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凯瑟琳·林悖,那声音颤抖着回答(我为什么想到林悖?我有二十遍念到林悖时都念成恩萧了)。我回家来啦,我在旷野上走迷路啦!在她说话时,我模模糊糊地辨认出一张小孩的脸向窗里望。恐惧使我狠了心,发现想甩掉那个人是没有用的,就把她的手腕拉到那个破了的玻璃上,来回地磨着,直到鲜血滴下来,染湿了床单。可她还是哀哭着,让我进去!而且还是紧紧抓住我,简直要把我吓疯了。
我怎么能呢?我终于说。如果你要我让你进来,先放开我!手指松开了。我把自己的手从窗洞外抽回,赶忙把书堆得高高的挡住窗子,捂住耳朵不听那可怜的祈求,捂了有一刻钟以上。可是等到我再听,那悲惨的呼声还继续哀求着!走开!我喊着,你就是求我20年,我也绝不让你进来。已经20年啦,这声音哭着说,20年啦。我已经作了20年的流浪人啦!接着,外面开始了一个轻微的刮擦声,那堆书也挪动了,好像有人把它推开似的。我想跳起来,可是四肢不能动弹,于是在惊骇中大声喊叫。使我狼狈的是,这喊叫声并非虚幻,一阵匆忙的脚步声走近我的卧房门口。有人用力把门推开,一束光从床顶的方洞外微微照进来。我坐着还在哆嗦,并且在擦着我额上的汗。这闯进来的人好像犹豫不定,自己咕噜着,最后他轻轻地说:有人在这儿吗?显然并不希望有人回答。我想最好还是承认我在这儿吧,由于我听出希刺克厉夫的口音,我害怕如果不声不响,他还要进一步搜索的。这样想着,我就翻身推开嵌板。我这行动所产生的影响将使我久久不能忘记。希刺克厉夫站在门口,穿着衬衣衬裤,拿着一支蜡烛,烛油滴到他的手指上,脸色苍白得像他身后的墙一样。那橡木门第一声嘎的一响吓得他像触电一样,手里的蜡烛掉在地下几尺远,他恐惧万分,以至于他连捡几次也捡不起来。
只不过是你的客人在这儿罢了,先生。我叫出声来,免得他露出更胆怯的样子而使他丢面子。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恶梦,不幸在睡着时叫起来了。我很抱歉打搅了你。
啊,上帝惩罚你,洛克乌得先生!我的主人开始说,把蜡烛放在一张椅子上,由于他做不到拿着它不晃动,谁把你带到这间屋子里来的?他接着说,并把指甲抠进他的手心,磨着牙齿,为的是控制腭骨的颤动。是谁带你来的?我真想把他们就在这会儿赶出门去!
是你的佣人,齐拉,我回答,跳到地板上,急急忙忙穿衣服。你赶她吧,我不管,希刺克厉夫先生。她活该,我猜想她是打算利用我来再证实一下这地方闹鬼罢了。咳,是闹鬼——满屋是妖魔鬼怪!我对你说,你是有理由把他们养起来的,他们是你的祖先。所有在这么一个洞里睡过觉的人是不会感谢你的!
你是什么意思?希刺克厉夫问道,你在干吗?
既然你已经在这儿了,就躺下,睡完这一夜!可是,看在老天的份上!别再发出这种可怕的叫声啦。那没法叫人原谅,除非你的喉咙正在被人切断!
要是那个小妖精从窗子进来了,她也许就会把我掐死的!我回答说。我不准备再受你那些好客的祖先们的迫害了。杰别斯·伯兰德罕牧师是不是你母亲的亲戚?还有那个疯丫头,凯瑟琳·林悖,或是恩萧,不管她姓什么吧——她一定是个容易变心的——恶毒的小灵魂!她告诉我这20年来她就在旷野上流浪——我不怀疑,她正是恶有恶报啊!
这些话还没落音,我立刻想起那本书上希刺克厉夫与凯瑟琳两个名字的联系,这点我完全忘了,这时才回想起来。我为我的粗心脸红,可是,为了表示我并没觉察到我的冒失,我赶紧加一句,实际上是,先生,前半夜我在……说到这儿我又停住了,差点说出阅读那些旧书,那就表明我不但知道书中印刷的内容,而且知道那些用笔写出的内容了。因此,我马上改口,这样往下说,在拼读刻在窗台上的名字。一种很单调的工作,想使我睡着,像数数似的,或是……
你这样对我滔滔不绝,到底是什么意思?希刺克厉夫大吼一声,蛮性发作。怎么?你怎么敢在我的家里?天呀!你这样说话肯定是发疯啦!他愤怒地敲着他的额头。
我不知道是跟他抬杠好,还是继续解释好。可是他好像大受打击,我都可怜他了。于是我继续说我的梦,肯定说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过凯瑟琳·林悖这名字,只是念得过多才产生了一个印象,当我不能再约束我的想象时,这印象就化为真人了。希刺克厉夫在我说话的时候,慢慢地往床后靠,最后坐下来,差不多是在后面隐藏起来了。但是,听他那不均匀的呼吸,我猜想他是拼命克制过于强烈的情感。我不想让他看出我已觉察出了他处在矛盾中,就故意在穿着时,发出很大的声响,又看看我的表,自言自语地埋怨夜长。
还没到3点钟哪!我本来想发誓说已经6点了,时间在这儿停滞不动啦!我们一定是8点钟就睡了!在冬天总是9点睡,4点起床,我的主人说,压住一声呻吟。看他胳膊的动作,我猜想他正从眼里擦去一滴眼泪。洛克乌得先生,他又说,你可以到我屋里去。你这么早下楼也影响别人;你这孩子似的大叫已经把我的睡魔赶掉了。我也一样。我回答,我要到院子里转转,等到天亮我就走。你不要怕我再来打搅,我这交友寻乐的毛病现在治好了。无论是在乡间或在城里,一个头脑清醒的人应该该明白跟自己做伴就够了。
愉快的伙伴!希刺克厉夫咕噜着,拿着蜡烛,你想去哪儿就去吧。但是,别到院子里去,狗都没拴住。
母狗在大厅里站岗,还有……不,你只能在楼梯和过道那儿转转。可是,你去吧!我过两分钟就来。
我服从了,离开了这间卧室。当时由于不知道那狭窄的小屋通到哪里,我就只好还站在那儿,没想到却看见我的房东做出一种迷信的举动,这很奇怪,看来他只是表面上有头脑罢了。
他上了床,扭开窗子,一边开窗,一边涌出控制不住的热泪。进来吧!进来吧!他抽泣着。凯蒂,来吧!啊,来呀——再来一次!啊!我心爱的!这次听我的话吧,凯蒂,最后一次!幽灵表现出幽灵常有的反复无常,她偏偏不来!只有风雪猛烈地急速吹过,甚至吹到我站的地方,而且吹灭了蜡烛。
在这突然涌出的悲哀中,竟有这样的痛苦伴随着这段发狂的话,以致我对他的怜悯之情使我忽视了他举止的愚蠢。我避开了,一面由于自己听到了他这番话而暗自伤感,一面又因自己诉说了那荒唐的恶梦而烦躁不安,由于就是那个噩梦引出了这种悲痛。至于悲痛怎样产生,我就不明白了。我小心地下楼,到了后厨房,那儿有一丝火苗,我把它们拨拢在一起,点着了蜡烛。没有一点动静,一只灰猫从灰堆里爬出来,哀声怨气地喵儿一声向我致敬。
两条圆弧形长凳,几乎把炉火围起来了。我躺在一条凳子上,灰猫跳上了另一条。我们两个都在打瞌睡,没想到有人来捣乱,原来是约瑟夫放下一个木梯,它经过一个活门直通阁楼里,我猜想这就是他上阁楼之路了。他向着我拨弄起来的火苗狠狠地望了一眼,把灰猫从凳子上赶下来,自己坐在空出的凳子上,开始把烟叶塞进三寸长的烟斗里。我在他的圣地出现,显然被他看作是一件莽撞事情。他默默地把烟斗递到嘴里,两臂交叉着,喷云吐雾。我让他享受安逸,不打搅他。他吸完最后一口,深深地吁出一口气,站起来,像走进来时那样庄严地又走出去了。
接着有人迈着轻快的脚步进来了。我正要张开口说早安,可又闭上了,由于哈里顿·恩萧正在做他的独特的早祷——在屋角搜寻一把铲子或是铁锹去铲除积雪时,他碰到每样东西都要对它发出一连串的咒骂。他向凳子后面扫了一眼,张大鼻孔,认为对我用不着客气,就像对那只灰猫一样。看他做铲雪的准备,我认为我该走了,我站起来打算跟他出去。他注意到这点,就用他的铲子头指指一扇黑门,表示如果我要离开,就必须走这儿不可。
那扇门通到大厅,女人们已经在那儿活动了。齐拉用一只巨大的风箱把火苗吹上烟囱;希刺克厉夫夫人,跪在炉边,借着火光读着一本书。她用手遮挡着火炉的热气,不让热气伤她的眼睛。她似乎很专心地读着,只有在骂佣人不该把火星溅到她身上来,或者不时推开一只总是用鼻子向她脸上凑近的狗的时候才停止阅读。我很惊奇地看见希刺克厉夫也在那儿,他站在火边,背对着我。由于他刚刚对可怜的齐拉发过一通脾气,齐拉不时地停下工作,拉起围裙角,发出气愤的哼哼声。
还有你,你这没出息的哟。我进去时,他正转身对他的儿媳妇发作,并且在形容词后面加个无伤大雅的词儿,如鸭呀,羊呀,有时往往什么也不加,只用一个哟来代表了。你又在那儿,玩你那些无聊的把戏啦!其余的人都能挣饭吃,你就只靠我!把你那废物扔掉,找点事做!你老是在我眼前让我烦,你要得报应的!你听见没有,该死的贱人!
我会把我的废物扔掉。由于如果我不想扔,也会被强迫扔掉的。那少妇回答,合上她的书,把它扔在一张椅子上。可你就算骂掉了舌头,我也是除了我喜欢做的事以外,别的什么都不干!
希刺克厉夫举起他的手,说话的人显然熟知那只手的分量,马上跑到—个较安全的远一点的地方。我无心观赏一场猫和狗的打架,便轻闲地走向前去,好像是很想在炉边取暖,根本不理会这场中断了的争吵似的。好在彼此都还有足够的礼貌,暂时停止了进一步的争吵。希刺克厉夫不由地把拳头放进他的口袋里。希刺克厉夫夫人撅着嘴,坐到远处的一张椅子上,当我待在那儿的一段时间里,她果然说话算话,扮演一座石像。我没有待多久,我谢绝与他们共吃早餐,等到曙光初放,我就趁机逃到外面的自由的空气里,它现在已是清爽、宁静而又寒冷得像块无形的冰一样了。
我还没有走到花园的尽头,希刺克厉夫就喊住了我,他要陪我走过旷野。幸好他陪我,由于整个山脊好像一片波浪起伏的白色海洋。它的起伏和地面的凸凹不平已不复存在,许多坑已被填平了,而且蜿蜒的丘陵以及石矿的残迹,都从我昨天走过时在我脑中所留下的地图中抹掉了。昨天我曾注意到,在路的一边,每隔六七码就有一排直立的石头,一直延续到荒原的尽头。这些石头都竖立着,被涂上了石灰,是为了在黑暗中标志方向的,也是为了碰上像现在这样的一场大雪,把两边的小路弄得模糊不清而设的。但是,除了星星点点看得见这儿那儿有个泥点以外,这些石头存在的痕迹都消失了。当我以为我是正确地沿着弯曲的道路向前走时,我的同伴还是时不时地需要警告我向左或向右转。
我们很少交谈,他在画眉园林门口站住,说我到这儿就不会走错了。我们的告别仅只是匆匆一鞠躬,然后我就向前走去。从大门到山庄是两英里,我觉得我给走成四英里了。我在树林里迷了路,又陷在雪坑里被雪埋到齐脖子——那种困难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体会。在我进家时,钟正敲12下,这说明从呼啸山庄循着通常的道路回来,每一英里都用去了整整一个钟头。
我那坐在家里不动的管家和她的随从冲出来迎接我,七嘴八舌地嚷着说她们都以为我是没指望的了,每个人都猜想我昨晚已死掉了,她们不知道该怎么出去找我的尸体。我叫她们安静些,而且我也快要冻僵了。我艰难地上楼去,换上干衣服以后,来来回回走了三四十分钟,以便恢复元气。我到我的书房里,软弱得像一只小猫,这一点精神也没有了,几乎没法享受仆人为我而准备的一炉旺火和热气腾腾的咖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