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与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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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只是,神甫先生,我家中尚有妻儿,若是被人告发,他们会把我开除的,我全靠这职位养活家人哪!“如果我的职位没了我也会很不高兴的。”善良的神甫说,声音越来越激动。“那可不一样啊!”看守急了,“您哪,神甫先生,谁不清楚您有800利弗尔的年薪,一份相当不错的产业……”这即是事情的来由,可两天来满城沸沸扬扬,众说纷纭,还有人添油加醋,各种充满憎恨的情绪在维里埃这座小城里涌动着。现在德·莱纳先生与他妻子之间发生的小小争端,恰是因为此事。一大早,他领着乞丐收容所所长瓦勒诺先生去本堂神甫家,将最强烈的不满向他表示了出来。谢朗先生毫无后顾之忧,不过他感觉到了他们话语的深意。“好吧,先生们!我已年届80,我将成为这一带第三个被撤职的本堂神甫。我已在这里呆了56年;全城人都经过我的洗礼,我乍来时这座城市还是个小镇呢。我每天都主持年轻人的婚礼,昔日他们祖父的婚礼我也主持过。我将维里埃视为我的家,然而我看见这个陌生人时心里便想:‘此人来自于上边,大概真是个自由党人,那里可是太多了;然而他不致于危害我们的穷人与囚犯吧。’”德·莱纳市长的责怪,尤其是乞丐收容所所长瓦勒诺先生的指责,愈来愈激烈了。“算了,先生们,将我撤了吧!”老神甫激动得叫了起来。

“然而我仍要住在这里。谁都知道我48年前继承了一片土地,每年收入达800利弗尔。靠这些收入我足够维持生活。我在任期间可是没有什么积蓄,先生们,大概正是这个原因,当有人要撤我的职时,我才不觉得害怕。”德·莱纳先生和妻子互敬互爱,然而他不知道怎样回答妻子怯生生地一再提出的问题:“巴黎来的这位先生能对囚犯造成危害吗?”他眼看就要发脾气了,恰在此时,妻子突然发出一声惊叫。

原来她发现她的二儿子正在高出墙外葡萄园20尺的挡土墙的胸墙上跑动,德·莱纳夫人怕叫喊会把孩子从高处惊掉下来,因此不敢出声。那孩子正为自己的勇敢行为而洋洋自得呢,最后终于看到了妈妈,见她脸都吓白了,便跳下来,朝她奔跑过去。他理所当然地被狠狠教训了一顿。

谈话被这个不大不小的事件打断了。“我一定叫那个锯木工的儿子为我服务。”德·莱纳先生说,“让他看管孩子,他们愈来愈不听话,我们管不了了。他是个教士,纵然不是也差不了许多,并且精通拉丁文,他会使孩子们受益的,因为神甫觉得此人个性坚强。我付他300法郎,管他吃。我以前总是对他的品行有些怀疑,那个老外科医生,荣誉团骑士是他的爸爸,医生拿灵感做借口,就住在他们家里。实际上他很可能是自由党的奸细,他说我们这里的空气对他的风湿病有益,可这并没有得到证实。他曾屡次参加布奥纳巴尔在意大利的战役,听说还签名反对过建立帝国。这个自由党将拉丁文传授给小索莱尔,并将带来的诸多书籍给他留下。所以我原本绝对不允许木工的儿子与我们的孩子在一起的,可就在我们为此剧烈争吵的前一天,神甫告诉我索莱尔已经刻苦攻读神学三年了,准备进神学院,故而,他不是自由党人,而是个拉丁文学者。”

“还有一个理由让我如此安排。”

德·莱纳先生接着说,一边用一副外交家的表情看着妻子,“瓦勒诺刚刚为他的敞篷四轮马车买了两匹诺曼底马,正洋洋自得着哪,但他没有为孩子请家庭教师。”

“他会把我们这一个抢走的呀。”

“如此说来你不反对这个计划喽?”德·菜纳先生说,对妻子微微一笑,以示对她刚才那个好主意的感谢。“太太,就如此决定了。”

“啊,天哪!亲爱的,这么快就下决心啦!”

“这乃是由于我刚强的性格决定的,本堂神甫也已领教过了。我们不需要再隐瞒什么,在这里自由党人包围着我们。我敢断定所有那些布商全妒嫉我;其中有两三个正在赚大钱,那好吧,我其实很乐意叫这些人看看我的孩子怎样在他们家庭教师的带领下散步。叫他们顿生敬意。我的祖父不时地告诉我,他小的时候也有一个家庭教师。这大概要让我花掉100个埃居,不过应该将这笔开支视为保持我们身份的必要之举。”德·莱那夫人沉默无言,她感到这个决定太突然了。这女人身段儿特别好,曾经是当地出了名的美人儿,山里人全这么认为。她姿态纯朴,毫不做作。举手投足间仍旧洋溢着一种无尽的青春活力;一位巴黎人觉得,这种天真活泼的自然风韵很容易使人产生温柔的快感,令人产生无尽的遐想。德·莱纳夫人倘若知道自己有这一方面的诱人之处,定然会羞愧难当。

卖弄风情忸怩作态之类的事她从未想过。据说很有钱的乞丐收容所所长瓦勒诺先生过去曾经追求过她,但未能如愿,这一度让她的品德大受赞美。因为那位年轻高大、孔武有力、面色泛红、络腮胡既浓又黑的瓦勒诺先生,是被外省人称为美男子的那种粗俗鲁莽、肆无忌惮、说起话来大吵大嚷不具教养的那类人。德·莱纳夫人很文雅,性情娴静平和,极为讨厌瓦勒诺先生的不稳重与他的高腔大嗓。

她距维里埃人所谓的快乐颇远,这使人认为她因为出身高贵而感到特别骄傲。其实并不是这样,看到本城异性居民拜访她的愈来愈少,她反倒觉得挺高兴。我们不必隐瞒,在那些人的太太们眼中她太单纯,因为她对丈夫竟然一点儿不藏心眼儿,将许多让人从巴黎或贝藏松买来漂亮帽子的好机会白白地浪费掉了。只要大家能允许她独自在自家美丽的花园里悠然自得地呆着,她也就心满意足了。她是一个单纯的女人,从来不对丈夫说三道四,也一直未承认她讨厌自己的丈夫。她猜想,不过未曾向自己说破,夫妻之间就是那么回事儿,不会再亲密了。

当德·莱纳先生向她谈及他对孩子的设想时,这时她是爱他的;他想叫老大当兵,老二当法官,老三当教士。总之,她觉得德·莱纳先生在她所接触的男人当中是最不令人讨厌的。

妻子如此评价丈夫倒也公平。维里埃的市长被认为是一个富有风趣和高雅的人,这个评价是从他五六个叔父那里学会说笑话得来的。老上尉德·莱纳革命前在奥尔良公爵的步兵团里任职,他去巴黎时有幸进过亲王的客厅。在那里他见过德·泰莱松夫人,著名的德·让利夫人,以及王宫里的发明家杜卡莱先生。这些人物不时出现在德·莱纳先生的讲述中。可是,回忆这种极微妙的事情不知不觉地成了他的一项工作,因此,近来他只在重大场合才提及这些和奥尔良家族有关的奇闻轶事。而且,如果不涉及到钱,他确实是彬彬有礼的,因此,他应被视为维里埃最有贵族气派的人物。

市长次日早晨六点钟就去了锯木厂。他边走边思忖:“我的妻子的确挺聪明。我们无疑占有优势,然而总之,我确实未想到,若是我不把索莱尔这个拉丁文特棒的小神甫弄到家,那个精明的收容所所长极有可能会捷足先登。他将多么自得地炫耀他的孩子的家庭教师啊……这位家庭教师一旦归入我的名下,是否需要穿黑袍子呢?”德·莱纳先生反反复复,踌躇不决地思量着这个问题。正在这时,他忽然发现一个身高近6尺的乡下人,大清早就似乎急于丈量堆放在河边纤道上的木材。这乡下人看见市长先生走近好像显得不太高兴,这些木材将道路阻碍了,按规定是不许放在那里的。这乡下人恰好是索莱尔的老爹。德·莱纳先生对于他的儿子于连的提议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但更让他感到惊喜。

然而他听的时候依然是那副愁苦不堪与冷漠的表情,这山区的居民很擅于用此法来掩饰他们内心的真实想法。他们为西班牙人做过奴隶,如今仍存有埃及小农的这种神情特点。索莱尔以一大段记得滚瓜烂熟的客套话作为开场白。他现出笨拙的微笑,虚伪的神情愈发显露无疑;他天生一副无赖相,这下倒是欲盖弥彰了。他边絮叨那些废话,脑子边飞快地转动,试图弄清是何原因能使如此有权势的人愿意将他那没用的儿子弄到家中去?

他挺讨厌于连,然而德·莱纳先生却要付给他每年300法郎的薪酬,而且还包吃,甚至还管穿。这后一项条件是索老爹灵机一动提出来的,德·莱纳先生亦是灵机一动允诺的。令德·莱纳先生异常吃惊的是最后的要求。他暗想:“对我的提议,索莱尔竟没有意料之中的所表现出那种高兴和满意,很显然已另有他人向他说过什么,那个人如果不是瓦勒诺先生,还能是谁呢?”德·莱纳先生催索莱尔即刻决定,然而并没起作用;老农民狡猾透顶,就是不点头;推说他想征询儿子的意见,好像在外省一个富有的父亲并非因为走过场而真要问问他身无分文的儿子似的。

一座水力锯木厂实际就是一个依水而搭就的大棚,由四根粗大的木柱支起了屋架,上面盖有棚顶。棚子中央八九尺高处设有一把上上下下不停运转的锯,木头由很简单的机器推向锯片。大轮子由溪水推动,产生两种机械作用:一种是锯的上下运动,另一种是缓缓推向锯片,最后锯成木板。索老爹走近工厂时,用尽可能大的嗓门,高喊于连,无人回应。他只看见两个大儿子,他们生得膀大腰圆,正挥动笨重的斧子整理枞树干,好送上去锯。

他们仔细照准画好的黑线,几斧子下去就砍出一大堆木屑。父亲的喊声他们没有听见。索老爹走进大棚,于连守在锯旁,却见他正骑在五六尺高处的棚顶的一根木梁上。于连无心照看机器的运转,却在苦读。

老索莱尔对此极为反感,于连身体单薄,与他的两个哥哥截然不同,不适合干出力的活,这一点他倒是可以原谅,然而他无法容忍于连的这种不务正业的读书的嗜好,因为他自己不识字。他一连叫了于连两三声,仍是徒然。儿子的注意力全被吸引在书本上,加上锯子的巨大噪音,更难于听到那可怕的叫喊。这索老爹虽然年纪已经不小,却仍敏捷地跳上正在锯着的一根粗木,又跃上支棚顶的大梁,猛地一掌,将于连的书击落到河水中,又猛地一掌,击在于连的脑袋上。

于连身子一斜,眼看就要坠下去,如果掉到十四五尺的下面正在运转的机器的杠杆中间,必然化为齑粉;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索老爹又伸出左手,一把揪住了于连:“好哇,懒虫!你工作的时间还要读你那些该诅咒的书吗?你晚上去神甫那儿鬼混时再看吧,那才是你看书的时间。”于连头晕目眩,满脸是血,又要返回锯子旁自己的岗位上去。他的眼里含着泪,肉体的痛苦自不待言,最痛苦的莫过于他的最心爱的书了。“滚下来,混蛋,我有话对你说。”这命令被机器的声音淹没了。索老爹已经下地,不想再跳上机器,于是便操起一根打胡桃的长杆子,抽他的肩膀。

于连刚一落地,老索莱尔就连推带搡地把他往家里赶。“谁知道他又想怎样收拾我!”于连暗自思量。他边走边看着那条小溪,真痛心啊,他的书就泡在那里面;那是他最爱读的《圣赫勒拿岛回忆录》。于连满脸绯红,双目低垂,他是个十八九岁的矮瘦小伙子,看上去单薄,面部轮廓也算不上端正,但挺清秀,还长着一副鹰钩鼻子。一双眼睛又大又黑,沉默时显露出沉思与热情,此时却显露出最吓人的憎恨的神态。深褐色的头发,遮住了大半个额头,发怒时凶相毕露。他的身材颀长且匀称,更显示出灵敏而非力量。

在孩童时代,他那特别容易陷入沉思的神态与特别苍白的脸色,使他的父亲认定他活不多久,或将拖累家庭,家里人都看不起他,反过来,他也恨父亲与两个哥哥;星期天在广场上玩耍,他也大多是受欺负。直到不到一年以前,女孩子们才开始因他那张俊气的脸而跟他说几句温柔的话。于连被当成弱者受到人们的轻视,可是他却崇拜那位敢于与市长先生谈论悬铃木的老外科军医。这位外科大夫有时送索老爹钱,还教他的儿子学拉丁文与历史,也即是1796年的意大利战役,临死时他将自己的荣誉团十字勋章、半饷的欠款与三四十本书都留给了他,其中最宝贵的那本《圣赫勒拿岛回忆录》,已经掉进市长先生靠职权使之改道的那条公共河流中了。

于连刚跨进房门,就觉察到自己的肩膀被父亲那只强有力的大手抓住了;他吓得有些发颤,等着挨一顿毒打。“老实回答我!”老农民对着儿子的耳朵用力喊道,一面用手将他扭过来,犹如小孩扳铅制玩具兵似的。老木匠那双灰色狠毒的小眼睛,盯着儿子那双大而黑且泪汪汪的眼睛,仿佛想要看到他灵魂深处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