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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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只是一位神学院的院长通常并不接受众生的忏悔。这倒千真万确。但是我知道蒙泰尼里神父对你关心备至,而且据我看来他对你有点儿放心不下——正像如果让我丢下一位心爱的学生,我也会感到放心不下一样——如果他见到你接受他的同事给予你精神上的引导他会非常高兴的。而且坦率地跟你说,亲爱的,我也很喜欢你,而且愿意尽力帮助你。”

“承蒙您的美意,能够接受您的引导我当然不胜感激。”

“那你下个月就可以过来了?就这么定了。晚上如果有时间就过来一下,亲爱的!”

复活节前夕,蒙泰尼里正式成为布里西盖拉教区的主教,布里西盖拉在伊特鲁里亚地区的亚平宁山区。他怀着愉快而平静的心情,从罗马给亚瑟写了封信。他的忧郁之情显然已经荡然无存。“每个假期你一定要来看我,”他在信上写道,“比萨我也会常去的。即使不能如我所愿的那样经常见到你,我也希望能与你多见次面。”华伦医生也邀请亚瑟上他家去,和他及孩子们一起欢度复活节,这样他就不必回到那个陈旧不堪、老鼠横行的曾经豪华的旧宅,现在朱丽亚已成为那里的主宰。

华佗医生的信里附寄了一张便条,是琼玛用幼稚而不规则的书法写的。她恳请他尽量去,“因为我有点事与你面谈。”让人尤其感到鼓舞的是,大学里的学生相互串连,每个人都在复活节以后打算有大的举动。

所有这些都让亚瑟处在一种喜不自胜的期待之中。在这种情况下,学生中传播的那种虚无缥缈的空想,在他看来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而且两个月以后就会变成现实,不是不可能的。

他准备在受难周的星期四回家,放假之前的几天就只有在那里渡过了。这样他参加庄严的宗教默念仪式就不会受到拜访华伦一家的快乐和见到琼玛的喜悦的影响。他写了封回信给琼玛,答应在复活节的星期一去她家。所以他在星期三夜晚肃穆而平静地走进卧室。

他虔诚地跪在十字架前。卡尔迪神父答应在第二天早晨接待他,因为这是他在复活节圣餐前的最后一次忏悔,所以他必须长久而又认真地准备祈祷,他跪在那里,双手合十,脑袋低垂。他回顾了过去一个月里的所作所为,历数了由于急躁、粗心、急性子而犯下的轻微错误,所有这些已经在他纯洁的心灵深处留下了细微的污点。除此之外,他再也找不出什么。这个月,实在是令他太高兴的一个月,因此没有时间犯太多的错误。他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然后起身开始脱衣服,准备睡觉。

当他解开衬衣纽扣时,一张纸条掉了下来,落在地上。那是琼玛写来的信,被他塞到脖子里已整整一天了。他捡了起来,把它展开,吻着那些备感亲切的潦草字迹。之后又把那张纸折起来,隐隐地觉得自己的做法很可笑,这时他发现信纸的背面有几句附言,而他先前却没有发现。“务必尽快到来,”上面写道,“因为我想让你和波拉见见面,他一直住在这里,我们每天都一起读书。”

读着这几句话,一股热血涌上了他的前额。总是波拉!他又来莱亨做什么?为什么琼玛会和他一起读书呢?他就凭着自私而把琼玛迷住了吗?1月的那次会议上,他对她的爱意已经十分明显,因此他才如此热心地从事宣传工作。现在他又在她的跟前——而且每天都和她一起读书。

亚瑟突然把信扔到了一边,再次跪倒在十字架前。这就是准备去请求基督赦罪的灵魂么?准备接受复活节的圣餐、准备与上帝和自己本身以及世界和平共处的灵魂么?这颗灵魂竟能生出如此卑鄙的妒恨和猜忌、自私的恶意和狭隘的仇恨——而且对方竟然是一个同志!他羞愧难当,禁不住用双手捂住脸。就在五分钟之前,他还梦想着成为一名烈士。而现在他却为这么一个卑鄙、龌龊的念头而愧疚不已。

星期四上午当他走进神学院的小教堂时,看见卡尔迪神父独自一个人在那里。他背诵了一遍忏悔祷文,接着就诉说了前天晚上的罪过。

“我的神父,我指控自己犯下了妒忌和仇恨的罪行,我对一个于我没有过失的人起了邪恶的念头。”

卡尔迪神父十分清楚,他知道自己在应对一个怎样的忏悔者。于是他只是轻声说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事情的经过呢?亲爱的。”

“神父,那个我对之起了邪恶念头的人是我理应热爱和尊敬的人。”

“他跟你有血源关系吗?”“比血源关系更加密切。”“究竟是怎样的关系呢?”“志同道合的同志。”“什么方面的志同道合?”“一个伟大而又神圣的事业。”短暂的沉寂。

“你对你这位……同志的愤恨和忌妒,是因为他在这件工作中取得了比你更大的成功吗?”

“我……是的,这只是部分原因。我妒忌他的经验……他的才干,还有……我想……我想他会夺走我所爱……一个姑娘的心。”

“你爱的这位姑娘是基督徒吗?”“不是,她是一位新教徒。”“一位异教徒?”

亚瑟焦虑不安地握紧双手。“是的,一位异教徒。”他重复道,“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我们的母辈是朋友。我……妒忌他,因为我发现他也爱她,因为……因为……”

“亲爱的,”停顿片刻之后,卡尔迪神父缓慢而又庄重地说道,“你并没有把所有的一切全都告诉我。我想你的灵魂之上远远不止这些东西。”

“神父,我……”他支吾着,停了下来,“我妒忌他,因为我们那个组织……青年意大利党……我是这个组织的成员……”

“唔?”“把一项我曾希望得到的工作交给了他——这项工作本来有望由我来承担,因为我适合并能胜任它。”“怎样的工作?”“运进书籍……政治性的书籍……把这些书籍从运进的轮船上取来……并为它们找到一个隐藏的地点……在城里……”“党把这项工作交给你所妒忌的那个人了吧!”“交给了波拉……我所妒忌的人。”“他有没有引起这种感情的原因?你并不是责备他对所交付的任务疏忽大意吧?”

“不,神父。他工作起来非常勇敢,而且很忠诚。他是一位真正的爱国者,他理所当然受到我的热爱和尊敬。”

卡尔迪神父陷入了深思。“亲爱的,如果你的心中燃起一线新的希望,一个为你的同胞完成某项伟大事业而工作的梦想,一种减轻劳苦大众的苦难的希望,这样你就要珍爱上帝赐予你的最宝贵的恩惠。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是上帝的赐予,只有他才会赐予美好的新生。如果你已经发现了通往和平的坦途,找到了你愿为之献身一生的事业,结识了心心相通的朋友,准备解救那些在黑暗中哭泣和悲痛的人们,那么你就必须使自己的心灵免受妒忌和情欲的桎梏,以便使自己的心灵成为一个崇高而洁净的圣坛,让熊熊圣火在那里尽情燃烧。你应该牢记,一个高尚而又神圣的事业,需要一颗把任何私心杂念都冲得一干二净的灵魂。这种事业和教士的天职很相似,它不是为了一个女人的爱情,也不是为了转瞬即逝的片刻情欲,这是为了上帝和人民,它是坚贞不渝的。”

“啊!”亚瑟惊得几乎跳了起来,他紧握双手。听到这句誓言几乎激动得热泪盈眶,“神父,你是以教会的名义支持我们的事业啊!基督站在我们的一边……”“亲爱的,”那位教士严肃地说道,“基督曾把兑换金钱的商贩赶出了神庙,因为他的圣地应该叫作祈祷的圣殿,可是他们却把它变成了贼窝。”良久的沉默之后,亚瑟颤微微地小声说道:“赶走他们之后,意大利就会成为上帝的圣殿……”他停下来,神父温柔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主说:‘大地和大地上的全部财富都是属于我的。’”

那天下午亚瑟非常想多散会儿步。他把行李交给了一位同学,随后徒步走向里窝那。

那天空气湿漉漉的,天上布满了乌云,但并不冷。一望无垠的平原在他看来好像比以前更加漂亮了。脚下踩着软绵绵的湿草,春天绽放的野花在路旁露出羞答答的笑脸,这一切都让亚瑟感到心旷神怡。在小树林边上的一丛刺槐上,一只小鸟正在筑巢。当他走过的时候,那只小鸟吓得惊叫一声,拍打着褐色的翅膀匆匆飞走了。

这是耶稣受难日的前一天,所以他尽力集中思想,企图进行虔诚的祷告。但是他却老是想着蒙泰尼里和琼玛,以至于他不得不放弃这种虔诚的祷告,任凭他的思绪纵横驰骋:他臆想着即将到来的起义之种种奇迹和荣耀;想着他的两位偶像所担任的角色;神父将是起义的领袖、使徒和先知,在他的盛怒之下,黑暗的力量将会逃之夭夭,在他的振臂高呼之下,保卫自由的青年将会重温旧的教义,并且将从一个全新的、未曾想象过的角度来把握旧的真理。琼玛呢?噢,琼玛将会冲锋在前。她是用塑造女英雄的材料铸造出来的,她会是一个完美无瑕的同志,她是无数诗人梦寐以求的那种无畏女神。她会和他并肩站在一起,在肆虐的死亡的暴风雨的洗礼中狂喜。他们会共赴死难,也许是在取得胜利的前夕——而胜利是毋庸置疑的。他决不会向她吐露他的爱情,他怕这样会影响她内心的平静,或者破坏平淡之交的同志友谊。对他来说,她是一个圣洁的天使,一个无瑕的牺牲品,为了解救劳苦大众而心甘情愿将自己贡献到祭坛上焚化。他算什么,竟敢走进那只只有上帝和意大利的那白玉殿般的心灵?

上帝和意大利……当这样沉吟的时候他已走进“宫殿街”中那座宏伟、沉闷的住宅,他在突然之间感觉像是从高涨的境界中掉入了卑俗的泥淖。朱丽亚的管家在楼梯上遇到了他,他依旧是穿着讲究,神态安详,彬彬有礼,但却高傲而冷漠。

“晚上好,吉朋斯。我哥哥他在家吗?”

“托马斯先生在家,先生。伯顿夫人也在家。他们都在客厅。”

亚瑟怀着沉闷的心情走进客厅。多么让人感到压抑的房子啊!生活的洪流仿佛绕它而去,因而它永远留在高水位上,一点儿变化也没有:人没有变,家族的画像依旧没变,笨重的家具和丑陋的餐具也仍然没有变,粗俗的豪华摆设也没变,一切什物的不具生命的方方面面都没改变。甚至连铜花瓶里的花看上去都仿佛是抹了油彩的铁花,在春光明媚的日子里,也不能让人感受到青春的活力和生机勃发。朱丽亚穿着进餐的服装,正在客厅里等着客人。对她来说客厅就是生活的中心,她坐在里面就像是让人做画的时装模特,脸上挂着木然的陈式化的笑容,头上盘着淡黄色的发卷,腿上趴着一只小狗。

“你好,亚瑟,”她生硬地说道,随即伸出手让他握了一下,继而去抚摸皮毛柔软的小狗,好像这种动作来得更加亲切,“我祝福你万事如意,学业有成。”

亚瑟含含糊糊地说了几句临时想起的客套话,然后就陷入一种拘谨不安的沉默当中。杰姆斯气度非凡地走了进来,一位皮笑肉不笑,有点上年纪的船运经纪人跟在他身边。他们的到来也没有打破这种尴尬局面。当吉朋斯宣布开饭时,亚瑟站了起来,他感到如释重负。

“我吃饱了,朱丽亚。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就先回房间休息了。”

“你的斋戒也斋过火了,亲爱的。这样下去,你肯定会得病的。”托马斯插嘴道。

“噢,不会的!晚安。”在走廊里亚瑟遇到了一位打下手的女佣人,于是请她在早晨六点钟敲门把他喊醒。“您要去教堂吗?”“是的。晚安,特丽萨。”

他走进自己的房间。这里是母亲生前住过的地方,在她久病不愈期间,别人把窗户对面的神龛改装成一个祈祷室,一个带着黑色底座的巨大的十字架占据了圣坛的中间,坛前挂着一盏古罗马式的小吊灯。母亲就是在这里去世的。床边的墙上依旧挂着她的肖像,桌上摆着她没曾用过的瓷钵,里面装着她心爱的紫罗兰花。她去世都一年了,可那些意大利佣人还没有忘记她。

他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包裹,里面装着一帧精心镶嵌了镜框的画像。这是蒙泰尼里的一张蜡笔肖像画,是几天前才从罗马寄来的。当他正在打开这件无价之宝的包装时,朱丽亚的小厮把一个装有晚餐的托盘端了进来。在新女主人到来之前伺候格拉迫丝的厨娘做了一些小吃,她以为她的小主人也许会在不犯教规的情况下吃掉这些东西。亚瑟除拿了一块面包之外别的什么东西也没拿。那个小厮是吉朋斯的侄子,刚从英国回来。在他把托盘拿走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他已经加入了佣人之中的新教徒行列。亚瑟走近壁龛,在十字架前虔诚地跪下来。他试图静下心来,进入祈祷和默念的境况。但是他发现做到这一点的确很难。正如托马斯所说的那样,他执行四旬斋戒太过头了。他就如同喝了烈性酒一样,阵阵轻微的兴奋从他背上贯穿下去,眼前的十字架在云雾中翻滚。只有经过长时间的连续祈祷,机械地一遍又一遍背诵经文以后,他才拉回任意驰骋的思绪,全神贯注地思考起赎罪的玄义。最终单纯的体力疲劳压倒了神经的狂热,他最终摆脱了所有焦躁不安的念头的困扰,躺了下来,平静而安详地睡着了。

正当他沉睡的时候,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啊,特丽萨!”他一边想着一边懒散地翻了一个身。敲门声连续不断,他猛地被吓了一跳,并且清醒了起来。

“少爷!少爷!”有人用意大利语喊道,“看在主的份上快点起床!”

亚瑟跳下床。“什么事呢,谁啊?”

“是我,吉安·巴蒂斯塔。看在圣母的份上,快点起床吧!”

亚瑟匆忙穿好了衣服,打开房门。当他带着困惑的眼神注视马车夫那张苍白、惊慌的面孔时,沉重的脚步声和锒销的金属声从走廊那头传来。他突然醒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