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如花隔云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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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金屋藏娇(1)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恨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迷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娥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宋·辛弃疾·摸鱼儿

一阿娇之死

中秋以后天气冷清很多,夜越发的长,我在卧榻上看奏折,偶尔抬眼就看到子夫贞静的面容,宛若水莲,眉目皆可入画。

这时候有看不清颜色的风穿堂而过,呜咽如草原狼皋。我拢了衣袖,心里倏地一凛,寒气森森上来,然后看见侍从张允惶惶然推门而入,惶惶然跪倒,惶惶然奏道:“皇上,长门宫……走水了!”

我惊地立起,又缓缓坐下去。

墙上映出巨大的黑影,躯干镇定,只小指细微处在不断地抖。

我竟是颤抖么?我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影子,伸手想要抚平那些不断抖动的纹,子夫先一步握我的手,颤声道:“皇上……不去看看么?”

我斜着眼睛看她,她神色里有一种叫悲哀的东西,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悲哀,但是竟然不由自主地说:“好。”

是该去看看。

到底,她是第一个肯为我死的女子,也许也是最后一个。

长门宫宫里宫外聚集了很多人,匆匆来又匆匆去,赶着救火,面上都是惶惑惨白的颜色,但是见了我,仍恭敬地跪下行礼,让出道来。长门宫侍卫统领上前来请罪:“皇上,陈皇后她——”我摆手让他住嘴。

——我已经看见她了,她就站在长门宫里,被重重的火包围,那些火焰,像是她周身的光华。

我能清晰地看见她的眉梢眼角,每一个表情。她新上了妆,素白的裙,长长流苏,秋雁回风刺绣,精美华贵,越发衬得唇欲朱,眉如黛,目似秋水,绝色倾城。

忽然觉得好笑:她仍是那个性子,被贬被废都不改初衷。其实她最爱的是火一样艳红的颜色,只因我曾夸子夫最宜素色,亭亭如白莲出水,她便生生要穿这一身素白比个高低。

真是个娇纵和执拗的女子。

她不知道,她便是穿了一身素白,也仍是最骄傲最夺目的红玫瑰,带一身的刺,一身的傲。

她看见眉宇间闪烁的言辞,作嗔怒状,旋即婉转轻笑,显然她很明白我想到了什么。但是终于长叹,凄然,隔着人山火海对我说:“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我疑心她并没有说出声,只一个口型,然而于我,竟仿佛是在耳边轻叹,琅声如环佩,哀戚如岁月。

她慢慢转身去,走两步,又回头看我一眼,火熊熊卷上来,白色的丝衣转眼就点燃,然后是黑的发,翠的眉,如雪肌肤……整个人就在火海中消失。

所有人目瞪口呆,而我只是怔住,那个声音仍在我耳边清唱:“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

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

借着北风,火势越发大起来,黑的灰烬扬到上空,渺渺,升如星子。子夫跪下来道:“皇上保重。”

所有人都跪下来说:“皇上保重。”

凉风吹起我的披风,我闭上眼睛说我没事,我们回宫吧。

在那一个瞬间,满天的星子都坠落,坠落……如尘埃。

二金屋藏娇

那时候我还是胶东王,6岁,姑姑抱我坐于膝上,戏问:“阿娇好否?”

我笑答:“若得阿娇为妇,当作金屋贮之。”

许多年以后这段对话作为一个帝王的传奇流传于尘世中,他们说这只是一个后宫阴谋,与权力有染,与爱情无关。然而在我年纪甚小的时候,阿娇两个字便如一朵缓缓盛开的玫瑰,馥郁清香,光彩夺目。

6岁,一个孩童的许诺,对于若干年以后的君王,也许只是一个笑话,一个荒谬的笑话。

年少任侠,我常与一群贵族子弟围猎城郊,在皇宫禁制以外的地方聚啸来去,为所欲为。

有一次看见馆陶长公主的车驾远远行来,顿起了好奇之心,我吩咐手下如此这般,换过黑色劲装,蒙了面。待那车驾近了,便一拥而上,放倒侍从,我抄近路到最华丽的坐轿面前。

一掀帘子,里面正襟危坐一佳人,红衣长发,眸明如水。她冷冷看住我,并不惊慌,只是高傲和不屑。

我倾倒于她绝丽的姿容,忍不住伸手去抚她的面孔,她的目光冷冷扫过来,如冰如剑,然后噌地从袖中抽出一柄匕首,横于胸前——当是时,只见皓腕握刀,刀锋雪亮,蔻丹如血。

她就这样看着我,一言不发,自然就有种凛然的气度。

我不敢过于冒犯,只得退了半步,又觉不甘,哑声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姑娘又何必拒人千里?”她听我念出前面八个字,不自觉一怔,冷色尽去,眼中嗔怒,不解,更多是隐忍的笑意。

我不明白她的态度为什么顷刻之间有如此大的转变。

而羽林军已经闻讯赶来,我来不及多想,呼哨一声纵马远走,临行仍是不舍,依依回头看一眼,那佳人也在看我,素手挽起半爿帘栊,见我回头,莞尔,似是笑不可抑。

那时候天空还很蓝,我们都年少,天和地都无穷无尽,任我纵横。

一年以后我大婚。

我的妻子陈阿娇,是姑姑馆陶公主的女儿,我6岁时候就定下的亲事。那一日整个长安城都贴满了喜字,红彤彤的艳。

入洞房的时候灯半昏,月半明,我半醉。

伸手去揭喜帕,宽大的喜服袖子里伸出一只手按住我,新娘清声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竟是仿我当日声气,我且惊且乐,又听她笑问:“浪荡子,能答下句否?”我但笑不语。

喜帕落下,烛火中美人如玉,一双秋水明眸似笑非笑。

三惊梦

夜深,子夫已经熟睡,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梦中,甚至在梦里仍听到子夫悠长安稳的呼吸,可是她并不在我的身边。

梦里我独自一人穿过长长的甬道,甬道漆黑,仿佛有风,又仿佛有烛光,更多是惶恐和忧虑,我不知道有什么在前方等我,那仿佛是我所不能对付的巨兽,潜伏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蠢蠢欲动,我身边空无一人。

——这时候我已经登基多年,玉宇澄清,普天之下,再无一处能让我怀着那样亦惧亦敬的心情前往。然而我忽然想起来,那是我少年的时候,接到皇姐秘信,命我尽快赶回长安,因为——父皇驾崩了。

我穿过长长的甬道,就如同穿过那不可预知的命运。

眼前忽然大亮了,满殿都白色的孝衣,父皇就躺在那个华贵的棺材当中,再也醒不过来。

在我年少的时候,其实我很少见的我父皇,他是永远高高在上的一个人,永远威严和坚毅的男子,他不会对我笑,只是如山一样沉稳。

我原以为我不会悲伤,可是当我看到那铺天盖地的黑布白幛,遗像上毫无生气的面孔——他是我的父亲,给我以血肉,给我以尊贵,给我以安乐——我忽然意识到,在过去的十六年里,我一直生活在他的庇佑之中,便纵是他对我没有更多的疼爱,可是他在的时候,我总还是无忧无虑,总还能任性妄为。

而这个人已经去了,他的生命只剩庙堂里永远静默的一尊神,我惶惶然落下泪来。

这时候我身边空无一人,寂静的长夜,原本应该由我独自熬过去,但是忽然来了一个人,一个白色的小人,我看不清楚她的面目,但是她握住我的手,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别哭!”声音稚嫩,如黄鹂乳燕。我转过脸想要看清楚她的面容,可是凭我怎样努力,也都是看不清楚。

忽然有人吟道:忽寝寐而梦想兮,魂若君之在旁。惕寤觉而无见兮,魂迋迋若有亡。

满殿的白幛忽然化作大火,那个白色的小人在火中依依地看着我,但我仍是看不清楚她的容貌,我努力地想要伸出手去拉她,将她从火中救出来,然而她只黯然地笑,以一种拒人于千里的姿态,然后,连那样的笑容也渐行渐远。我忽然醒悟,并不是我看不到她的面容,而是她不愿意让我看清楚她的面容。我听见自己仰天长啸,那啸声里仿佛在叫一个人的名字,可是竟连我自己,也都听不分明。

“皇上、皇上!”我从梦中惊醒,子夫担忧地看着我,我心里一动,问她:几时了?

“三更才过,皇上再歇会儿吧。”

我说不了,挣扎着要起来,然而手脚一软,竟是不能。子夫面色煞白,急道:“皇上,传御医吧。”

我瞪她一眼,森然道:“你是咒朕死吗?”子夫面色更白了些,伏地道:“臣妾不敢。”

她当然不敢。我冷冷视她:“方才朕在梦里说了什么?”

她伏地不起,回道:“皇上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魇着了,所以臣妾斗胆将皇上唤醒。”

多年以后,我赐她三尺白绫,再一次问她:“陈皇后死的那一夜,朕在梦中都说了什么?”

她跪倒在我面前,说:“皇上什么都没有说。皇上大可怀疑臣妾欺君,可是据儿死了,卫氏没人了,子夫的生死已经不在心上,所以请皇上务必相信臣妾最后一次,皇上什么都没有说。”她在我面前跪拜三次,额上渗出血来,在苍白的面容上,蜿蜒,如红梅怒放。

原来我什么都没有说。

原来她不但不让我再看一次她的面容,甚至也不肯让我再叫一次她的名字。

我伸手去替子夫合上双眼,她是陪我最久的一个女子,可是即便是她,也没能善终。

不是我不肯。

如果她是阿娇,她会知道我其实不想杀她,可是如果她是阿娇,绝不会忍受这样的屈辱。

阿娇。

我靠坐在榻上,窗外夜色沉沉,让我想起很多年前的事。我知道我必是在梦中叫了她的名字,在梦里,我甚至想要伸手将她从火中拉出来,可是那只是在梦里。

梦中我们都还年少,父皇崩驾,我独自守灵,阿娇伪装成侍卫前来陪我,纤细的人,手心温热,我问她在谁的手下任职,她轻笑,说:“无论在谁的手下,总是太子的人,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太子需要,我总是在的。”

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我需要,她总是在的……因为她是我的妻。民间的歌里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移,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可我最终杀了她,圣旨就在案上,还没有发出去,她抢先一步——那一场大火,烈焰红唇,便是诀别。

也许因为她对我的了解比我自己更为透彻。

成亲的那个晚上我曾问她,如何就知道那一日的蒙面人是我,她说幼时随母亲进宫,经过书房,听见先生教我诗经,我每每念到“窈窕淑女”就会不自觉地顿一下,即便过了很多年,声音和相貌都改变很多,这个习惯,还是没有改。

我默然,深宫禁苑,我们这一生,厮守的时候其实并不太多,可是只片言只语她都切切地记在心上,倏忽不忘。

可是我最终负了她,然后杀了她。我想到这一个事实,忽然心痛如绞。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如果她仍在生,我很想问她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当初会爱上我,为什么爱上之后亦不肯半点妥协,为什么这样相像的两个人最终不能相守,可是她再不能回答我,这世上亦再无一人能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