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凯蒂在画眉田园住了五个星期，一直住到圣诞节。她的脚踝已治好了，举止也大有进步。在这期间，女主人经常去看她，开始了她的改造计划。先是用漂亮衣服和奉承话来提高她的自尊心，她也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回来的时候她不再是那个不戴帽子，一下子跳到屋里，冲过来把我们搂得都喘不上气的小野人，她是从一匹漂亮的小黑马身上下来一个十分端庄的人，棕色的发卷从一支插着羽毛的海狸皮帽子里披散下来，穿一件长长的布质的骑马服。她必须用双手提着衣裙，才能雍容华贵地走进。辛德雷把她扶下马来，高兴地惊叫着：怎么，凯蒂，你简直是个美人啦！我简直认不出你了。你现在像个贵妇人啦。但伊莎贝拉·林悖可比不上她，是吧，弗兰西斯？

伊莎贝拉没有她的天生丽质，他的妻子回答，可是她得记住，在这儿可不要再变野了。耐莉，帮凯瑟琳小姐脱掉外衣，别动，宝贝儿，你要把你的头发卷搞乱了——让我把你的帽子解开吧。

我脱下她的骑马服，里面露出了一件大方格子的丝长袍，白裤，还有亮光光的皮鞋。在那些狗也扑上来欢迎她的时候，她的眼睛高兴得发亮，可她不敢摸它们，害怕狗会扑到她漂亮的衣服上去。她温柔地吻我；我身上全是面粉，正在做圣诞节蛋糕，要拥抱我可不行。然后她就四下张望想找希刺克厉夫。恩萧先生和夫人很急切地注视着他们的会面，觉得这多少可以让他们判断，他们有没有把握让这两个朋友分开。

开头她找不到希刺克厉夫。要是他在凯瑟琳不在家之前就是邋里邋遢，没人管的话，那么，后来他更糟上十倍。除了我以外，甚至没有人愿意叫他一声脏孩子，也没有人叫他一星期去洗一次澡。像他这样大的孩子很少对肥皂和水有天生的兴趣。因此，暂且不提他那满是泥巴和灰土已穿了三个月的一身衣服，还有他那厚厚的从不梳理的头发，就是他的脸和手也盖上一层黑垢。他见到走进屋来的是如此一个漂亮而文雅的小姐，而不是如他所指望的，跟他配得上的一个披头散发的人，他只好躲在高背椅子后面了。

希刺克厉夫不在这儿吗？她问，脱下她的手套，露出了她那由于待在屋里不做事而显得特别白的手指头。

希刺克厉夫，你可以走过来，辛德雷先生喊着，看到他的狼狈相很高兴，看着他将不得不以一个可憎厌的小流氓的模样出现，而心满意足。你以后，可以像那些仆人一样来欢迎凯瑟琳小姐。凯蒂一看见她的朋友躲在那儿，便飞奔过去拥抱他。

她在一秒钟内在他脸上亲了七八下，然后停下来，往后退，放声大笑，嚷道：

怎么啦，你愁眉苦脸的！而且多——多么可笑又可怕呀！可那是由于我看惯了埃德加和伊莎贝拉·林悖啦。好呀，希刺克厉夫，你把我忘了吗？

她是有理由提出这个问题来的，由于羞耻和自尊心在他脸上蒙上了双重的阴影，让他动弹不得。

握手，希刺克厉夫。恩萧先生装模作样地说，偶尔一次，是允许的。

我不，这男孩总算开口了，我可受不了让人笑话。我受不了！他要从人群里走开，可是凯蒂小姐又把他拉住了。

我并没有笑你呀，她说，刚才我是忍不住笑出来的。希刺克厉夫，至少握握手吧！你为什么不高兴呢？只不过是你看上去有点古怪罢了。要是你洗洗脸，梳梳头发，就会好的，可是你这么脏！

她仔细地盯着握在自己手里的黑手指头，又看看她的衣服，担心自己的衣服和他的衣服一碰上就会有弄脏。

你不必碰我！他回答，看到她的眼神，就把手抽回来了。我喜欢怎么脏，就怎么脏。我喜欢脏，我就是要脏。

他说完，就一头冲出屋外，使主人和女主人十分开心。而凯瑟琳则十分不安，她无法理解她的话怎么会惹得希刺克厉夫如此生气。

我作为女仆侍候了这位新来的人之后，把蛋糕放在烘炉里，在大厅与厨房里都升起旺火，显得很像过圣诞节的样子。完事后，我就准备坐下来，唱几首圣诞歌来让自己开开心，尽管约瑟夫断言说我所选的轻快的调子根本够不上是歌。约瑟夫已经回到卧房独自祷告去了。恩萧夫妇正在用那些为凯蒂买来送小林悖兄妹的各式各样漂亮的小玩意吸引凯蒂的注意力，这些是用来答谢画眉田园的。他们已经邀请小林悖兄妹第二天来呼啸山庄，这邀请已被接受了，不过有个条件：林悖夫人请求把她的宝贝儿女和那个顽皮、好骂人的男孩隔离开。

厨房里就剩下我一个人在这里。我闻到烂熟了的香料的浓浓香味，欣赏着那些闪亮的厨房用具，用冬青叶装饰着擦亮了的钟，排列在盘里的银盆——它们是准备用来在晚餐时倒麦酒的。我尤其欣赏的是我特别费心擦洗得一尘不染的东西，就是那洗过扫过的地板。我暗自对每样东西都恰如其分的赞美一番，于是我就想起老恩萧从前在一切收拾停当时，总会走进来，说我是个正经的姑娘，而且把一个先令塞到我手里作为圣诞节的礼物。由这我又想起他对希刺克厉夫的喜爱，他害怕死后希刺克厉夫会没人照管并为此担心，于是我不由地接着想到目前这可怜的孩子的地位。我唱着唱着，哭起来了。但是一会儿我就猛然想到，弥补一下希刺克厉夫所受的委屈，总比为这些事掉眼泪更有意义些。我起来，到院子里去找他。我发现他在马厩里给新买的小马抚平那有光泽的毛皮，而且和往常一样在喂别的牲口。

快，希刺克厉夫！我说，厨房里很舒服。约瑟夫在楼上呢。快，让我在凯蒂小姐出来之前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那你们就可以坐在一起，整个火炉归你们，而且可以一直谈到睡觉的时候。他继续干他的事，死也不肯把头转过来对着我。来呀——你来不来呀！我接着说，你们两个一人一小块蛋糕，差不多够了，你要在半个钟头之内打扮好自己。

我等了五分钟，可是没得到回答，就走开了。凯瑟琳和她的哥哥嫂嫂一块儿吃晚饭。约瑟夫和我合吃了一顿不和气的饭，一方在责备，另一方也不客气，他的蛋糕和干酪就整个晚上摆在桌上留给神仙了。他干活直到九点钟，然后一声不吭，执拗地走进他的卧房。凯蒂待到很迟的时候，为了招待她的新朋友们吩咐了一大堆事情。她到厨房来过一次，想跟她的老朋友说话，可是他不在。她只问了一下他是怎么回事，就又回去了。第二天早晨希刺克厉夫起得很早，那天正是假日，他闷闷不乐地到旷野去，直到全家都出发到教堂去了，他才回来。饥饿和思索好像使他的兴致稍微好些。他看了我一阵，然后鼓起勇气，猛然大声说：耐莉，把我打扮得体面些，我要学好啦！正是时候，希刺克厉夫，我说，你已经把凯瑟琳弄伤心啦，她很后悔回家来，我敢这么说！看来好像是你嫉妒她似的，只由于她比你被人关心得更多些。

这嫉妒凯瑟琳的说法，他是不能赞同的，可是使她伤心的这个说法，他可是十分感兴趣的。

她说她伤心啦？他追问，很认真的样子。今天早晨我告诉她你又出去了，那时候她哭啦。唉，我昨天夜里也哭了，他回答说，我比她更有理由哭。是啊，你是有理由带着一颗骄傲的心和一个空肚子上床的。我说，骄傲的人给自己招来悲哀。但是，如果你为你那种火暴脾气惭愧，记住，等她进来的时候，你一定得道歉。你一定得走过去请求亲亲她，而且说——你最知道该说什么，还要诚心诚意地去做，不要以为她穿了漂亮的衣服就变成陌生人了。现在，尽管我要把中饭准备好，我还可以抽出空来替你打扮好，好让埃德加·林悖在你旁边像个洋娃娃——他是像洋娃娃。你虽比他小，可是，我可以保证，你高些，肩膀也比他宽一倍，你可以在一眨眼工夫就把他打倒。你不觉得你能够吗？

希刺克厉夫的脸色开朗了一下，然后又阴沉下来，他叹气。

可是，耐莉，就算我把他打倒20回，也不会让他丑陋些，或者使我更好看些。我希望我有浅色的头发，白净的皮肤，穿着和举动也像他，而且也有机会变得和他将来一样有钱！

而且动不动就哭着喊妈妈，我添上一句，而且在一个乡下孩子向你举起拳头的时候，就哆嗦，而且下一场大雨就整天坐在家里。啊，希刺克厉夫，你这是没出息！到镜子这儿来，我要让你知道你的缺陷是什么吧。你看到你两只眼睛中间那两条皱纹没有，还有那浓眉毛，不在中间弓起来，却在中间低垂。还有那对黑黑的恶魔，埋得这么深，从来不敢打开它们的窗户，却在底下闪闪地埋伏着，像是魔鬼的奸细似的，但愿能学会把这些执拗的纹路摩平，坦然地抬起你的眼皮来，把恶魔变成可以信赖的、纯真的天使，什么也不猜疑，对不一定是仇敌的人永远要当作朋友。不要显出恶狗的样子，好像知道被踢是应该得到报应，可又由于吃了苦头，就又恨全世界，以及那踢它的人。

换句话说，我真的希望有埃德加·林悖的大蓝眼睛和平滑的额头，他回答，我真心希望——可谁也不会帮助我得到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