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吴敬琏——再谈“股市赌场论”:这事儿必须彻底说清楚
吴敬琏吴小平/文
下面是根据对谈的回忆实录。内容未经吴敬琏审阅。笔者对文字记录负全责。
吴小平问:
都说您是“赌场论”的发明人,这个观点,是中国证券市场发展中被引用最多的理论之一。当年,这一理论直接形成了多年熊市。中国资本市场发展到了今天,资金规模已经是原来的很多倍。您认为,当前证券市场还是个赌场吗?关于这个理论,有什么新的变化吗?
吴敬琏答:
让我来把这件事儿彻底说清楚。
90年代初,当时的中央主要领导搞座谈会,问计。有几位联名说,在青海搞个赌场吧,能够活跃经济带动发展。美国不也是这么搞得吗,经济效果可观,负面效果可控。当时中央主要领导立刻说,社会主义当然不可以搞什么赌场,不要再提。
你问我看法?赌场这事儿,确实可以一分为二。合适的地方,可以办。我不完全反对赌场。
但是,我坚决反对的是,没有规矩的赌场。无论是玩什么赌局,必须要讲好规矩,盗亦有道,不可以胡来。当年的中国股市是什么?当然是一个很差的赌场,一个不讲信义不讲规矩的赌场,一个可以偷看别人底牌的赌场。所以当时中央电视台找我访谈股市,我考虑了一下,说:股市连个赌场都不如。这就传出去了。有几个老朋友说我,你不是重视市场吗,何必贬低赌场?我还是以上观点。
今天,中国股市市值大了很多倍,上市公司也多了很多。那么这还是赌场吗?或是还是连个赌场都不如吗?
我现在的观点:有所改善,但市场里的规矩,还时不常地被人破坏。
股市最容易出问题的地方,就是不公平,信息不对称。所以监管机关最主要的责任,就是要改善一般投资者信息弱势这种状态。世界各国在股市监管上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要执行一个极其严格的信息披露制度,来防止特殊投资者利用普通投资者的信息弱势,来不正当的发财致富。
当前中国证券市场上,利用内幕交易和操纵市场,侵害他人从而获得不当收益的事情,还少吗?恐怕无须多言吧。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原因很多,审批至少算一条。有审批卡着,就有派生出搞定审批的神通。必须要坚决改变当前这种所谓以审批为主的监管道路,而要把它转变到以合规性监管为主的道路上去。关于改革审批,前两年曾经发动过一次改革突进,但后来也谈不上什么进展。
审批制要来,不是说说而已,要真的落实,恐怕也难。这次股市大动荡,也加深了这一变革的难度。
吴小平问:
这次股市猛烈下跌后,大家都说要救市。万众瞩目的国家队也果然冲进去了。您怎么看?
吴敬琏答:
这次股市暴跌暴涨,历史上没有过这么大规模的资金变动。舆论很大,也最终带动了一次史无前例的整体管理型救市。
一般而言,对于市场投资和交易,政府是否介入,是个非常为难问题;介入太多了,将来怎么拔出来,也是个同样为难的问题。对于这次救市,还远远谈不上结束,影响究竟是正是负,还需要综合评估,目前还不好给这个行为定性,还需要观察。
其实,我和你说,股市是投资学,也是个经济学;而经济学,是个数学,更是个心理学。如果老百姓打心眼儿里相信你,那么不需要什么代价,喊一嗓子,也能迅速解决问题。但是,这种政府信用,非常珍贵,不能频繁用。老用,就是狼来了。6月底,股市下跌到半路,央行搞了个降息降准,舆论认为这是好事啊,是流动性帮助救市,结果市场根本不买账,看穿了,继续猛烈下跌。政府的积极态度没有得到积极反应,这就是个危险信号。也许这个降息降准是为了经济,并不是为了股市和股票上涨,但股市和投资人,就是这么理解的,谁让你来的时机那么巧。
再说一次。经济学,很大程度就是心理学。你以为当年的股市,是因为我的什么什么赌场论搞下去的?非也,是市场没有了信心,没有了信任。一个可以随便看底牌的市场,赌场不如,投资人能有什么信心?心惊胆战还来不及。
这次管理层全方位的救市介入,对先前的很多改革举措,也许会是个负面信息。因为临时调整了很多规矩。有些好的证券市场的改革设想,恐怕要延后执行。
还有,在规矩范围之内,做空没什么恶意与非恶意。开了期货市场,就是要允许别人做多做空,有些要对冲,有些要押注,正常的交易行为,就应该让市场发挥作用。临时改规矩,有后患,信任感会少。
吴小平问:
现在,很多经济研究报告的基本分析框架,就是消费、投资和进出口的三驾马车。很多投行分析报告也这么写。这是个什么来历?事关中国经济问题研究,这个框架正确吗?
吴敬琏答:
这个框架,用了很多年。“三驾马车”一说,也用了很多年。其实,是有明显缺陷的。
咱们的宏观经济,还是个长官意志下的宏观经济。各级考核都看GDP,那很容易就走上用凯恩斯主义来定义和推动经济发展的路子。凯恩斯主义,就是促进需求,全力追求经济发展的潜在增速,把一切潜力充分发展出来。加大投资,拉动消费,追求顺差,最大化GDP,这个等式大致就是这个意思。通过短期增加需求促进经济增长,听起来,确实不错。
但这也只能是个短期的分析框架。扩大政府开支,实行财政赤字,刺激经济,维持繁荣,这个逻辑可以长期成立吗?投资量,可以长期强行扩大吗?消费量,可以被迅速提高吗?顺差,可以永远压住别人一头吗?这个理论的优点和弊端,一样明显。人口红利用完了,必须得依靠提高效率,提高全要素贡献率。
而且,这个凯恩斯理论,对中国而言,弊端是越来越明显,而我们及子孙要为此付出的代价,一目了然,不用多说。国内也有教授提出,可以用8%-9%的经济增长速度,再奔跑二十年,我绝对不能认同这样的乐观态度,这个速度撑不住。任何人也撑不住。还有人说新常态,也值得商榷。所谓新常态,必须得有个常态,现在只是在尝试,在摸索,还谈不上什么常态。
我建议大家考虑下人力资本+物质资料+效率=经济增长这个等式,来研究如何发挥中国经济发展的潜力。尤其是重视人力资本对经济发展的正面推动力。任何一种产业的发展,都是土地、劳动、资本、技术、管理等多种生产要素综合作用的结果。在诸种要素中,人力资本起决定作用。
如何促进人力资本?第一,支持一切有创业能力和愿望的人创立自己的事业;放手发展和支持中小企业;第二,建立游戏规则,确立能够保证公平竞争和优胜劣汰的市场环境。第三,融资机制也要跟上,这又回到我刚才提到的证券市场建设。没有好的、高质量的资本市场和融资机制的支持,很多改革创新也是纸上谈兵。
政府一定要敢于放手,简政要放到实处。这一点看来如此之容易,但又如此之艰难。靠主要领导喊一嗓子,恐怕力度还是不够。下面的行政管理体系要真正达到中央的要求,不容易。
吴小平问:
作为中国泰斗级的经济学家,您的很多理论国内外知名,但不少人也说您说话比较直接,有时不够积极。我冒昧问您一个问题,如果您的理论得不到主要领导的重视,或者,始终无法转换为政策,您的心理感受如何?
吴敬琏答:
很好的问题。我的答复是两条。
我坚持谈我的看法。如果我认为是对的,我就坚持说,到处说,始终说,一定会有人听。
其实,有时,我也不希望我的有些理论研究预言成真。因为有些理论,确实是看空的,不乐观的。如果不能被重视,被及时研究,提出解决方案,一旦成真,那也许对国家、对社会会带来或多或少的负面影响。作为搞研究的,我何必一定要见证不愉快?这不是研究的本意。我当然希望能够以好的研究,好的预判和好的设计,尽可能解决这些经济问题,这才是研究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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