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昨天下午又冷又有雾。我打算就在书房的火炉边消磨一下午,不愿意踩着杂草污泥到呼啸山庄去了。
但是,吃过午饭,在我怀着这个散懒的想法上了楼,迈进屋子的时候,看到一个女仆跪在地上,身边是扫帚和煤斗,她正在用一堆煤渣封火,室内烟尘弥漫。这情景立刻把我赶出去了。我拿了帽子,走了四里路,到达了希刺克厉夫的花园门口,正好遇上了今年初降的鹅毛大雪。
土地由于结了一层黑冰而十分坚硬,冷空气使我四肢发抖。我打不开花园门链,就跳进去,沿着两边种着醋栗树的石路跑去。跑到宅院我苦苦地敲了半天门,一直敲到手指骨都痛了,狗也狂吠起来。
倒霉的人家!我心里叫道,你这样无礼待客,就该一辈子和人群隔离,起码不该在白天把门闩住。我才不管呢——我要进去!如此决定了,我就抓住门把手,拼命摇它。苦脸的约瑟夫从谷仓的一个圆窗里伸出头来。
你干吗?他大叫。主人在牛栏里,你想要找他说话,就从这条路口绕过去。屋里没人开门吗?我也叫起来。除了太太没有别人。你就是折腾到夜里,她也不会开门。
为什么?你就不能告诉她我是谁吗,呃,约瑟夫?别找我!我才不管这些闲事呢。这个脑袋咕哝着,不见了。
雪开始下大了。我抓住门柄又敲了一阵。这时一个没穿外衣的年轻人,扛着一根草耙,出现在我身后,他让我跟着他走。穿过了一间洗衣房和一片铺平的地,那儿有煤棚、抽水机和鸽笼,最后到了我上次被接待过的那间温暖的、热闹的大屋子。煤、炭和木材混合在一起燃起的熊熊炉火,在屋子里放着光彩。在准备摆上丰盛晚餐的桌旁,我很高兴地看到了那位太太,以前我从未设想到会有这样一个人存在。我鞠躬等候,心想她会叫我坐下。她看看我,往她的椅背一靠,不动,也不说话。
天气真糟糕!我说,希刺克厉夫太太,大门恐怕由于您的仆人偷懒而大吃苦头,我费了好大劲才使他们听见我敲门!
她就是不开口,我瞪眼,她也瞪眼,她总是以一种冷淡的、漠不关心的神气盯住我,使我感到窘迫和不愉快。
坐下吧,那年轻人粗声粗气地说,主人就要来了。
我坐下来,轻轻咳了一下,叫唤那只凶恶的母狗。第二次见面,它总算赏脸,摇起尾巴尖,表示我是熟人了。好漂亮的狗!我又开始说话。您不喜欢它吗,夫人?
它有什么值得喜欢的。这可爱可亲的女主人说,比希刺克厉夫所能回答的腔调还要冷淡些。
啊,您所喜爱的小狗在这儿呢!我转身指着靠垫上那一堆毛茸茸的东西说。由于室内光线昏暗,我以为那一堆东西是母狗的小崽子们。
谁会爱这些东西,那才怪呢!她轻蔑地说。倒霉,原来那是堆死兔子。我又轻咳一声,向火炉靠近些,又把今晚天气不好的话说了一遍。你本来就不该出来。她说,站起来去拿壁炉台上的两个彩色茶叶罐。她开始坐在光线被遮住的地方,现在我把她整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她很苗条,显然还没有过青春期。好看的体态,还有一张我生平从未有幸见过的绝妙的小脸蛋。五官清秀,非常漂亮。淡黄色的卷发,还不如说是金黄色的,松松地垂在她那细嫩的颈上。至于眼睛,要是眼神能显得和悦些,就会使人无法抗拒了。对我这容易动情的心来说,那张脸上表现出的是轻蔑与几乎绝望之间的一种情绪,而在那张脸上出现那样的眼神,是特别不自然的。她简直够不到茶叶罐,我站起来,想帮她一下。她突然向我扭转身,像守财奴看见别人要帮他数金子一样。
不需要你帮忙,她气冲冲地说,我自己拿得到。对不起!我连忙说。是请你来喝茶的吗?她问,把一条围裙系在她那整洁的黑衣服上,就这样站着,把一匙茶叶正要往茶壶里倒。我很想喝杯茶。我回答。是请你来的吗?她又问。
没有。我说,勉强笑一笑。您不是正在请我喝茶吗?
她把茶叶放回去,连匙带茶叶,一起收起来,索性就又坐在椅子上。她的前额蹙起,红红的下嘴唇翘起,像一个小孩要哭似的。
这时,那年轻人已经穿上了一件十分破旧的上衣,站在炉火前面,用眼角看着我,就像我们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我开始怀疑他究竟是不是一个仆人了。他的穿着和言语都显得没有教养,完全没有在希刺克厉夫先生和他太太身上所能看到的那种优越感。他那厚厚的棕色卷发乱七八糟,他的胡子像头熊似的长满面颊,而他的手就像普通工人的手那样变成褐色。但是,他的态度很随便,几乎有点傲慢,而且一点没有家仆伺候女主人那种谨慎殷勤的样子。既然没有关于他的身份的明白证据,我觉得最好还是不去注意他那奇怪的举止。五分钟以后,希刺克厉夫进来了,算是把我从这不舒服的境况中解脱出来了。
您看,先生,说话算话,我又来啦!我说道,装着高兴的样子,我恐怕要被这天气困住半个钟头呢,您能不能让我在这儿避一下。
半个钟头?他说,抖落他衣服上的雪片,我奇怪你为什么要挑这么个大雪天出来逛荡。你知道你是在冒着迷路和掉进沼泽地里的危险吗?熟悉这荒野的人,常常还会在这样的晚上迷路的。而且我可以告诉你,最近天气是不会转好的。
或许我可以在您的仆人中间找一位带路人吧,他可以在山庄住到明天早上——您能给我找一位吗?不,我不能。啊呀!真的!那我只得凭我自己的本领啦。哼!你是不是该准备茶啦?穿着破衣服的人问,他那凶狠的眼神从我身上移到那年轻的太太身上。请他喝吗?她问希刺克厉夫。准备好,可以吗?这就是回答。他说得如此蛮横,竟把我吓了一跳,这句话的腔调暴露出他真正的坏性子,我再也不想称希刺克厉夫为一个绝妙的人了。茶准备好了之后,他就这样请我,现在,先生,把你的椅子拉过来。于是我们全体,包括那粗野的年轻人在内,都拉过椅子来围桌而坐。在我们品尝食物时,四周一片沉寂。我想,如果是我引起了这块乌云,那我就该负责努力驱散它。他们不能每天都这么阴沉缄默地坐着吧,不管他们的脾气有多坏,也不可能每天脸上都带着怒容吧。值得羡慕的是,我喝完一杯茶,接过第二杯时说,值得羡慕的是您的生活习惯,您的趣味和思想,很多人就不能想象,像您,希刺克厉夫先生,所过的这么一种与世完全隔绝的生活里也会有幸福存在。可是我敢说,有您一家人围着您,还有您可爱的夫人,您的心灵上的主宰——
我可爱的夫人!他插嘴,脸上带着几乎是魔鬼般的讥笑。她在哪儿,我可爱的夫人?我的意思是说希刺克厉夫夫人,您的太太。哦,是啦——啊!你是说甚至在她的肉体死去了以后,她的灵魂还站在家神的岗位上,而且守护着呼啸山庄的产业。是不是这样?
我发觉我弄错了,便试图改正它。我本来该看出双方的年龄差异,不像是夫妻。一个大概40了,正是精力健壮的时期,男人在这时期,很少会有女孩子们是由于爱情而嫁给他的,那种梦是留给我们到老年聊以自慰的。另一个人呢,看上去却还不到17岁。
于是一个想法在我心上一闪,在我胳膊肘旁边的那个傻瓜,用盆喝茶,用没洗过的手拿面包吃,可能就是她的丈夫——希刺克厉夫少爷,当然是。这是合理的推断:只由于她完全不知道天下还有更好的人,她就嫁给了那个乡下佬!憾事……我必须当心,我可别引起她悔恨她的选择。最后的念头好像有点自负,其实倒也不是。我旁边的人在我看来几乎让人讨厌。根据经验,我知道我多少还有点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