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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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童年(3)

“小家伙,我那天的确对你太过分了一些儿,你要知道你把我惹火啦。本来你就做了错事,还和我反抗,你咬我,使劲掐我,更让我火上加火!不过你要知道,你多挨了几下其实算不上什么不幸,你要懂得:被自己的亲人打,不是一种屈辱,你在接受教训!但千万别让外人打,让外人欺负你!你以为我就没有挨过揍么?阿廖沙,我受的那些苦,比你的噩梦还可怕一百倍。我被人家欺负的惨样,恐怕上帝见了都会流眼泪的!可是,现在不是熬过来了吗?我从前是一个孤儿,一个讨饭婆的儿子,现在终于熬出了头,做了行会的头领,手下管着很多人。”

他将瘦瘦的身子轻轻挨向我,开始说他小时候的故事。

我从他的绿眼睛里看到了激动的光芒,他的头发也随之愉快地抖动起来,高亢的嗓音好像吹喇叭一般:“你很幸福啊,是坐着轮船过来的,蒸气将你带到了这里,但在我年轻时,必须用自己的力气拽着货船,顺着伏尔加河逆流而上。船在水中行,我在岸上走,我光着脚丫,脚底下是一些扎人的碎石块,就这样从日出一直走到深夜。就这样,我顺着伏尔加河走了三次:从辛比尔斯克到雷宾斯克,从萨拉托夫到这里,又从阿斯特拉罕到马卡里耶夫、到市集,足足有成千上万里路!直到第四年我终于成了纤夫头,向主人证明了我有多么的精明能干!”

讲到这里,这个精瘦的小老头突然变成一个具有童话般魔力的巨人,真的很难想象,他赤着脚拖着巨大的灰色货船逆流而上的情景。

说着,他跳下床去,摆开两手,为我表演船夫如何拉纤,怎样排掉船中的水……他还用低低的声音唱着歌,随后很麻利地纵身一跃,又回到了我的床上,这一系列动作让我感到新奇和惊讶,他继续向下讲,声音变得更粗更重了:

“啊,阿廖沙,在中途休息时,情景可就不一样了:夏日的黄昏,我们在绿山底下燃起篝火煮粥。唉,一个苦命的纤夫唱起了他最心爱的曲子,然后大家一起跟着他唱了起来,我们唱着唱着,感到伏尔加的水流得越来越快。所有的忧愁像尘埃一样随歌声飞走了,我们唱得非常忘我,偶尔粥都溢了出来都察觉不到,于是那个看粥的人就会挨一顿勺子打。玩归玩,可不能忘了正经事!”

门口有人向这里看了很多次,喊外祖父出去,但我此时却不希望他离开了。

“别走!”他微笑着一挥手将外面的人赶走:“等一下我就出去!”

他和我一直说到天黑,临走时,他亲切地与我告别。不光是外祖父,还有好多人来这里探望我,从早晨到傍晚总有人坐在我的床前,想尽一切办法让我高兴。当然,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让我快乐与开心。来我这儿最频繁的是外祖母,她连睡觉都会和我在一起。这些日子里,给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的是“小茨冈”。有一天晚上,他又来了,穿得和过节一样:金黄色的绸衬衫、绒布裤子、像风琴一样吱吱作响的皮筒靴。

“你看看。”他说着将袖子捋了起来,给我看那一直到肘弯都布满红色疤痕的手臂,“你看这里肿的!现在好多了,前几天才严重呢。你清楚了吗?当时你外祖父气得快要发疯了。我一看他要揍你,就用这条胳膊为你拦着,我希望这么一挡就能把树条子折断,等你外祖父去拿另一根树条的工夫,你的外祖母或母亲就能将你给救走了!谁晓得树条子没有断,它被水泡得非常软!但是你总算少挨了几鞭子,你看我被打的!小弟弟,我可是个机灵鬼。”

说到这里,他微微地笑了,笑声好像绸缎子一样柔和,他又瞧了瞧肿起的手臂,说道:“我真的非常同情你,甚至连嗓子都哽住了。他下手有一点重了!”他摇晃着头,像马一样使劲儿地吹响了鼻子,我感觉他非常可爱,像孩子一样单纯。我告诉他,我非常喜欢他,他也回应道:“我也一样爱你呀,正由于这点我才甘愿为你忍疼受苦,全都是为了爱你啊!你见到过我为其他人挡树条子吗?我才不会这么做呢!”

接着他轻声地嘱咐起来,并时不时地回头向门口看看:

“下一回你外祖父再打你,千万要记住,不要把身子紧紧缩成一团。你要清楚,你的身子抱得越紧,疼痛就越明显。你可要将身子轻松地舒展开,让它变得柔软,要像一块凉粉一样躺在那里!还有,不要憋气,一定要做深呼吸,这样才行!”

我问道:“他还会打我么?”

“你觉得不会么?”“小茨冈”安静地说,“一定会的!说不定还要经常收拾你!”

“那是为什么呢?”“反正你外祖父脾气不太好!”他又关切地说:

“如果他一上一下地打你,就是树条子一直向下降落,你就安静地躺着不动;如果他来回抽你,就是树条子打下来又向回拉时,你就将身子随着条子歪过去,你懂了吗?只有按我说的做,疼痛才会稍微轻一点!”

他挤了挤黑色的斗鸡眼说:“这方面我明白得很!小弟弟,我挨过很多次打!”我看着他那快活的脸庞,突然想起了外祖母给我讲的伊凡王子与伊凡傻子的故事。

我的身体恢复健康后,我才了解到,“小茨冈”在我的家中占有颇为特殊的位置:外祖父骂他,不像骂自己的儿子们那样频繁,那样凶狠;在背地里说起他来时,外祖父会眯缝着眼睛。

“伊凡有两只金不换的手,鬼家伙!记好我的话:这小子肯定有出息!”

而我的舅舅们对“小茨冈”也非常和善、友好,从来不像对待格里戈里师傅那样对他搞一些恶作剧。可怜的格里戈里师傅差不多每天傍晚都会被安排进一场羞辱而恶毒的“游戏”中:偶尔舅舅们用火把他的剪子把儿烧热;偶尔在他坐的椅子上按一个尖向上的铁钉;或者将颜色不一样的料子偷偷地放到这个眼睛快要瞎了的老人手边。格里戈里师傅不知详情,会把这些料子缝成一匹布,随之而来的就是外祖父的一顿臭骂。

一天,他在厨房的吊床上面睡午觉,大家趁他熟睡便在他的脸上刷了一层红色的颜料,他醒来后,就都是带着这副既可笑又可怕的面庞走来走去:灰白色的胡子中黯淡地夹杂着几个红色斑点,长长的红鼻子像舌头一样有气无力地垂在脸上。

舅舅们想出的折磨他的花招是层出不穷的,可这个师傅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也从来不抱怨,只是轻轻地抿起嘴。他养成了一个习惯,在拿起钳子、顶针、熨斗或剪子前,会在指头上蘸许多唾液。甚至就连拿起刀叉吃饭时,他也把指头弄湿,这样的行为将孩子们都逗乐了。

记不清外祖父对这些舅舅们的鬼把戏抱什么样的态度了,可是外祖母见到后总会攥起拳头吓唬他们:

“你们这群无耻的东西,臭不要脸的恶鬼!”有时,舅舅们私下里说起“小茨冈”也是很生气的,语气充满了嘲讽,他们贬低他的劳动,骂他是一个懒汉和小偷。

我问外祖母,他们为什么这样说。外祖母像往常一样,温柔地对我解释说:“这你就不清楚了吧,他们其实都很欣赏他,都在为了日后分家开染坊做打算哪,他们都想将凡纽什卡拉到自己那一边去,因此他们两人就在对方面前贬低他:说他不会工作,事实上他们是在耍手段、说谎。他们还担心凡纽什卡跟随你外祖父,不和他们一起干,担心你怪脾气的外祖父会与伊凡开第三个染坊,这对你他们是十分不利的,明白了吗?”

她轻轻地笑着说:“他们总在耍滑头,实在是很好笑!你外祖父也觉察到了这些计谋,他故意逗雅沙与米沙说:‘我要为伊凡买一个免役证,他就可以不去当兵了,我真的需要他!’你的舅舅们生了一肚子气,这是他们最不希望发生的,但是自己又舍不得花钱——办免役证是需要很多钱的呀!”

如今我又和外祖母住在一块儿了,像坐轮船来时一样,她每晚临睡前就给我讲故事,或说她那像故事一样的生活。

我从她那儿得知“小茨冈”原来是一个弃儿。一年春天,一个阴雨绵绵的半夜,外祖母在大门口的长凳子上捡到了他。

“唉,他当时孤单地躺着,身上裹着一块破围裙,”外祖母神秘地说着,“他已经被冻僵了,吱吱地哭不出一点儿声音了。”

“他的妈妈为什么把他扔掉呢?”“可能因为她妈妈没有奶,没有食物喂他。她打听什么地方有人刚生下孩子就夭亡了,就将自己的孩子悄悄地放到那里。”她沉默了一阵儿,挠着头皮哀叹着,她看了看天花板,又继续说下去:“都是因为没钱啊,阿廖沙,要是有钱谁会扔自己的孩子呢。当时那个社会,真的穷得不得了!另外,我们这里还有一个规矩:没有出嫁的姑娘不准生小孩——真丢人!你外祖父想把凡纽什卡送到警察局去,我就劝他:我们留下自己来抚养吧,这是上帝的意思,上帝知道我们家死了小孩子。我一共生了十八个孩子;如果都活着,那些孩子可以占满一条街,十八家。我十四岁就结婚了,十五岁开始生小孩。可是啊,上帝偏偏相中了我的孩子们,不断地将他们接去做天使了。我既心疼,又兴奋!”

她小声地笑着,并在自己那白皙的、干净的胸脯上划着十字:

“好孩子都被上帝给挑走了,留给我的都是坏的。我十分喜欢伊凡卡——我就疼爱像你们这么大的小东西!我收留了他,为他行了洗礼后,他果真活了,而且长得十分漂亮。”

我越来越爱伊凡了,因为他常常有惊人的举措。每到周六,当外祖父将一周以来犯错误的孩子都打了一遍,再去做晚上的祈祷时,厨房中就变成了无法形容的快活天地:“小茨冈”从炕炉中弄来四只黑色的蟑螂,还用线制好了一套马具,用纸剪了一个雪橇,于是四匹“黑马”托着雪橇在刨平的黄色大桌面上驰骋起来。伊凡一边拿一根细松明驱赶它们,一边兴奋地尖声大叫道:

“哈哈,赶车去请大主教喽!”伊凡剪了一个小纸片贴在一只蟑螂身上,赶着它去撵雪橇,伊凡解释道:“它们忘记带口袋了。瞧!这个修士背着一个口袋,还追呢!”

他又拿线系起一只蟑螂的大腿,这只蟑螂一面爬,一面直点着头,伊凡拍手大笑着说:

“哈哈,助祭从酒馆出来做晚祷去了!”他还让我们观察小耗子。他非常喜欢小耗子,经常将它们藏到怀里,嘴对着嘴喂它们吃糖,还互相亲吻,伊凡深信不疑地对我们说:

“耗子是一种聪明的、可爱的动物,门神十分爱它!谁饲养小耗子,门神爷爷就会对谁好。”

他还会用一张纸牌变戏法,他玩得比每个孩子都疯狂。有一回,他与孩子们一起玩纸牌游戏,结果我们一连让他作了几回“大傻瓜”,使他非常难过,气得直撅嘴,不想再玩下去了,最后,他对我哼哼着鼻子埋怨道:

“我就知道,他们肯定是串通一气整我,一看他们总是使眼色,在桌子下面偷偷换牌。这算什么打牌?这种骗人的把戏我也会……”

他刚刚十九岁,我们四个孩子的年龄加在一块儿还没有他大。

最让我无法忘记的,是他在节日之夜。外祖父与米哈伊尔舅舅去别人家做客了;雅科夫拿着他的吉他来到厨房;外祖母摆了一桌非常丰盛的茶点与一瓶伏特加酒。

大人们吃得兴高采烈。孩子们人人都得到了糖果,额外还有一杯甜酒。然后,一股既热闹又奇特的快乐,好像火一般慢慢地燃烧起来了。

雅科夫舅舅仔细地调着他的吉他,调好以后,会习惯性地问一句:

“各位,怎么样,我要开始了!”他甩了甩曲卷的头发,将吉他抱在怀里,他慢慢地拨起琴弦,弹了一首令人振奋的、听后立刻想行动起来的曲子。

他的歌曲好像一条急速的小河,从远处的高山上奔流下来,从墙壁与地板中渗出,激荡着每一个人的心灵,让人产生一种既忧伤又不安的莫名其妙的感觉。听了这支曲子,就不禁同情起世上所有的人,也同情自己。大家都端坐在一起默默地听着、沉思着……米哈伊尔的萨沙张着大嘴傻呆呆地看着吉他,还会流出口水来!会不知不觉地从椅子滑到地上,用双手撑着地面继续听,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雅科夫舅舅在弹琴时整个身体都好像僵住一样,只有两只手在动:他弯曲的右手指在黑色的琴弦上以肉眼无法看清的动作拨动着,好像一只雀跃的小鸟扇动着翅膀飞舞;左手指以快得难以想象的速度来回在琴弦上飞跑。

与此同时,他由牙缝中哼起了那首无休无止的小调:

雅科夫要做一条狗,

他从早叫到晚上:

哎呦,我憋得慌!

哎呦,我愁得慌!

一位尼姑沿着街道走,

一只老鸦立在墙头,

哎呦,我闷得慌!

墙缝里的蟋蟀在低唱,

吵得蟑螂得不到安宁。

哎呦,我闷得慌!

一个乞丐晒起裹脚布,

另一个乞丐便跑来偷!

哎呦,我就闷得慌!

唉,我实在愁得慌!

我不喜欢听这支歌曲,每当舅舅一唱到“乞丐”时,我心中就会油升出一种无法抑制的悲痛。

“小茨冈”也和大家一样听得全神贯注,他将手指插入成绺的黑发中,眼睛盯着墙角,轻微地喘息着,偶尔他会突然惋惜地感叹着说:

“唉呀,我要是有一副好嗓子,我也会唱个痛快!”外祖母叹息着说道:“好了,雅沙,不要再折腾我们的心了!凡纽什卡,你来给大家跳一支舞曲吧!”外祖母的建议不是每次都被采纳,除非我的音乐师舅舅主动停止演唱——他会突然用手掌按着弦停那么一瞬间,随后再攥紧拳头,使劲儿往地板上一甩,他雄壮有力地叫道:

“好吧,叫忧愁与烦恼都去死吧!瓦尼卡,该你了,上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