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如花隔云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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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未央(2)

这个名字穿过我的记忆,就像风冲过巨大的洞穴般传来悠长的声音,从胸口一直到头颅,袅袅不散,让我感觉灼热和悲哀。我披了衣服起身,张恒跟上来,压低了声道:“皇上——”我摆手让他下去。

我仿佛在月光上行走,穿过关睢宫,清宁宫,转过未央宫,再走几步,便是昭台宫。

月光只映到墙上,再往里走,便是漆黑。昭台宫像座巨大的坟墓,所有流光溢彩的东西,青春美貌,权势荣耀,一入得此处,都节节成灰,摸不到半点影子。

昭台宫是冷宫,曾经住过景帝时候的粟妃,武帝时候的阿娇公主,而今住在里面的,是我的第二任皇后,成君,霍成君。

如果她不姓霍,又或者我不是皇帝,也许我们可以恩爱一生。

如果。

昭台宫没有上锁,也没有士兵把守,我以这样一个姿态告诉成君,如果她想,随时可以离开。可是她没有,我知道她不会,。新婚那个晚上,我听见她对着月亮起誓:所有罪孽,请让我一力承担。她以为我沉醉,其实我没有。

成君的母亲为着她能登上皇后之位,在平君产子的时候下药,平君失血而亡。她流了那么多的血,灿烂如桃花的颜色,面容却苍白如纸,她说:“皇上,你可不可以回答我,你梦中叫的君儿是不是我?”我看着她的眼睛说:“起初不是,后来是。”她于是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永远睡过去。

其实我还是骗了她。

我和成君一样,满身血污,满身罪孽,所以她在对月起誓的时候我以一个帝王的尊贵应诺:如果你入地狱,我与你同在。——这尘世中,这一世,我们已经无法相爱,可是以后生生世世,我一定陪在你身边,许一个天长地久不离不弃。

我日日都去未央宫,人人都以为我们恩爱,我甚至在一贯严厉的霍大将军眼神里看到慈父的影子。

然而事实上成君只能目睹我宠幸不同的女子,广封妃嫔,她寥落地立于窗前,或是长久站在木棉树下,燃烧的花点亮她的眼睛,也映出她面色苍白,我知道她在怀念些什么,也知道我们已经回不到过去。

她不知道的只是,那些貌美如花的女子都与她有那样神似的片段,或者只是一个侧影,或者只是一个微笑,一双眼,一对眉,一个姿态。

本始五年初,有日下朝,我忽然想起来问身边诸人:怎么不见贞妃?贞妃是我宠爱的妃子,她有酷似君儿的眉眼,笑的时候就仿佛我们初识的当年。身边人畏怯不能言,我怒,终于有人跪下答我:“贞妃被皇后召见,已经去未央宫了。”我没敢迟疑,转身去未央宫,可是我赶到的时候,见到的只是一具尸体,冰冷,苍白。

我弯身下去替她合上眼睛,拭去唇边的血,让她的脸看起来不那么狰狞,上一次我见到她的时候还是活色生香的可人儿,只一个转身,她已经再不能笑不能说话。我用一种极端克制的语气问成君:为什么杀她?

成君默然,许久才答我:“你认定是我的错,那我说什么,还重要吗?”

我抬起头,她就站在我的面前,镇定和从容,倔强的眉宇间有浓郁的悲。贞妃死在未央宫,因为她的召见而中毒身亡,难道我还能有别的猜测吗,比如说贞妃是死于意外?我没有多看她一眼,抱起逐渐僵硬的贞妃拂袖而去——成君,你还要我如何待你?平君死了,现在是贞妃,还有下一个吗?

我吩咐下人不许皇后出未央宫,也不许旁人探望。

成君没有分辩,也没有反抗,甚至霍家也并不知晓她的禁足——否则霍大将军受命去巡边的时候态度不会这样从容。

大多数的真相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我在一个月以后知道这个事实。我去东宫看太子,太子的乳母无意中露了口风,说自皇后召见贞妃以后东宫是食物供给果然安全了许多,她也不必再提心吊胆。我怔住:原来贞妃竟然有对东宫图谋不轨吗?我问成君为什么不给我解释,她淡漠地看着我:“皇上肯听我解释吗?”

她说得对,我没有给她解释的机会,平君的死一直是我心上的刺,我不许太子来未央宫,太子的食物要有宫人先行尝过,我害怕再有人步平君的后尘。

“我若当真要害贞妃,我会将她召至未央宫落人口实吗?以我霍家权势,区区一个贞妃的命,要我亲自下手吗?皇上先入为主,我无话可说。”

“宫里人自然都知道皇后失宠于君,可是废后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除非有确凿的罪名,比如说谋害太子……许皇后已死,这皇宫里唯一对我有威胁的无非太子,如果太子有事,我便是有千张嘴也洗不清冤屈,所以贞妃……你不许太子来未央宫,怕他和许皇后一样……他不是我的孩子,却也是你的孩子,我又怎么会害他?”

“……却也是你的孩子,我又怎么会害他?”我在很多年以后想起这句话,君儿,我们有那么多的机会从头开始,可是我们错过,一再错过。

同年九月,秋风乍起,天高气爽,我去西山打猎,旌旗猎猎,千骑平冈。我得了许多的猎物,正在兴高采烈,有信使前来,成君手书:宫中有变。

我连夜赶回京城,城里呈对峙局面,成君的哥哥霍山迎我入京,满目焦急:“皇上总算回来了,太子被昌邑王劫持,生死不明。”

昌邑王?

我原以为是霍氏虚张声势,毕竟现在天下能威胁到君位的,只此一家。我放下心来,着人传书入东宫,要求与昌邑王面谈。

昌邑王是一个面黄肌瘦,双目无神的年轻人,论辈他是我的叔父。我向他行家族大礼,他显然吃了一惊。我侃侃而言:“叔父有什么要求何不当面与病已说,如此,岂非叫天下笑我刘氏无人?”

他紧紧盯住我,用了一柱香的时间,我始终从容淡定,可是我心里知道,太子是平君唯一的血脉,我不能不顾他的安危。

昌邑王的气势弱下去,他说:“我原本是来要回皇位的,可是现在我知道已经不可能,我只有一个要求,放我回封地昌邑。”这只是很小的一个要求,我完全可以答应他,如果他没有说前面半句话的话。我打定主意,面上只是微笑:“叔父太客气了,思乡原是人之常情,叔父回邑病已当以千骑相送。”

他笑道:“那倒不必,怕只怕,皇上许了,霍将军仍是不许。”

我心中恼怒,原来霍氏之名,仍凌驾于我皇权之上么?我侧脸去看成君,她就站在我的身边,面色如霜。她前进半步,答道:“太子尚小,昌邑王莫要惊了太子。若是信得过我霍成君,不妨以我为质。”她重重说了“霍成君”三个字,对方果然露出信服的神色,道:“有皇后保驾,有何虑之有?”

我拉一拉她的衣袖,轻声道:“小心!”

成君没有作声,缓步上前,到只剩三步的时候住了脚步,说道:“我已经在昌邑王的势力范围之内,王叔何不先放了太子以示诚意?”昌邑王应诺,果然放了太子,成君再前进一步,我的心忽然又提起来:再一步,她就会落入昌邑王手中,生死难料。我忽然觉得后悔,不该让她如此冒险。

她仿佛也感受到我的忧虑,回头对我笑了一下,我来不及惊讶,突变就在这时候发生,弓箭如飞蝗齐下。我的额上即时冒出汗来,我想要大声说不要,可是仿佛被扼住喉咙,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我向她冲过去,被侍从死死拉住,他们在说“危险,皇上不能去”,可是我满心满眼转现的只是君儿最后那一个微笑,她是在和我道别,她是想和我说,我欠你一命,现在终于还你,你不要再恨我——可是我还没有机会告诉她,我从来不恨她,因为所有所有,都是我的罪孽!

场面并没有失控,所有人都在有条不紊地执行命令,只我一个人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不敢靠近,我怕看见君儿浴血倒下去,怕看到她如平君一样闭上眼睛永远醒不过来——我原以为作为一个君主我已经再无可怕之事,可是那一刻我看到死神的面孔,恐惧从心里生出来,扎根长叶,片刻就葱茏繁盛,我猝不及防。

有人上来禀报,首罪伏诛,皇后只受了轻伤,无碍。就有人扶成君过来,她的面色微微苍白,精神尚好,我失态地抱住她,说:“君儿你不要离开我!”

她把头靠在我肩上,她说:“如果不是你拉住我说小心,你就真的就看不到我了。”

我听见自己哽咽着说是,我不能忍受再一次生离死别。

昌邑王事件之后我与成君的感情迅速复苏,我想起所有的事,包括我们在长安街头如何如一对平民夫妻嬉笑玩乐,那是我们一生中最快乐和无忧的日子。春天的时候我们在泛舟湖上,我替她剥青色的莲子,在月色玲珑的时候给她画眉,湖水映着月色,许多往事到心头,想起来恍如隔世,成君戏谑昌邑王功不可没。

地节二年春,霍大将军去世。成君哭得几番吐血,我守在她身边,握她的手说:父亲去了,我总还在这里。她靠我肩头睡去,泪盈于睫,但是梦中慢慢露出微笑。

葬礼自然是风光的,追封霍光宣成侯,历数霍氏功绩,配享太庙,永存青史。

那是我和成君最亲近的时光,我在乾清殿夜批奏折,成君抱衣而来,坐在我身边,灯火摇曳,让我常常错觉,我们只是尘世中一对平凡的夫妻,共患难,也共富贵。我想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幸福相守,到天荒地老。

然而命运并不这么安排。

我怅怅叹一口气,推门而入,昭台宫里没有光,成君坐在窗前,黑衣,长发,形容枯槁。她以这样一个姿势度过漫漫长夜,已经整整十二年,从霍氏满门抄斩开始。

我记得那一日整个长安都沉浸在血色里,飞鸟以惊惶的姿势远远逃进天空,满世界的沉默,然后下很大的雨,哗啦哗啦,满城的雨水都是胭脂颜色。我下朝回宫,未央宫里空无一人,凤冠霞帔留在原处,萧瑟,落寞。

她没有问过我为什么,也许她认为我仍是为着平君惩罚霍氏。我没有解释,因为在铺天盖地的血色面前所有解释都多余。我杀了霍氏满门,成君姓霍,我杀的那些人是她的母亲,兄弟,亲人,这是无可回避的事实,而更无从躲避的真相是,我能将霍氏连根拔起,因为我得到一份名单,名单里详细列出霍氏派系所有权臣。这份名单是霍光送给女儿保命之用,成君一直放在胭脂盒里,我知道,她也知道。

我亲手扼杀了上天给我和成君幸福的最后一次机会。

历史会知道我别无选择,我说过我不只是一个丈夫或者一个父亲,霍氏锋芒太露,是一个君主所不能容。

“成君,你仍是不肯回头么?”我站在她身后,温言询问。自她来昭台宫,每晚我都这样问她,每晚。无论我是留宿哪一个妃嫔的后宫,到午夜醒来,就如同梦魇,我无法控制自己一次再次来到这里,我想看一眼她的容颜,听她说一句话,可是看到的永远都只是背影,听到的也永远都只是沉默。

她终于对我绝望。

我把手放在她肩上,消瘦的骨嶙峋地突出来,硌得我手心生痛。昭台宫看不到日光,也看不到月色,从窗口看出去,沉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黑夜,如同我们的宿命。

我在成君身后站了一会儿,在梳妆台上放下胭脂盒。我退出去的时候在门口顿一顿,说:“如果可以从头开始,君儿,我会等你。”

成君的身子一震,没有回头。

我合上门,张恒在门外等我,烛火将我的身影拉得孤单地颀长。我忽然觉得一阵晕眩,天旋地转。是时候到了么,我镇定地想,我已经看不清楚面前的景物,可是我听见成君在我耳边喊我的名,她说病已,不要走。

我想告诉她我不会走,我会一直在这里陪她。可是我已经说不出话来。

胭脂盒里放的是入口封喉的毒药,成君,我时日无多,我不想一个人在下面等你几十年,我想要你与我同去,你愿意么?

这时候我忽然看到廿年前的自己,站在熙熙攘攘的长安街头焦急地寻找那个清丽的白衣少女,怀中揣着刚刚赢来的银钗,那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东西,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

她流着泪和我说她喜欢,她从来没有收到过这么珍贵的礼物。

分手的时候她抬头看我的眼睛说:我叫君儿,我一定会嫁给你,你愿意等我吗?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想再和她说一次,我愿意。

史实:

汉宣帝刘询(前91年-前49年),本名刘病已,汉武帝与卫子夫曾孙,废太子刘据的孙子。出生五个月因巫蛊之祸全家被诛,仅以身免,入狱,五岁时候得以出狱,由祖母娘家抚养成人。汉昭帝死后,由光禄大夫邴吉上书,霍光大力支持,刘询登基,时19岁,在位期间吏称其职,民安其业,史称中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