾尔满脸堆笑后,便露出了意外的、和蔼可亲的微笑。

“哦!……您怎么会到这里来了!”他对宾艾尔说。“我知道您会来。”宾艾尔回答,“我准备去您那儿吃晚饭,可以吗?”“不行,不行!”昂得列笑着说,但他通过手上的动作使宾艾尔清楚,这还用说吗?他想要再讲一会,但这时,沃希列公爵和他的女儿还有事想告辞了,他们要去出席一家使馆的招待会。罕莉公爵小姐轻快地扯着裙子,从椅子中间穿过,笑容呈现在她美丽动人的脸上。当她从宾艾尔身边经过时,宾艾尔用一种近乎狂热的惊喜目光瞧着这位美人。

“好看极了。”昂得列公爵说。“好看极了。”宾艾尔说。沃希列公爵走到跟前,他抓住宾艾尔的手臂,转身对爱娜说:“您就做做他的工作,让他多参加一些聚会,他这是头一次见他在社交场合露面。年轻人最需要的,就是有聪明女人在场的社交场合。”

[四]

爱娜微笑了一下,答应做宾艾尔的工作,她知道宾艾尔的父亲和沃希列公爵算起来还是亲戚。开始一直受冷落地坐在一边的一位老大娘,这时急忙立起身来,在门口赶上沃希列公爵。她那张纯朴的、沾着泪花的脸上显露出了焦急的神情。这位老大娘是塔卢宾斯科亚公爵夫人,她的家庭也算是中层阶级,但现在已经衰落,现在不怎么和上层人物来往。她今天慕名而来参加了这个晚会,就是为了看一看沃希列公爵,要公爵替她的独生子勃利茨在禁卫军中安排个职位,将勃利茨推举为柯屠索夫的副官。

“请您听我说,公爵,”她说道,“我以前不曾求过您,我以后没事也不来求您了,我以前根本不跟您提过我父亲和您的交情。但是今天,我恳求您,看在老天爷的分上,给我儿子安排个职位吧,您的大恩大德我永世不忘。”

虽然沃希列公爵很不情愿,但在老公爵夫人不断的恳求之后,他感到心灵上好像受到了谴责。她提醒了他以前的事情:他当初在走上仕途的时候,曾受到过她父亲的提拔。此外,他从她的态度上也看得出,一些女人,尤其是身为儿母的女人,一旦拿定什么主意,达不到目的决不会善罢甘休的,而眼前的她就是这种女人。后面这点考虑使他改变主意了,加上女儿罕莉又在一边不断地催促他,提醒他快要迟到了,因此,他也算答应了。公爵夫人回到小队里,子爵还在演说,而她则装作听人讲话的样子,等着找理由离开,因为她的事情已经办妥了。

客人们此时正在议论拿破仑。子爵说:“自从昂吉安公爵遇害以后,就连那些最支持的人也不把拿破仑当英雄看了。公爵的死就好比是天上多了一个殉道者,地上少了一个英雄。”

爱娜和别的客人还没来得及用笑容来称颂子爵的演讲,宾艾尔却又插了进来,爱娜虽然预料到他会讲说出—些不切实际的话来,但是她已经来不及制止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