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墨尔本是个“墨”字
(一)
在去飞机场的途中,巴士内只有司机和导游两个人。
“干爹”,那位打扮性感的女导游海伦对司机叫唤了一声,声音很亲切很动人,甚至有点暧昧。
这位海伦当然不是古希腊的金发女郎,也不是如今澳洲的洋女郎,而是一位黑头发的中国姑娘。海伦是她的英文名字,就像司机老雷哥也有他的英文大名——大卫。海伦的上身是一件浅色的露肩衫,乳罩的两根吊带扣在肉感的肩膀上,嫩白的颈脖上挂着一颗银色的十字架,蓝色的牛仔裤,红色的高跟鞋。海伦接着说,“唐老板说了,这个团要在墨尔本多待几天,没人愿意带。按照惯例,没人愿意带的团都是咱俩人带,我也没问你就接下来啦。哦,还要去堪培拉和悉尼。唉,这是我做导游的最后一个团,也可能是我最不挣钱的一个团。干爹,就像你老说的,这就是本小姐最后一次‘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了。”
“服务归服务,挣钱归挣钱,两回事,就看你怎么想啦。脑子好使一样挣钱。海伦,等会儿在游客面前,叫我雷哥、老雷头、雷大伟、雷大叔什么都行,千万不能叫我干爹。”说这话的时候,雷哥的巴士已经转上了去机场的高速公路。高速公路来回有8条车道,大车小车都在车道上飞驰。雷哥的双眼关注着车道上的车辆,可是思绪好像进入了时光隧道,眼前仿佛又出现了5年前,墨尔本唐人街上的那一幕。
墨尔本的唐人街占据着小博克街的一段,横跨过几段大街,每一段的出入口都有一座中国式的牌楼。狭长的唐人街上,车辆只能单向行驶,行人也不多,大部分商店的招牌上都有中英文两种名字,就像居住在这块土地上的不少华人一样,也喜好有一中一西两个名字。而唐人街的最大特色,就是饭馆一家接着一家,这应了中国的一句古话说:“民以食为先。”有一家饭馆的名字就叫做“食为先酒家”。
“欢迎光临。”女服务员拉开玻璃门,雷哥进了“食为先酒家”。
雷哥是一个司机,手摸方向盘已经有三十多年了。
在雷大伟十八岁的时候,参军是一种时尚,就像今天考进了名牌大学。在草绿色的军用卡车的驾驶室里,雷大伟双手紧握方向盘,在中国北部的冰天雪地里翻山越岭,那是他的人生的开端。很快,他就把方向盘玩得团团转,因为车开得好,在完成国防任务中立了三等功,被调回北京为首长服务。前十年,雷大伟已进入了驾驶“红旗牌”轿车的行列,而且是车身上贴着三面红旗的豪华型轿车,那种车是那个年代中国最高领导阶层的标志。
中国改革开放之后,轿车的种类越来越多,人们的选择也越来越广。可是,红旗牌轿车里的那位老领导,执着地坐在那辆有点过时的国产车里,如同坚持着一种红色的革命信念,直到他离休,走进顾问委员会的队伍里。雷大伟被保送进了中国人民大学,成为工农兵大学生的一员。几年以后,雷大伟脱下军装,被分配进某机关工作,但是办公室的日子太无聊太死板。又过了几年,在对外开放的大潮中,他选择了走出国门。
后十年,雷大伟在澳大利亚做了很多种工作,最后还是干起了老本行——开车。雷大伟更喜欢黑夜里行车,那样挣的钱多一些,人生只剩下一个目的,就是挣钱。后来,雷哥专职开起了旅游车并兼做导游,一下子做了近十年。澳大利亚的白天和黑夜终于把雷大伟煎熬成了老雷哥。
那天,老雷哥在中文报的大陆版上看到两条消息:一条消息是一辆红旗牌高级轿车在拍卖会上,被一位富商收购,当做了收藏品。当年的党中央领导的专车被收入今天的资本家的车库;另一条消息是,那位当年的老领导过世了,走进了北京的八宝山公墓。雷哥虽然在脱下军装后,再也没有去过那位老人家的宅第,但老人身上的某些东西,好像潜移默化地传导到雷大伟的身上。这两条消息,让雷哥的心里就感到了有点悲凉,有点伤感。中国人是悲也喝酒,喜也喝酒。
雷哥在“酒家”喝了不少酒。当他走下石头台阶的时候,一阵凉风吹在他的光脑袋上,他那张被酒烧热的脸感到很爽,用手抚摸着下巴上的黑胡子,紧接着,他的耳朵里听到了一个女孩的叫唤的声音。他转脸朝那儿望去,并且抬腿朝那儿走去。
那个姑娘看上去二十岁模样,脸色苍白,脸蛋有点脏,神态是惶恐是无奈还是傻也说不清楚,她对着一个一个走过去的男人,叫唤道:“谁想娶我,哪一个人要我?我跟你们走。”走过去的男人,有的看她一眼,把她当作疯子;有的调戏她几句走人;还有的虽然是一张亚裔人的脸,但不是中国人,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摇摇头走开;有一个热心的洋人,走上前用英语和她对话,她仍然是一口中国话,洋人听不懂,边上一个中国人把她的话翻译给洋人听,没有等他翻译完,突然,姑娘对着洋人的脸蛋,用英语嘶叫了一声:“我要找丈夫,你想做我的丈夫吗?”洋人吓了一跳,摇着头说:“不可思议,太厉害了,中国还能制造出在街上寻找丈夫的姑娘。”他耸耸肩走开了。这时候,雷哥的脚步已经停留在边上。
她瞧见了雷哥,又叫唤道:“大哥,大叔,谁想娶我做老婆?只要你们有身份,我就跟你们走。”雷哥也被这种大胆的语言吓了一跳,他的眼光在她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细眼看一下,这个女孩子其实还算漂亮,只是被一层污垢和晦气包围着。雷哥叹了一口气,心想,这年头,中国的女孩在国外到底是怎么了?他摇晃着脑袋瓜子也走开了。走了几步,雷哥的脚步暂缓了一下,又走了十几步,他停住脚步,好像想到了什么,来了一个军人动作的转身,大踏步走回来,脚步很坚定。
“姑娘,你不是瞎说的吧?不是胡说八道?不是开玩笑?你能嫁给我?”雷哥一副认真的模样。
那个姑娘好像碰到了大救星,高兴地反问道:“大叔,不,大哥,你要我了?”但这时候她大概是闻到了雷哥浑身上下的酒气,又看到光脑袋下那张通红的脸,便正正经经的表白:“大哥,你没有喝高吧,我不想做鸡,我只想嫁个男人。”
“谁让你去做鸡。实话实说,我是单身,我老婆几年前离开了我,我正要找个女人。”
“大哥,你有澳洲身份吗?你真的没有喝高吧?”那姑娘有点顾虑。
“是喝了几杯,不高。澳洲护照,不就是那个蓝色的小本子吗,我有。”雷哥嘴里吐着酒气,有点不耐烦,“废话少说,你想不想跟我走?”
姑娘看着雷哥的红脸蛋黑胡子,犹豫了一会儿,咬咬牙吐出一个字:“走!”
在边上的观众看来,好像是唐人街上的一场戏收场了,戏的结尾是一个女傻瓜跟着一个酒鬼走了。
有人说:“那个光脑袋贼亮,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说不定是黑社会的。”跟着有人说:“要不要报警?”一位不屑一顾地说:“酒吧里光脑袋的鬼佬多的是,两杯酒就把鬼妹子勾走了,也没有看见警察来管这闲事。”
这个女傻瓜跟着酒鬼走到前面的拐弯处说:“大哥,我腿软,两天我没有吃过一顿饭了。”
雷哥把她领到一个名叫“新味道”的大排挡里,让她吃了两碗馄饨面。
这个女孩就是今天的女导游海伦。
(二)
巴士到了墨尔本机场,飞机还没有到,机场大厅里的电子牌上显示,从布里斯班来的Z6780班机要迟到五十分钟。天空中是一团灰色的云,好像要下雨。
此刻,司机雷哥和导游海伦坐在机场的咖啡厅里,这里的咖啡一杯五块二毛钱,比外面的咖啡店里贵了一块钱,对于司机、导游们来说,多少钱一杯都无所谓,反正可以从其他地方找回来。导游们都知道“羊毛出在羊身上”的道理。
雷哥很想吸一支烟,可大厅里不许吸烟。他喜欢喝铁观音茶,这里也没有铁观音,所以他不得不喝杯苦涩的咖啡,他在咖啡里放了两小勺糖,也没有喝出甜味。而这时候,海伦的手机响了。
海伦听了一会儿,关上手机说:“是玛丽黄打来的。”玛丽黄是那个旅行团的领队,她在电话里告诉海伦,这个团昨晚在布里斯班做了夜游,又到黄金海岸的木星赌场玩了一个通宵。上午去机场的时候,那些游客们说在飞机上打一个盹就行了,可从布里斯班到墨尔本才几个小时,又是在飞机上,这些人一夜没睡。玛丽黄的电话,让海伦心里有些忐忑不安。
作为导游,海伦不算新手,但也不是很老道。其实客人睡不睡觉,和导游没什么关系,关键是客人没睡觉或是没睡好觉,自然情绪不好,这直接影响到导游的收入。导游的收入是底薪、小费和客人的消费提成,雇主给的底薪低的可怜,小费是有多有少,提成才是收入的主要部分。但这需要动脑子、花心思把游客领进免税店消费,才能得到提成。客人买的多,导游提成多,反之就少,客人什么都不买,导游就分文无收,用导游的行话叫“挂蛋”。这些客人一夜没睡,哪来的情绪消费呀。
今天这个团下午飞到墨尔本,安排他们去旅游景点,时间肯定仓促。本来的计划是先安排他们住进宾馆,然后去逛一逛唐老板的公主礼品店。可是一群昏昏欲睡的人,进了免税店,能有购买东西的欲望吗?
这种“挂蛋”的情况,海伦也碰到过几次,但那都是在她刚作导游的时候。她手里拿着从布里斯班分社传真来的游客名单,对雷哥埋怨道:“干爹,你瞧这些祖国来的同胞们,都是成年人了,难道他们不知道第二天的行程,还要一夜不睡。你看看他们的名单,都已经是老大不小的了,不应该因为贪玩,或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亢奋的睡不着觉,把自己搞成很疲惫的样子,然后发脾气,然后进商店也不买东西,然后就让我挂蛋。”
雷哥笑了一下说:“你以为这些人不知道困,他们又不是神仙。只是他们没有办法。旅行社如此安排他们的行程,是为了多挣钱。你看大晚上的拉他们去这儿去那儿,感觉上是让客人多玩,之后直接拉去机场,这其实是为了省一天的住宿费。客人早上离开酒店时就结账了。”
海伦说:“老板是够会算账的,但是客人也不傻呀,就算玩的时候没有感觉,第二天到了墨尔本还没有感觉吗?感觉不好,就拿墨尔本的导游出气,每个人都像是受了很大委屈,动不动就会开闹。”
雷哥说:“你又不是新导游,怎么忘了在咱们华人圈里作导游的两个基本点:‘除了要忍气吞声,还一定要会安抚客人。’你就开动你的小脑袋瓜吧,把你以前的那些招一一使出来。那招灵验,你就把哪招发挥到极致,这样才能保证咱俩一天出门没白干。”
“我觉得我什么招都没有了,也不知道怎么办。”海伦有点撒娇地说,“干爹,你这位旅游圈里的老司机、资深老导游,再教我最后一招吧。”
这话让雷哥听了很受用,说:“这样,我不能算支招,就帮你分析一下。据我所知,这个团是中站团。从中国出来头站是布里斯班,在布里斯班玩了两天。从中国出来虽然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但是他们在当天晚上早早就休息了。而且我看了他们的行程,他们第二天是早上十点半才出发的,肯定是休息过来了,然后趁着新鲜劲在布里斯班和黄金海岸猛玩了一阵。到了墨尔本是第二站,也就是中站。你别怕客人发脾气,他们要是闹也只是因为休息不好,绝对想不到这是旅行社为了多挣钱的精心安排。所以你尽管听着客人抱怨,先不出声。等他们抱怨的差不多的时候你再开始说话,但是你不能批评旅行社,你就指责布里斯班的导游,而且一定要用最严厉的词句,怎么尖刻怎么说,让客人觉得是因为布里斯班的导游水平太低,没经验瞎安排,才导致客人格外疲劳。这样一方面让客人的怨气能有发泄处,另一方面客人还会觉得你善解人意,进了免税店时,说不定他们还会多买东西,让你多挣钱。”
“干爹,你太强了。”海伦心里有底了,脸上的焦虑顿时换成了温柔,“本小姐就用此招。看看灵不灵,果然有用我就请干爹喝茅台。”
雷哥说:“茅台就免了,我只喝二锅头。其实到底怎么办,还要看实际情况。游客就要来了,可别干爹长干爹短的。”
“是的,雷哥,大卫,亲爱的。”海伦又开始撒娇。
几年来,雷哥与海伦的关系,大概可以从海伦的称呼中略知一二,刚开始的时候,海伦叫他大哥,后来就叫他雷哥、老雷哥;以后又称呼他的洋名大卫(和中文名字大伟同音);然后又学着洋派叫“亲爱的”;有一段时期甚至喊他“老公”;现在一会儿是干爹,一会儿是雷哥——两个人的时候,叫他干爹,人多的时候喊他雷哥。
这时候大厅里响起了广播声音,Z6780班机到港。
“我们走吧!”雷哥站起身,把那块写有中文字“长天旅游欢迎你”的牌子递给海伦。
(三)
在机场大厅的接客处,海伦举着接团的牌子,两眼盯着海关出口。雷哥站在她的边上,戴着一幅大墨镜,像一个光头保镖。
不一会儿,一伙中国人拉着行李箱从海关门口出来了,领头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她就是玛丽黄。玛丽黄也看见了举着牌子的海伦和光脑袋的雷哥。她回头招呼那伙人:“这边走,这边走,大家跟上,不要掉队。”她那大声量的中国话在这个讲英语的机场里有点刺耳。玛丽黄走到海伦眼前说,“这个团真烦,散拼的里面还加个小的考察团。事还特多。现在就交给你了,你点点人数。”
“欢迎祖国同胞光临墨尔本!”海伦在展示了自己亲切的笑容的同时迅速地扫了一眼。这些人睡眼惺忪,个个疲惫不堪,刚刚消失的忐忑不安的感觉又袭上她的心头。海伦迅速地点了一下人数,少了两个,“真是添乱!”她又瞧着表格核对了一下,还是少了两个。
等了十几分钟,那些游客已经开始不耐烦了,抱怨的声音出现了。
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普通话里带着河南口音:“旅游团也是一个集体,有没有组织性纪律性?出国也不能自由散漫,人走开应该和团队领导打个招呼嘛。”
另一位大大咧咧的胖子,说话也带着河南口音:“刚才我还看见过他俩,宁波老头和他的小蜜。娘的,又跑到什么地方亲密去了。我们走吧,别理他们了。”
也是河南口音的瘦子附和道:“他俩又不是第一次了,昨夜在黄金海岸的赌场里就找不到人,拖了大家半个小时。让他们滚蛋吧。”
这群昏昏欲睡的人昂奋起来,发牢骚的发牢骚,说怪话的说怪话。有的说:“黄金海岸白天去一次就够了,海水也泡了,穿三点式的鬼妹子也瞧见了。谁出的馊主意,还要去看什么黄金海岸的夜景?什么也看不见,天上挂个月亮,几颗星星,说白银海岸还差不多。”有的说:“在赌场里输了五千刀勒斯,那可是人民币好几万呢!够到澳大利亚再来玩一次。输了这些钱还不如带着老婆一起来玩,回去后肯定要被老婆杀了。好端端的澳大利亚开什么赌场啊?澳洲政府应该把赌场大门关了,把赌场老板送去劳动教养。”旁边的一位说:“你不是还想把本钱赢回来吗,赌场关门,你去哪里翻本?”有的说:“澳大利亚有什么好玩的,比中国的风景差远了,连一个大庙和菩萨也没有瞧见,大老远我们跑这里干吗来了?连烧香的地方也找不到。”还有人提出质疑:“是谁把我们搞得怎么累,来旅游又不是熬夜的。”一团人有点像热水煮沸起来。
海伦瞧着这个纷纷扬扬的场景,心想千万不能让他们开闹,该使招了,就说道:“请大家安静,安静。这儿是飞机场的大厅,注意国际影响。我们再等一会吧,都是一个旅游团的,扔下两个人不合适。我猜大家不高兴的原因是昨夜玩得太累,没有休息好。这不是你们的责任,而是布里斯班的那边的导游缺乏经验,没有把行程安排好,让大家受累了。我们会对布里斯班那边提意见的。请大家放心,你们来到墨尔本,我们一定把工作做好,让大家玩好吃好睡好,心情舒畅,过一会儿,我们就送大家到宾馆休息。”大家听这位女导游说话中肯,人也漂亮,就安静了一些。
玛丽黄和海伦交待完事情就要走人,她说她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不跟旅游车走,自己叫出租车,说着跟老熟人雷哥做了个再见的手势。雷哥笑了笑,知道她新交了一个意大利男朋友安东尼,就住在离机场不远的卡墨斯镇。雷哥对着玛丽黄的背影,开玩笑地说:“别碰上黑手党。”
几分钟后,添乱的两个人走来了,一位是穿着老式双排扣西装的老人,看上去挺精神,挺有作派。他一走近团队,双手作揖,说道:“抱歉,抱歉,刚去上了个厕所,让各位久等了。”另一位是穿着办公室制服的年轻女性,这个女性的身段脸蛋都让海伦眼睛一亮,漂亮女人看到更漂亮的女人,天生就会产生一种妒忌感,海伦现在就是这种感觉。那位美女对着大伙莞尔一笑,什么也没说,大伙竟然就不嚷嚷了,这就是美女效应。海伦从表格里看到,这两位都是来自中国的南方城市宁波,一位是企业家,姓名包金银,另一个是他的女秘书蔡雯雯。
人齐了,海伦举着招牌招呼大家说:“各位老板跟我走,请千万不要掉队。这里是南半球,地球倒着转,在大街上掉队,各位东南西北也会搞不清楚。”一句俏皮话就让大家笑了,拉起箱背起包跟在她后面。
机场外面,天黑沉沉的,已经下起小雨。游客们又嘀咕起来:“昨天,黄金海岸那边,阳光亮堂堂的,今天怎么一到墨尔本,就碰到这个鬼天气?”有人嚷道:“不吉利,不吉利,下雨天怎么玩啊。”有一位留小胡子的人说:“不懂了吧,墨尔本的‘墨’字,上面是个‘黑’字,下面是个‘土’字。瞧我们今天刚到,天上就是黑沉沉的,下面这块地盘会不会一片漆黑就不清楚了,过几天大家肯定会知道。”也有人质疑:“这墨尔本是中国人翻译过来的词儿。‘黑’字英语读成BLACK(不来客),墨尔本与黑不黑没关系。”那个说:“不来客,那我们干吗来了。”在一片怪话声里,一团人穿过飘扬的雨丝,走向那辆巴士。
(四)
滑铁卢宾馆是一幢五层楼高的建筑,巴士驶入花园,在停车坪上停下。大伙下车后,感觉到天好像亮堂了一些,地下也不湿,就有点奇怪。雷哥告诉他们:“墨尔本地区是一块很奇特的土地,经常是那边下雨,这边没下雨。”
雷哥旁边是一位文化人模样的老太太,她突然念念有词道:“‘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这首古诗描绘的就是这种天气。那个郎在那边唱歌,这个姑娘在这边听歌,这个‘晴’字也可以当作感情的‘情’字解。”她对身边的一个小姑娘如此说。
那个小姑娘嚷道:“哇,‘晴’、‘情’,古代人太有情调了。”
一个手上捧着手提电脑的小青年也抬起头来说:“中国的古诗真的很强大。”
“这个宾馆叫什么名字?”有人瞧着宾馆门牌上面的花体英文字问道。
海伦回答:“大名——滑铁卢宾馆。”
“滑铁卢?这个词儿,好像哪里听说过。”
“滑铁卢是欧洲国家比利时的一个地区,当年拿破仑在那里打了败仗,所以滑铁卢就出了名。”海伦对他们解释道。
有人说:“叫滑铁卢是让我们打败仗啊。为什么不叫拿破仑宾馆,我们可以当将军。”
又有人说:“叫滑铁卢叫拿破仑不都一样吗,都是打败仗。这个旅馆的名字不好,应该改一改。”
还有人说:“我们是旅游来的,又不是来打仗的。”
海伦说:“因为宾馆门前的路名叫滑铁卢街,隔壁有个公园叫滑铁卢公园,所以宾馆的名字也叫滑铁卢,没有其他的意思。”
那位穿西服的老人对滑铁卢宾馆打量了一会儿,他对身边一个戴眼镜的人问道:“小马,你说这个宾馆能有四星级吗?”那个戴眼镜的被称为小马的人立刻走过来问导游。海伦回答:“是四星级的。”
一个胖胖的河南汉子嚷道:“我们县的金牛宾馆十层楼高,刚够上四星级的。这个小楼才五层楼,胆敢说自己是四星级的,不是吹牛吧?”另一位瘦子马上附和道:“我瞧这些澳洲人是井底的青蛙,瞎吹,还什么滑铁卢呢。”
海伦解释:“澳大利亚和中国情况不一样,地广人稀,除了市中心,四周高楼不多,很多宾馆都是这样的。瞧这个宾馆,花园挺大的,还有草坪树木,花园是这个宾馆的亮点。”
胖子说:“你的意思是把我们带乡下来了。”
瘦子说:“出了钱,要住市中心,不住乡下。”
“墨尔本的市中心,一共只有十几条街,很小,以后我会专门给你们讲解的。这里的大城市和中国的大城市有点不一样,这里离市中心也不远,出门拐弯的国王街上,有巴士站和有轨电车站,十几分钟就到市中心,挺方便的。”海伦越发感到这个旅游团不好带,不少游客挺爱而且挺会抬杠的。
这时候雷哥笑眯眯地走上来,对大家说:“各位,各位,有一件让大家发财的事我差点忘了。”听到“发财”两字,大家马上提起精神,围聚过来。
雷哥手上拿着一个大挎包,对大家说:“你们的领队玛丽黄给大家说起过买香烟的事情吧?这烟是帮我买的,我的烟瘾忒大。你们从免税店买进的价格是三十五元一条,现在我的收购价是五十五元一条,给你们加价二十元钱。二十澳币合人民币一百三十元,瞧,一到墨尔本就让大家发一笔小财是不是?”
大家都忙着从箱包里掏香烟。有的说,已经抽了两包,澳洲的香烟怎么每条只有八包,少了两包,还要不要收购?也有人说,二十澳币就敢说发财,也就是赌场里的一块筹码,不卖了,留着自己抽。
“少了几包没关系,咱们按包算;喜欢抽洋烟的自己留着。”雷哥边说边打开挎包上的拉链,海伦也在边上做帮手,他俩一个收烟一个开钱,忙得不亦乐乎。游客们高兴起来,赚了一个小外快,说墨尔本好像不“黑”。
最后,那位知识分子模样的老太太把烟递给雷哥的时候问:“你一个人要抽这么多烟?”雷哥回答:“澳洲香烟太贵,不过这烟也不是我一个人抽的。”老太太劝道:“小老弟,听我一句劝,少抽一点,对身体有好处。”说话间,雷哥感到这位老太太有点脸熟,就问道:“大姐,我们好像在什么地方碰见过。”
老太太把钱放进钱包,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相逢何必曾相识。”推着拉杆箱走开了。
海伦数着钱说:“这个老太太怎么了?是不是脑子有病?”
“下句应该是‘同是天涯沦落人’,出典于唐朝白居易的‘琵琶行’。”雷哥说得头头是道。
“雷哥,你没有病吧,怎么搞得像地下党对暗号似的,你们不是在玩潜伏吧?”
“被那老太太感染了。这个女人,我真的在什么地方见过。”
“是在澳洲,还是在中国?”
“我记不清楚了,不过这个老太太有点风度,肯定是个知识女性,有点神秘。我的眼光不会错。”
“你就留着你的悬念吧。”海伦又悄声对雷哥说,“你说,今天还要不要带他们去逛旅游商店?”
“今天的状况,我看去了也肯定挂蛋,让他们早点休息。过几天找一个合适的机会。”
海伦对大家宣布道:“今天大家辛苦了,早点休息,养足精神,明天上午九点,我们一起去疏芬山金矿挖金子。”
一听说去挖金子,各位又来劲了,有的问:“真的能挖到金子?”有的说:“挖上几两黄金,就把来澳洲的钱挣回来了,等于免费旅游。”有的说:“说不定能把赌场输的钱也挖回来了,不用再去赌场翻本。”那位说:“听说澳大利亚处处有赌场,墨尔本赌场比黄金海岸的赌场还大。”又有人说:“我看还是去金矿挣钱比较靠谱。导游,那个什么芬山里面金子多不多?挖金子需要什么工具?要不要弄几把铁锹什么的?我们可得早做准备。”
海伦笑笑说:“工具就不用准备了,那边都有,挖不挖到金子,就看大家的的运气了。”
那个手提望远镜的人好像真的一样,对闪亮发光的金子充满憧憬:“我要在澳大利亚的墨尔本挖掘到人生的第一桶金了。”
那位留小胡子的又来了:“墨尔本的‘墨’字,上面是个‘黑’字,下面黑土里面难道真会有金子?”
“这位老板问得好,墨尔本的泥土不黑。”雷哥回答道,“一百五十多年前,那时候墨尔本四周到处都是金矿,有一位哥们骑马来这儿,在地上打了一个马桩,那马一用力,把马桩拉起来,马桩上沾着一块金子。一不小心就发财了。这墨尔本也叫新金山,就像美国那边有个旧金山。”
“老哥,你是说这儿还真有金子?”
“说不好,一百多年,金子早就挖得差不多了。现在嘛,去玩玩呗,说不定碰巧让你们赶上了。”雷哥笑眯眯地,让游客们兴奋莫名。
可是小胡子却显得很冷静:“一叶障目,一叶障目,不管这片叶子是绿的、是黑的,还是金色的。人生啊,太会被一片树叶挡住自己的眼睛了。”
雷哥感觉到此人有点意思,又问道:“这位老师贵姓?听口音好像是南方人?”
“免贵姓鲍,名韬。以前我也做过导游,阿拉上海人。这位司机老哥肯定是北方人。”
“他们叫我雷哥。”雷哥的话匣子也打开了,“中国是北有北京城,南有上海滩,一个是政治文化中心,一个是经济中心。有点像澳大利亚的悉尼和墨尔本。鲍先生是我们的同行,幸会。”雷哥和他热情握手。
鲍韬放开手说:“我早就退出了导游这一行,不过,现在不少人民群众都叫我鲍导,鲍导师。”
“鲍导师,失敬,失敬。鲍老师是带研究生的导师吧,上海的复旦还是交大?”雷哥对有学问的人倍加尊重。
海伦也插上话来:“太棒了,大教授做的是哪一门学问,会不会是桥梁专业吧?”
“注意,我说的是‘人民群众’称呼我为导师,而不是区区几位可怜的研究生。当然不是什么桥梁专业,而是为广大百姓指引人生道路的专业。”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小胡子也翘起来,还郑重其事地竖起一根食指。
“过了,过了,鲍导师,”雷哥想这家伙有点牛逼过份了,就说,“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你该和毛主席平起平坐了吧?”
“伟人们的共同特点就是通过事物的表面现象,看到事物的本质。比如我一踏上这块土地,首先看到的是墨尔本这个‘墨’字,为什么他们这些游客看不到。你们在司机、导游业里做了多年,也看不到。而我一踏上这块土地就能看到。为什么只有我能看到呢?因为我已经开了天眼。”他指了指自己的额头中间继续说,“当然你们这些凡人看不见。以后有机会,鲍导师会开导你们这些芸芸众生,给你们指点迷津。”他扔下这句话,提着行李走开了。
雷哥心里“呸”了一声,墨尔本是英文音译过来的中文叫法,哪来的什么“黑”呀,“土”呀。他感到这个旅游团里“玄”人还真不少。
海伦说:“我发现,这个团里抬杠的人多,怪人多,难弄。”雷哥说:“这都没关系,只要抠门的人少就行了。”说这话的时候他发现一个高个子小眼睛的家伙,脖子上挂着一架尼桑高级照相机,对着四处“啪啪啪”没头没脑地乱照。还有一个人更来劲,脸上戴着大墨镜,留着女人一般的批肩长发,脖子上挂着一个黑木头的十字架,他把背上的一把吉他转到身前,挥拂长发,手指在吉他上拨动着“嘭,嘭,嘭”。“哇噻!”他嘴里哼了起来,“澳大利亚天真蓝,蓝天下面多花园,花园里面多小楼,楼小也是四星闪,我们进门瞅一瞅……”他屁股一扭一扭地走上滑铁卢宾馆的台阶,牛仔裤在屁股上漏出了几个洞。
他边上的一个女人打扮也很酷,一顶澳洲的牛仔帽子下压着披肩长发,脸上也是大墨镜,衣袖上挂着流苏,短裙的裙沿下也是一圈流苏,画有花纹的长筒袜子,脚下是棕色的轻便软靴。她随着吉他声,屁股也扭起来,跟着走进宾馆。
另有一个年轻人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一个老式的单筒望远镜,对着走进宾馆的人,一个一个地瞧来望去。
老雷嘟囔着:“见鬼,他在瞧什么?”“这是他妈的什么团呀?一群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