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曲精品鉴赏(中华古文化经典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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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关汉卿(8)

赵盼儿风月救风尘

关汉卿

第一折

〔仙吕·点绛唇〕妓女追陪,觅钱一世。临收计,怎做的百纵千随,知重咱风流婿。

〔混江龙〕我想这姻缘匹配,少一时一刻强难为。如何可意?怎的相知?怕不便脚搭着脑构成事早,怎知他手拍着胸脯悔后迟!寻前程,觅下稍,恰便是黑海也似难寻觅。料的来人心不问,天理难欺。

〔油葫芦〕姻缘簿全凭我共你,谁不待拣个称意的?他每都拣来拣去百千回。待嫁一个老实的,又怕尽世儿难成对;待嫁一个聪俊的,又怕半路里轻抛弃。遮莫向狗溺处藏,遮莫向牛屎里堆,忽地便吃了一个合扑地,那时节睁着眼怨他谁!

〔天下乐〕我想这先嫁的还不曾过几日,早折的容也波仪、瘦似鬼,只教你难分说、难告诉、空泪垂!我看了些觅前程俏女娘,见了些铁心肠男子辈,便一生里孤眠,我也直甚颓!

〔元和令〕做丈夫的便做不的子弟,那做子弟的他影儿里会虚脾,那做丈夫的忒老实。那厮虽穿着几件虼螂皮,人伦事晓得甚的?

〔胜葫芦〕你道这子弟情肠甜似蜜,但娶到他家里,多无半载周年相弃掷,早努牙突嘴,拳椎脚踢,打的你哭啼啼。

〔幺篇〕恁时节船到江心补漏迟,烦恼怨他谁?事要前思免后悔。我也劝你不得,有朝一日,准备着搭救你块望夫石。

《救风尘》是一出反映妓女从良坎坷遭际的轻喜剧。关汉卿举重若轻,以一种轻松的快意和幽默的笔调,再现了一幕既让人发笑、又蕴含泪水的人间喜剧:妓女赵盼儿有心助妓女宋引章跳出卖笑生涯,为宋引章和穷书生安秀实作媒。宋安两人情投意合,拟结百年之好。不料宋又为有钱有势、能说会道的纨袴子弟周舍迷住。赵盼儿发现后,凭借自己风月场上痛苦的人生经历,力劝宋引章,但未能成功。而周舍把宋引章骗到手后,翻脸无情,百般毒打。宋受不住周的暴虐和淫威,走投无路,写信给盼儿求救。盼儿不计前隙,设巧计,梳妆打扮,亲携妆礼去郑州找到周舍,使出风月场上的柔情蜜语,假意要嫁周舍,赚得周的亲笔休书,急带宋引章逃离。周如梦方醒,追上赵、宋,告到官府,盼儿却当堂出示其亲笔休书。书生安秀实也及时赶到,告发周舍抢亲,遂使有情人终成眷属。第一支曲子用“追陪”、“觅钱”概述妓女的一世生涯,为爱情火苗的燃起和婚姻纠葛的发生展开了一个充满污浊与黑暗的背景。“怎做的百纵千随”,令人感到一种对爱情理想的追求;而“知重咱风流婿”,则无疑是赵盼儿理想化的选择标准。卖笑的女子如此认真地思考、追求美好的婚姻爱情,使这折曲文带上了一种独特的喜剧性庄严。

那么盼儿心中理想的“风流婿”究竟是怎样的呢?

〔混江龙〕一曲中的“可意”、“相知”就是具体标准。这就是说,双方要有一种心灵上的沟通与谐调,要能够相互理解,相互默契。用“如何”、“恁的”疑问式带出,既显出循循诱导的关切,又含有一定悲愤的意味。“怕不便脚搭着脑杓成事早,怎知他手拍着胸脯悔后迟。”“早”与“迟”的时间、心态对比,暗示着现在过于草率,将来必定痛悔。用“脚搭着脑杓”来形容宋引章急于和周舍成婚的心情,生动形象;用“手拍着胸脯”来形容将来后悔的情态,使逆料中的后事也状如目前、活龙活现了。

曲文之难,难在不仅要见人神态,而且要见人心态。

〔油葫芦〕一曲细腻地表现了盼儿此时的复杂心情。面对可怜老实的安秀实,她既要对宋引章的婚变有所开脱,又不时出于共同的命运,对宋的未来表现出种种担忧。

“谁不待拣个称意的?他每都拣来拣去百千回。”在封建社会,妇女从一而终,妓女改嫁从良难于上青天。特殊的境遇,使她们在“老实的”、“聪俊的”各种男人之间很难作出抉择。既怕“难成对”,又怕“轻抛弃”,即使小心翼翼,躲到“狗溺处”、“牛屎堆”,依然免不了突然“合扑地”,“那时节睁着眼怨他谁”?“可意、相知”的理想境界和危机四伏的现实在曲中造成了巨大的反差,妓女的悲惨命运,社会的吃人本质,令人触目怵心。

如果说,“可意”“相知”的“风流婿”,作为一种合理婚姻的精神内核,仍然比较抽象的话,那么,嫖客(子弟)不能做丈夫,则是这一内在核心的外在表现。子弟“会虚脾”,必然是“可意”、“相知”的反面。所以接下来〔胜葫芦〕一支曲子,便刻画了嫖客的可憎面目。“努牙突嘴,拳椎脚踢”,直人快语,用漫画式手法勾勒子弟的肖像,特征鲜明。无数事实证明,“打的你哭啼啼”并非虚言,而是不久后的现实。

“事要前思免后悔”,〔幺篇〕语重情长;“劝你不得”,包涵了多少苦口婆心,逆耳忠言;“有朝一日”,则预示着喜剧矛盾的发展和高潮的出现,激起观众强大的期待心理。

《救风尘》第一折曲子,在艺术上散发着中国式幽默的芬芳,体现出中华传统审美理想的喜剧特征。在西方古典美学范畴中,喜剧的描绘对象一直被规定为是那些已经或者行将走向死亡的生活现象,喜剧性的根本性问题就在于被描绘对象自命不凡、自吹自擂、自以为是的形式,与空虚、浅薄、毫无意义的内容之间的矛盾。活跃舞台中心的常常是被讽刺的对象,如莫里哀笔下的伪君子、吝啬鬼等。但在《救风尘》中,占据戏眼的却是正面人物赵盼儿,而第一折的曲文又突出发挥了这一正面审美形象的喜剧效果。西方喜剧在邪中出奇,而《救风尘》却在正中出奇;邪中出奇易,正中出奇难。尤其是第一折曲文所显示的那种沉重的幽默、正面的幽默、痛苦的幽默,使喜剧的意味更复杂更馥郁。同时,由于在语言中运用了形象描绘方法和漫画夸张手法,如“脚搭着脑杓”、“手拍着胸脯”、“努牙突嘴,拳椎脚踢”等,就更造成了视听感觉接受中的喜剧感。

有人把元杂剧的四折戏看作是“启、承、转、合”,那这第一折的曲文就在全剧中具有“启”的作用,说明的作用。但这里的曲文不是静态被动的说明,在关氏笔下,“曲”的说明性被有机地交织进喜剧情节,特别是成为赵盼儿性格刻画的有机组成部分。在盼儿灼热爱情理想的烛照下,说明与戏剧动作浑然无间,不仅没有使情节开展受到丝毫阻碍,而且以赵盼儿灵魂写照的形式,赋予她的性格以多方面的光彩:大智大勇,富于同情心,向往美好生活,既有对现实的清醒认识,又有对受难姐妹的侠义热肠。这就为戏剧高潮的到来作了有力的铺垫和推进。在这里,“曲”的说明性具有一种动态的主动性。也就是说,它不仅说明了制约戏剧冲突的社会内容,而且说明了构成冲突的人物性格,因而“说明”最终也就成为戏剧冲突的本身。

赵盼儿风月救风尘

关汉卿

第二折

〔金菊香〕想当日他暗成公事,只怕不相投。我作念你的言词,今日都应口。则你那去时,恰便似去秋。他本是薄幸的班头,还说道有恩爱、结绸缪。

〔醋葫芦〕你铺排着鸳衾和凤帱,指望效天长共地久;蓦入门知滋味便合休。几番家眼睁睁打乾净待离了我这手。(带云)赵盼儿(唱)你做的个见死不救,可不羞杀这桃园中杀白马、宰乌牛。

〔幺篇〕那一个不碜可可道横死亡?那一个不实丕丕拔了短筹?则你这亚仙子母老实头。普天下爱女娘的子弟口,那一个不指皇天各般说咒?恰似秋风过耳早休休!

〔幺篇〕想当初有忧呵同共忧,有愁呵一处愁。他道是残生早晚丧荒丘,做了个游街野巷村务酒;你道是百年之后,立一个妇名儿,做鬼也风流。

〔后庭花〕我将这情书亲自修,教他把天机休泄漏。

传示与休莽戆收心的女,拜上你浑身疼的歹事头。你好没来由,遭他毒手,无情的棍棒抽,赤津津鲜血流,逐朝家如暴囚,怕不将性命丢!况家乡隔郑州,有谁人相睬瞅,空这般出尽丑。

〔柳叶儿〕则教你怎生消受,我索合再做个机谋。把这云鬟蝉鬓妆梳就,珊瑚钩,芙蓉扣,扭捏的身子儿别样娇柔。

〔双雁儿〕我着这粉脸儿搭救你女骷髅,割舍的一不做二不休,拼了个由他咒也波咒。不是我说大口,怎出得我这烟月手!

不信好人言,果有恓惶事。年轻单纯未谙人事的宋引章,经不起周舍花言巧语的诱惑,嫁给这个“酒肉场中三十载,花星整照二十年”的纨绔子弟周舍。果然如赵盼儿所说“忽地便吃了一个合仆地”,一进门就被打五十杀威棒,“看看至死,不久身亡”。情急中不得不向赵盼儿求救。赵盼儿当初是“歹姐姐把衷肠话劝妹妹”,宋引章却不听良言相劝,执意要嫁。如今是救还是不救,如果救又是怎么个救法,第二折全部曲子都贯穿着这样揪心的悬念动机,层层推进。

阅世虽深却并不世故,在痛苦的人生阅历中保留着一颗充满同情的灵魂,这是盼儿性格的又一个侧面。在〔幺篇〕中,读者倾听到的便是一颗诚挚的灵魂对另一颗遥远的深陷苦难中的灵魂的倾诉和交流。“想当初有忧呵同共忧,有愁呵一处愁。”在一段慢板式的沉重回忆中流泻着一种深情。当日的姐妹间的同愁共忧,促膝相谈,一一如在目前。在“责备”和“设计”之间形成了一种情绪和节奏上的缓冲、过渡。这是风雨交加前的短暂沉默,蕴蓄着一种动势。

共同的命运和遭遇使赵盼儿对宋引章的痛苦感同身受:“没来由,遭他毒手,无情的棍棒抽,赤津津鲜血流,逐朝家如暴囚,怕不将性命丢。”正是这种切肤之痛,驱使赵盼儿挺身而出,亲自修书,设下计谋,决心解救患难的义妹,原先那种深沉的悲愤到这里已经渐渐升华为炽烈的复仇火焰了。

在紧接着的〔柳叶儿〕、〔双雁儿〕两支曲子中,赵盼儿便进一步为自己勾画了一尊充满正义感的复仇女神肖像。她有智,善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投其所好,“把这云鬟蝉鬓妆梳就,珊瑚钩,芙蓉扣,扭捏的身子儿别样娇柔”,以色相诱使好色的周舍上钩赚出休书;她有义,不计前隙,只念旧情,“你收拾了心上忧,你展放了眉间皱,我直着花叶不损觅归秋”,决心救引章出痛苦深渊;她有勇,关键时刻临危不惧,只身入虎穴,用“这粉脸儿搭救你女骷髅,割舍得一不做二不休。”正是这智、义、勇,使她充满必胜信念:“不是我说大口,怎出得我这烟月手!”戏到这里,一个有情有义、有胆有识的风尘侠义形象已跃然纸上。正如《曲海总目提要》所说:“小说家所载诸女子,有能识别英雄于未遇者,如红拂之于李卫公,梁夫人之于韩蕲王也;有成人之美者,如欧彬之歌人,董国度之妾也;有为豪侠而诛薄情者,女商荆十三娘也。剧中所称赵盼儿,似乎兼擅众长。”这个比较说明是颇中肯綮的。

作为妓女,赵盼儿与宋引章一样,原不过是周舍们玩弄、欺凌的对象,是被社会瞧不起的人物。然而关汉卿的笔下,一个封建社会最微贱的下层妇女,竟然成了能制伏强大敌人的英雄,从而把悲剧性的题材升华成为美丽动人的喜剧。剧作中我们看到的赵盼儿,不再是一个娼妓制度下受人贱踏、任人摆布的弱女子,相反地却完全掌握着周舍的命运,嘲弄周舍于掌上。命运被人掌握的人,反过来掌握住了操纵自己命运的人的命运。这确是惊人的幻想,但关汉卿的描写又是如此有声有色,如此真实可信,千载之下,观之犹凛凛然有生气。如果不是生活在中世纪世界艺术高峰上的作家,谁能达到这样高的艺术境界呢?

污秽中的珍珠,总是显得格外耀眼。在我国喜剧人物的画廊里,赵盼儿是一个十分光彩夺目的形象。解放后,不少地方剧种改编上演过这个剧目,如昆剧、越剧的《救风尘》,评剧、川剧的《赵盼儿》等,足见赵盼儿的形象迄今仍保持着不朽的舞台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