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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传聆——教坊正音(3)

【虞美人】一江春水悼南唐

《虞美人》,双调五十六字,上下片各四句,皆为两仄韵转两平韵。原本是唐代教坊曲目,彼时的词都是以所吟咏的事物为题,顾名思义,这个词牌最初的引用对象是项羽的爱妾虞姬,后来就这样固定了曲律格调,不再更改。遥想当年,兵围垓下,四面楚歌,霸王一曲“虞兮虞兮奈若何”倾尽男儿血泪。而那如花般娇艳的美人,从容地吟唱“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剑光青白如素练,舞姿夭矫若惊鸿,一曲罢了,三尺青锋横过粉颈,胭脂凝血,面上犹带着淡然的微笑。花开花落千百年时光,人们依旧记得垓下之围中,那惨烈凋零的红颜,于是赋成新曲,传唱不休。

如果说,《垓下曲》断送了西楚政权,那么在千年之后,《虞美人》也宣示了一个王朝的彻底终结,是冥冥中的命数,还是历史作弄的巧合,便不得而知了。

时间回到公元937年,正是天下大乱时节,南吴将领徐知诰废黜吴帝取而代之,为得“正宗”之名,他给自己改名为李昪,改元“昪元”,国号唐,是为在纷乱的五代十国中占了一席之地的南唐政权。同年七夕,宫中添了一位皇子,因为全家都已改为李姓,所以这个新生儿被取名为李从嘉。很快,大家就发现了这孩子的不同寻常之处,他的一只眼睛是重瞳子,犹如传说中的西楚霸王项羽,于是,他的字便叫作“重光”。

李昪在位七年,劝课农桑,发展经济,将江南一隅整治得井井有条。他的长子李景通继位后,改名“李璟”。因为平素兄弟关系良好,登基之时他对弟弟李景遂言道要“位终及弟”,不晓得是不是客套话,但确实埋下了一个天大的祸根。可见天子金口玉言,话是不能随便说的。李璟在位的时候,将南唐疆土扩展到了极致,但繁华只有一瞬,便被迫向后周称臣,去了帝号,改称国主。事实上,他们父子的国策完全颠倒了顺序,李昪当战不战,李璟当和不和,这才造成了一系列的悲剧。这个时候,南唐一国已是风雨飘摇,颓势明显,不光外患重重,内忧也是一浪高过一浪。太子李弘冀始终对父亲“位终及弟”的言语耿耿于怀,终于杀死叔父李景遂,弑亲逆天,他自己也在几个月之后暴死。本来争夺激烈的国主之位一下子无人问津,于是,生性淡泊的李从嘉被推上了太子的高位。李璟过世之后,李从嘉成为国主,按照南唐登基更名的惯例,改名李煜。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名字葬送了南唐政权,也开了千古词坛光耀之宗。

李煜从来就不是一个适合掌权的人物,他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领域中的王者,但是在政治环境中,他只是一个被迫上位的懵懂青年。凤阁龙楼如同重重叠叠的茧,玉树琼枝宛似绵绵密密的丝,将这位尊贵的男子包裹其中,成了一只无法化蝶的蛹。就在他醉拍阑干马蹄踏月的时候,那经历了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的赵匡胤早已开始雷厉风行地拾掇四分五裂的中原河山。柔弱的李煜一味退让,他天真地认为,自己已经臣服宋朝,按说是不应该遭受灭国之灾的。然而赵匡胤一心想要独霸天下,即使是不构成任何威胁的小小南唐,也不容许其存在于世。面对李煜遣来求和的使者,他斩钉截铁地说:“不须多言,江南有何罪,但天下一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一切都结束了,南唐最后的防线在宋军的铁骑下碎为齑粉,北宋开宝八年(公元975年)十一月二十七日,金陵城破,李煜含泪写下降表,令教坊子弟奏歌作别。南唐有国三十九年,这便是最后的哀歌了。他缓缓环视花容失色的宫人,难以想象不久之前她们还拥有着“晚妆初了明肌雪”的风姿。小周后在她们中间,低眉敛目,一袭绿衣,正是用晨露染出的“天水碧”。赵匡胤是天水人,天水逼宫,这可不是一语成谶吗?凄然酸楚的情绪一齐涌上心头,重重掷下白玉笔管,奉表出降,正式诏告天下,他李煜,做了亡国之君。

他是无法化蝶的蛹,于是赵匡胤生生撕破了他的茧,并残忍地剪断了一边翅膀,迫使他拖着残破的单翅看清这个冷酷的世界。亡国之君的日子充满了各种屈辱和冷暴力,他就这样挨过了三年,生不如死。这三年中,赵匡胤不明不白地死于一个“烛影斧声”之夜,其弟赵光义继位。这让他想起父亲说过的“位终及弟”之事,恍然间,一切都领悟透彻了。原来天下王者都是一回事,那张金碧辉煌的椅子,人人都想争夺,好像他们就是为此事而生一般,而他的继位,只是老天爷开的一个恶毒玩笑罢了。赵光义为人阴损,不独当面折辱于他,甚至将贪婪的魔掌伸向小周后。国破之哀、夺妻之恨,这一切的一切,如同纵横交错的巨网,铺天盖地般将李煜笼罩其中。重重压迫之下,他已是奄奄一息。赵匡胤强行将他的身体从茧中剥离,但是直到此刻,他的灵魂方才冲破另一重茧的桎梏,化作绝美的蝶,一个轻灵的转身,词坛便盛开了,如一片花海。

源源不断的优秀词作彻底惹恼了赵光义,他一直嫉恨李煜的才华,没想到在这样凄惨的情况下他依旧能够赋词自娱,忒也不识好歹,倏然之间,就动了杀机。

北宋太平兴国三年(公元978年)七月初七,李煜四十二岁的生日,一切的悲伤情绪在这一夜爆发,这炽烈的情感被翻译成文字,是为一曲《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仿佛是意识到词中的意境不吉,李煜写完之后也怔住半晌。他抬头望向小周后,这几年她受尽苦楚,虽然还不到三十岁,已是憔悴不堪。夫妻二人相顾无言,半晌,李煜终于讪讪地开口道:“许久没有听你唱歌了,今天也算个好日子,便唱了这首罢!”

小周后看着那阕新词,已是泪眼婆娑,无论如何也不肯唱这哀音,只是耐不住李煜的再三恳求,这才唱了起来。她原本有副清亮的好嗓子,经过这几年的辗转折磨,已然有些嘶哑,倒是更合那凄凉的词意。幽怨的歌声传出墙外,早已被赵光义派来盯梢的人暗暗记住,并飞速回报。赵光义听闻“一江春水”之句,顿时大怒,心中本有杀意,这一次更是达到了顶点。于是派人赐御酒三杯,名为贺生,实际那酒中已经下了牵机剧毒。

李煜自己曾为帝十五年,虽然不太成话,王者之心还是了解一些的,他自然知道这酒不是什么好酒,却也不敢不喝。其实在潜意识中,他早就在等待这么一天,这酒于他反是一种莫大的解脱。

一饮而尽。

酒催毒性,没过多久便猛烈发作起来。什么文人风度,什么君王仪范,全都在疼痛中化为乌有。二十四年李从嘉,十五年李后主,三年阶下囚,四十二年的生命便在那一夜走到了尽头,南唐的最后一任君主,这只两次破茧的蝴蝶,终于萎落在肃杀的秋风里。小周后怔怔地望着李煜那惨不忍睹的尸身,不敢相信她就这样失去了最后一片天。半晌之后,她轻轻地跪下来,最后看了一眼那失去了光泽的重瞳,便将他的眼皮合上。那一瞬间,她想到了很多关于这双眼睛的传说——重瞳的大舜娶了娥皇女英,重瞳的李煜娶了大小周后;重瞳的项羽歌别虞姬,重瞳的李煜死于一曲《虞美人》……这难道是巧合吗?虞姬先项羽一步踏上黄泉之路,而今李煜已逝,是不是意味着自己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呢?

赵光义听闻李煜的死讯,假惺惺地废朝三日,追封了吴王,以王公之礼葬于北邙山。同年,小周后殁,与李煜合葬,《虞美人》的最终诅咒至此全部应验了。

历史的脚步仍在匆匆前行,王侯将相尽归尘土。虽然李煜到死都没有称帝,却是当之无愧的千古词帝。他的一缕惆怅精魂,栩栩如蝶,翩跹过了柳晏苏秦的案头,环绕过了易安稼轩的笔尖,顺便冷眼观看赵宋王朝如何一步一步走向覆灭,正如当年宋军兵临城下时的决然。历史因果循环,总是报应不爽。这些姑且不论,总归,李煜是典型的“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后人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便是如此。虽然残忍了些,却是血淋淋的事实。正因为有着国破家亡的磨难,才使那一江春水般的愁绪最终汇成宋词的浩瀚海洋,万古一碧,荡涤天涯。

【雨霖铃】谁听夜雨凄凉韵

《雨霖铃》,又名《雨淋铃》,唐教坊曲,双调一百零三字,前后阕各五仄韵,本调常用入声,且多拗句。夜雨漫漫,本已令人心生清冷,兼之有金铃在雨中铮铮作响,便更添愁楚,单从这名称便可想见声调之凄切。事实上,词牌正是缘起于这雨打金铃的声响,而这声音,诉说着一段千古长恨,也是一个经典的爱情传奇。

白居易的《长恨歌》中有云:“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说的是安史之乱时,唐玄宗离京逃往四川,在马嵬驿因“六军不发”,只得赐死贵妃杨玉环,从此时时思念伊人,以至于寝食难安。一片孤月或者一滴冷雨,都能勾起这位迟暮帝王的相思之情。

肠已断,泪空流,玄宗的悔恨、怀恋、怅惘,交织缠绕,竟而生成了一支新的曲调,那便是《雨霖铃》。相传,玄宗“幸蜀”的途中,接连十几天阴雨连绵,那潇潇冷雨无情地敲打着銮驾上的金铃,铮铮然、戚戚然,在天梯石栈之上缠绵回响,如同一曲伤心入骨的悲歌。刚刚失去宠妃的帝王本是爱好音乐的人,对于声音有着一种超乎想象的敏感和执着,这雨打銮铃的声响在他听来便是天泣红颜之夭殒,于是依照这自然与人工相结合的声响节拍,谱成一曲,是为《雨霖铃》。

遥想当年教坊梨园的鼎盛时期,每逢皇家内宴,尽是名家合奏的盛况。笛有宁王、邠王,歌有念奴、永新娘子,舞有谢阿蛮、张云容,余如李谟、李龟年、贺怀智、张野狐、马仙期等,当真不可胜数。就连玄宗本人,兴起时也会亲操羯鼓演奏一曲——他是手握万里江山的真龙天子,即使演奏乐器也是要演这“八音之首”的。然而,只要杨玉环揽起琵琶,抑或舞袖轻舒,一切的歌乐都成为黯淡的背景,云停,风静,尽她一人凤尾龙香,羽衣霓裳。

而今,伊人香魂渺渺,梨园子弟也失散了十之八九,能够谱吹新曲的也只有张野狐一人而已。他本是箜篌名家,此刻却选择用筚篥吹奏此曲,这种管乐器出自西域龟兹,音色悲凉,故又名“悲篥”,用以演奏这怀人之作,确是再合适不过。

至德二年(公元757年),官军收复西京长安,玄宗回归都城,同时召回了一些散落民间的梨园子弟。望京楼上,白发新生的歌儿舞女重新排演,相熟的面貌却已有多半不见。没有了贺老琵琶定场屋,没有了李谟压笛傍宫墙,没有了二十五郎的清音管奏,没有了念奴飞上九天的一声娇啼,更没有了那雪肤花貌之人望见一骑红尘的嫣姹一笑。新丰女伶谢阿蛮却是还在的,纵使非复昔日仙姿,倒也还能将《凌波曲》舞得惊鸿羞顾,她将杨妃赐予的“金粟装臂环”呈给玄宗,垂暮的天子睹物思人,几乎不能自已。适逢乐工张徽重奏《雨霖铃》,哀婉缠绵的乐曲如同花钿委地时的呻吟,声声诉说着悠悠生死一别经年的痛楚。旧恨新愁一齐涌上心头,昏花的龙目终于怆然泪下。

诗人张祜为此事写下了名为《雨霖铃》的七绝。

雨霖铃夜却归秦,犹是张徽一曲新。长说上皇垂泪教,月明南内更无人。

词句中充满了遗憾与祭奠的情绪,不知是为了不痛不痒地讽刺一下玄宗的失国之过,还是纯粹纪念这段逝去的爱情。当然也有人怀疑这首七绝其实是玄宗本人所作,然而考虑到玄宗不太可能称自己为“上皇”,且未见诸权威性资料,渺渺茫茫,无证可循,姑且当成一个美妙的传说,信与不信倒是皆无不可。

话说安史之乱平定之后,唐王朝气数衰落,教坊歌吹也渐渐从庙堂之上的尊贵地位滑落,在其后数百年间,沉沉浮浮。一些舞曲和大型套曲因为没有了能够承担重任的舞者和演奏者,以至于失传。倒是一些适合配词歌唱的曲目得以保留,至于宋朝,演变成了大众化的曲子词,于秦楼楚馆间传唱不休,这其中的《雨霖铃》便占有一席之地。

当马嵬玉骨随风化尽,当蜀道久绝銮铃纶音,悠悠二百余年转瞬即逝,世上出现了真正使《雨霖铃》得以永久流传之人,他便是柳永。

奉旨填词柳三变,原本天子一句戏言,竟而教他这痴儿认了真。他将大晟府乐词增添至二百余调,同时集中力量创作慢词,其中功夫,当真独步古今,绝无仅有。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柳永所过之处皆是珠光玉润,嫣香翠软,结下红粉知己无数。靡靡歌吹,吹软了词人的笔尖,毫端流泻而出的缠绵小词,只合十七八岁的女郎,用纤纤素手拈着红玉牙板,婉转清歌。

都说温柔乡是英雄冢,然而柳永的温柔乡却造就了词史上不朽的神话。秦楼楚馆中宴客贪欢的俗曲,一经他配上曼妙的词句,便立刻身价百倍,而那唱词的歌妓也随之提高了不止一个层次。于是柳永每到一处,渴望出名的风尘女子便争相索词,在这种背景下,柳永留下了丰富的作品,然而最好的还是那些真正有感而发的婉约慢词。说起这类作品,《雨霖铃》无疑是当之无愧可以入选的。

那是一个冷清的秋日,柳永即将南下,开始归期不定的羁旅生涯。都门设帐,宴饮宾朋,趁着酒酣情浓,柳永便提笔写满了一张花笺交给一名歌妓演唱。那女子是他的红颜知己,念及此去不知何日能重会,两人都有些惆怅。她怀抱琵琶,转轴拨弦,喧哗的宴席瞬间寂静了,只听她引商刻羽,款款唱出了一段缠绵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