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下的朝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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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内转神山:让心灵与神灵贴近》:卡瓦格博神山的召唤

一、雪山与神灵

大凡雪山,都是与神灵相伴的。

这里讲述的雪山不是北方的那些季节性的雪山,而是指巍峨的西藏高原上终年积雪的神奇山岭。他们耸立于世界屋脊之巅,傲视大地上的芸芸众生,白云是他们的衣裙,山风是他们的歌声,冰川是他们的佩饰,太阳和月亮是他们的朋友,森林与百兽是他们的臣民。而每一座雪山都有一则则动人的传说,就像萦绕在雪山上的云雾和覆盖在他身上的皑皑白雪,神奇而美丽,遥远又空濛。神灵高居其间,百兽为之臣服,鲜花竞相开放,群山向其叩首,江河蜿蜒其膝,彩虹凌空飞舞,云雾为其吐纳呼吸,松涛是其窃窃私语,而山崩和泥石流,则是他倾向人间的愤怒惩罚。

这样的雪山,是需要敬畏的。对其信仰的人,则虔诚地称之为神山。

位于云南西北部迪庆藏族自治州德钦县境内的梅里雪山,是一座远近闻名的神山。它地处滇藏结合部,海拔高达6740米,是云南的第一高峰。2003年7月,云南的三江并流被列入世界自然遗产名录,这一荣耀被誉为世界自然遗产界的“诺贝尔奖”。如果这个奖有桂冠的话,人们一定会把它戴在梅里雪山的主峰卡瓦格博的峰顶。因为连联合国分管世界自然遗产申报工作的专家都认为,梅里雪山是三江并流世界自然遗产的最大品牌。因此,他是一座世界级的雪山。

更为重要的是,梅里雪山是藏族人心目中最神圣的神山。他耸立在白云之上,蓝天之下,仿佛一座巨大的白色金字塔,圣洁,孤傲,挺拔,伟岸,冰清玉洁,雄踞天宇。你能想到的所有赞美词汇,在梅里雪山面前都嫌肤浅。而藏族人对梅里雪山的感情,更非语言可以描述。他们只是会实在而具体地告诉你:没有朝拜过梅里雪山的喇嘛,他的法力就会减少一半;而没有转过梅里雪山的人,死后他的尸体都不会有人帮忙抬,因为他的身体不干净。

这是一座人们需要崇拜的雪山。当你面对他时,即便你不是一个相信轮回说的藏传佛教信徒,即便你对藏族人的宗教信仰了解不多,但是,你看到这优雅高贵的雪山,便会有某种震撼从心底升起,从这一时刻起,你将明白什么叫敬畏。

敬畏是宗教情感的前奏,敬畏一座雪山,就是在敬畏一个神灵。因为雪山是神灵居住的地方,神就是山,山就是神,山与神合而为一,雪山便成了神灵的领地。

我在书中称卡瓦格博主峰时用人称代词的“他”,而不是物称代词的“它”,是因为我赞同藏族人的观点,卡瓦格博主峰是一座具有人性或曰神性的雪山。他有自己的历史,自己的传奇,自己观照人间的独特方式。

他是有灵性的,有人情味的,甚至有喜怒哀乐的一座雪山。

无数第一次到藏区来旅游的游客,到了梅里雪山前的飞来寺,都会像藏族人一样,买一束松柏枝、几把青稞,然后虔诚地塞进两个巨大的香炉里,让袅袅的青烟在雪山前升起,口里呼喊着刚刚学来的祈诵吉祥的咒语——啦嗦啰!此时此刻,雪山在他们的眼里,已不是一座单纯的雪山,而是一个可以护佑他们的神灵。他们对这座雪山的情感,已经近似于一个虔诚的藏传佛教信徒了。他们的灵魂,已经被这伟大的雪山深深控制了。

于是,人们把自己所不能控制、所弄不明白的东西,交给了这座神山。他太高远完美了,似乎就是我们梦寐以求的天国。他是天国的代言者,以无言的话语指导着我们的心灵,规范着我们的行为。如果我们有任何渎神的言行,梅里雪山高高在上呢。

藏族人对梅里雪山的情感则比我们更深厚,更具体——雪山及其所代表的一切,已经融入到他们日常生活的丝丝缕缕之中。因为他们和雪山终生相伴,雪山既是他们的生存依托,又是藏族人宗教情感的最终归宿,是他们精神世界里的擎天支柱。圣洁的雪山已成为藏民族宗教文化的一个形象符号,它具体到如果一个藏族人看不到梅里雪山卡瓦格博峰高贵的面容,他将无法洗清自己的罪孽,无法摆脱自己的苦难,无法在六道轮回——天、人、阿修罗、饿鬼、牲畜、地狱——中往生善道。

把雪山视为神山,体现了藏族人最为朴素的自然观。我们知道西藏的原始宗教苯教是一种自然崇拜的宗教,印度佛教传入西藏后,与苯教的某些东西相结合,形成了世界上独具特色的藏传佛教。这在许多雪山脚下的村庄里,从各种版本的民间传奇和神话传说中,都可以找到其发展演变的轨迹。以梅里雪山的主峰卡瓦格博为例,村庄里的老人告诉我,在很久很久以前,卡瓦格博峰原是本地的凶煞魔怪,传说他有9个头,专在夜晚劫杀村人,吸食人血。后来,来自印度的莲花生大师到此地修行,降服了这个魔怪,使他成为佛法的守护神。从此以后,卡瓦格博峰才成为藏族人的神山。在博大精深的藏传佛教万神殿中,这样的神山一般被看做是本地的护法神。

莲花生大师是否真的来梅里雪山降服过魔怪,史书上没有记载。但据历史学者们考证,早在9世纪,藏传佛教就传入到康区一带,到了13世纪中叶的藏历火羊年,藏传佛教派系之一的噶玛噶举巴二世活佛噶玛·拔西,曾有一次游历康区的活动。在某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噶玛·拔西活佛看到了梅里雪山圣洁的面容,当即赋美文一篇《绒赞卡瓦格博》,并拜此山为神山。由于噶玛噶举派在此地香火很盛,信徒众多,因此梅里雪山在康区乃至西藏声誉鹊起,名震四方。由此可见,人们把自己精神领域的需求交给一座神圣的雪山,是有其历史渊源和文化背景的。

著名的奥地利藏学专家勒内·德·内贝斯基·沃杰科维茨在其震惊世界的辉煌论著《西藏的神灵和鬼怪》中,将西藏的神灵体系分为“世间护法神”和“出世间护法神”两大类。“世间护法神”是指“仍和众生有情居住在今世间的神灵,他们也过着藏传佛教的宗教生活”,与藏族人日常生活的关系极为密切;“出世间护法神”是具有超大神力的高级神灵,譬如班丹拉母女神、大黑护法神、宝藏神、阎王神等,他们多来自于经书中的描绘,和大地与自然没有多大关系。

梅里雪山作为一座具有“世间护法神”功能的大雪山,他和当地藏族人的关系就像国王与臣民、父亲与儿子。雪山脚下的藏族老人提到梅里雪山时,总是会自然地将手掌向上,恭敬地说:“阿尼卡瓦格博……”“阿尼”在康巴藏语中,是“我的父亲”的意思。

一个缺乏想像力和对藏传佛教了解不多的游人,到了梅里雪山脚下,总会问当地人,你们说他是一座神山,他到底有多神?

于是,本地人就会告诉他有关梅里雪山的种种传说和故事,叙述他们对雪山的依恋和崇拜。可是他可能还不相信,他会认为,这是由于当地人的故土情结作祟。你们说自己家乡的雪山如何如何,我家门外的那座小山头也有许多传说和故事呢。

神灵居住在雪山上,这使雪山有了神性,可是谁也没有看见过雪山上的神灵。他长得什么样?他如何生活?他又如何主宰一切?在本地壁画和塑像中,卡瓦格博神被描绘成一个骑白马穿白袍、威风凛凛的战神。如果你相信藏族人所说卡瓦格博雪山是有灵的,你就把这个白袍战神看成是众生的保护神吧。

二、雪山与朝圣者

朝圣是有宗教信仰的人们一生中的大事。

2003年,是藏历水羊年,而梅里雪山是属羊的,当年是它的本命年。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在藏族人的心目中,梅里雪山不仅是一座自然的雪山,它还是神性和人性俱有的雪山。无论是神还是人,本命年都是一个重要的年份,于人来说需要纪念,于神来讲需要受到祭祀和朝拜。

如此,2003年就成为梅里雪山的朝拜之年。有种传说认为,在羊年围绕梅里雪山转山朝圣,其功德相当于寻常年份的13倍,这样的年份每60年才能轮到一次。简单地说,你在这一年转山一圈,相当于寻常年份的13圈。人们需要朝拜梅里雪山,需要雪山上清冽的风荡涤自己有罪的灵魂,需要雪山圣洁的面容映照自己吉祥的人生。

来自西藏、四川、青海、甘肃藏区的人们和云南本地的藏族人一样,扶老携老携幼,牵羊拄杖,来到梅里雪山开始神圣的转山朝圣仪式。转神山朝圣是当今世界宗教中藏传佛教所独有的顶礼活动。

每一种宗教中信徒的朝圣,都有其特殊的仪轨和方式。藏传佛教信徒们选择的朝圣之路,在我等俗人看来是苦行,无论是朝拜圣城拉萨还是转神山圣湖转寺庙,朝圣是一次风餐露宿、跋山涉水、艰苦卓绝的长征。而对于朝圣者来说,这其实是一次以心灵和肉体与自然和神灵贴近、交流的幸福之旅。就像我们所有人对幸福时光总是心存眷恋、难以忘怀一样,藏族人的朝圣之路越漫长、越艰难,便让他们感到自己的功德和幸福越大、越深。

以朝拜梅里雪山来说,有内转经和外转经两种。前者以围绕梅里雪山附近的景点为转经朝圣路线,一般需要3天到5天的行程;后者以梅里雪山的外围地域为转经朝圣路线,一个善走山路的藏族小伙子,至少也要走上六七天的时间。可以想见,对每一个朝圣者来说,这是一段充满幸福、喜悦、满足、如愿以偿等诸种感受的旅途。

作为一个近年来经常在藏区转悠的文化人,我当然不会放过朝圣之年这难得的机遇。对于人的一生来说,60年一次的轮回你赶得上几个?因此我打算在这一年里内转外转都走它一趟。我不是一个藏传佛教的信徒,我只是一个对藏族人的朝圣感兴趣的文化人。如果说佛教徒们在梅里雪山前供奉的是精神层面的东西的话,那么我在他面前寻找的是文化方面的内涵。我只是一个体验转山的人,同时也观察别人的朝圣。

大多数藏族人都以徒步或骑马的方式转山朝圣,后者往往限于一些老幼病残者。不过,在我进山走转经路之前,我想先给大家描述一种世上最艰难的朝圣——磕等身长头的朝圣之旅。

磕等身长头朝圣,是藏传佛教别具特色的朝圣仪轨,如果说到宗教的修苦行,这是博大精深地修,无与伦比地苦,艰辛漫长地行。

我是在从德钦县回香格里拉县城的路上,再次遇到那个磕等身长头的年轻喇嘛的。那天我们刚好走到滇藏公路海拔4000多米的白马雪山垭口上,雪山上天气不好,下雨,且有雾。与我同行的几个朋友都是摄影发烧友,大家在上雪山之前,本来满怀希望,想拍些雪山上的杜鹃花的照片,可是雪山上的浓雾让远山近景都臆胧模糊。雾里看花是一种意境,但对搞摄影的人来说,天知道在这种气候条件下会拍出什么样的照片?就在我们的车在白马雪山上转来转去找拍摄点的时候,我忽然发现公路上一个孤独前行的身影。他穿着一件绿色的雨披,系着一根红色的腰带,雨披下摆露出绛红色的喇嘛僧衣,身前是一件厚厚的牛皮围裙,手上套着两块木护板,形状有些像我们穿的木拖鞋。只见他在公路上一步一磕,一磕一俯身,标准的五体投地式的等身长头。寂静的大雾中只有他不断地起身、伏地,再起身、再伏地,身体在大地上摩擦出“刷刷”声。当时我在心里喊,佛法僧三宝啊,总算让我又遇见你了。

我们曾经在去德钦的路上在白马雪山脚下遇见过他。当时我们的车从他身边一晃而过,我对开车的扎西师傅说,有个磕长头的喇嘛。可是扎西师傅不当回事地说,他是一个骗子,然后一轰油门,把人家甩得远远的了。扎西师傅在迪庆州里的政府部门开车,在藏区走南闯北,见多识广,那一路上我很崇拜他,并拜他为师。我当时感到很吃惊,难道社会真的堕落到连磕长头这样神圣的事情也有人利用来施行骗术了吗?我问扎西师傅,你为什么认为人家是个骗子呢?我知道藏族人对磕等身长头朝圣的人是最尊重的。扎西师傅说,因为他没有后援。的确,我们一路上没有看到为磕长头者做后援的人。几年前我在西藏见到过磕长头的人,他们的身后一般都有四五个拉着板车的精壮汉子,板车上装满了一行人的帐篷、衣物、青稞等必需品。难以想象一个人可以不要后援就能完成碴长头的壮举,因此我们的扎西师傅认定他是一个骗子似乎也有些道理。

但是佛祖保佑让我们在回来的路上又遇到这个身份可疑的磕长头者了,我要证明他是否是个真正的朝圣者,就跳下车来,打算和他谈一谈。

我曾经有过一次失败的采访经历,那是在西藏的林芝地区,我想给一个磕长头的喇嘛拍照,刚刚举起相机,就被他凶凶地喝了回去,还提着两个手板做打我状,吓得我拎起相机就逃了。当时挺懊恼的,现在我明白磕长头者的心思了。磕等身长头是一件神圣的事情,你作为一个旁观者,一个猎奇者,怎么能轻易打搅人家?那情形就好比我们在写作时,容不得旁人在一边多嘴多舌一样。如果你要和人家交谈,起码得表现出自己的尊敬和善意。

我提着相机走到了他的跟前,和他打招呼,他朝我点点头,算是回答。这是一个年龄约30岁的年轻喇嘛,身体壮实,面容坚毅,戴着一副变色眼镜,不知因为近视还是为了防止雪山上的紫外线。他的前身穿了一件牛皮围裙,腰带上系着一个小白布口袋,里面有几把面条,估计是路上遇到的人布施给他的。我为他捐了点钱,算是一种敬意,当然,也是为了便于采访。他显得非常友善,我问,可以拍照吗?他说,你拍吧。然后继续自己的磕头,那专注的神情就当没有我这个好奇者一样。

我在他的身前身后一气拍了十多张照片,最后连我自己都不好意思了,觉得打搅了人家的工作,那确实是一份常人难以胜任的工作。滇藏公路在白马雪山垭口这一段不是柏油路面,而是粗砺的石子路面,人走在上面都嫌硌脚,何况人家要五体投地。我见他每一次俯身下去,手板在粗糙的路面上都磨出很大的声响,让我听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那时我想,即便是靠这种方式来行骗,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有些怀疑扎西师傅的判断了。

我们开始交谈。我得知他是来自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得荣县的一座寺庙的僧人,法名鲁茸多吉,出门两个多月了。那意味着他已经和苍茫大地“亲密接触”了60多天。我发现他戴的那副手板已经磨得很薄了,据他说已经磨坏了两副,身上还有一副。我不知道如果所有的手板都用光了,他将怎么办?在朝圣的路上,别说一个磕长头者,就是一个徒步转山朝圣的人,还经常找不到吃饭和住宿的地方。哪里有卖这东西的商店?或者自己再找一件替代品?要是一时找不到又怎么办呢?徒手继续磕吗?要是这样的话,他的血肉之躯能经得起大地的多少次打磨?会不会把一手的皮肉都磨光?假设他正在翻越像白马雪山这样的大雪山,天寒地冻,赤手赤脚地在雪地上磕头,谁会怜悯他,给他一副手板?是一个善良的人还是神灵?他的膝盖上裹了几层厚厚的海绵以做保护,循环反复的下跪使那几层海绵已经千疮百孔。过去我听另一个喇嘛说还有用汽车轮胎来做护垫的,因为那东西经磨。但是在过去没有这些化工产品的年代,他们用什么东西来保护自己的膝盖?他的额头就没有任何防护措施,我看见他的额头正中处已经结了硬币大小的一个茧。想必那是好了坏,坏了再好,伤痕累伤痕的结果。

我希望和他谈一谈,便建议他休息一下。他好像知道了我的意思,便说他妈妈就在前方一个护林人的房子里,已经在打酥油茶等他了。

我问:是“你母亲做你的后援吗?”

他回答道:“是。”

我又问:“你有几个后援呢?”

他说:“就我妈妈一个。”

我很惊讶,这是何等坚忍虔诚的母子。一个独自护送儿子去神山朝圣的母亲,其慈悲心怀,等同于白度母;其艰难程度,不亚于一个靠打工维持生计的母亲送儿子到国外求学。

于是鲁茸多吉喇嘛停止了磕头,把自己的手板和背上的行囊放在路边。我知道等他休息好以后,他将重新回到这个地点开始磕头。对于一个磕等身长头的朝圣者来说,他从哪儿离开了磕头之地,必将从那里重新开始,容不得半点马虎和偷懒。不然这一路的功德就不纯洁了,甚至还被认为是一种玷污。

虽然时值6月,但是雪山上的山风依然很硬。浓雾在我们的身边飘来飘去,仿佛一幅幅挥之即去、招之即来的白色薄纱帐,让人觉得这雪山上的一切显得极为不真实。包括我刚结识的这个磕长头的喇嘛朋友,就像是活在另外一个世界的人——我相信我们的世俗世界他不屑一顾,而他的世界我们也很难进入。

我们来到山坡上的一座小木屋里,那里有个温暖的火塘。几个藏族人正在昏暗的屋子里打酥油,他们是两个放牧人和一个护林人。护林人是个40多岁的康巴汉子,一副饱经风霜的样子,想必是雪山上的风喝得太多的缘故。见我这个陌生人进来,他们并没有表示出过多的惊讶。护林人让我坐在火塘边,不断地向我表示他对鲁茸多吉喇嘛的敬意。遗憾的是他只会一些简单的汉话,要表达这个复杂的意思只有用一个全世界都通用的手势——竖起的大拇指朝向鲁茸多吉喇嘛,一次又一次。

鲁茸多吉喇嘛的母亲也在屋子里,儿子对母亲说了几句藏语,于是一屋子的人都对我现出了笑脸,似乎是他告诉了大家我刚才为他布施的事。鲁茸多吉的母亲也望着我笑,没有说话。那是很朴实的笑容,略带一点羞涩。我在藏区见到过的许多纯朴的藏族人都会有这样温厚、善良的笑脸——当他们把你当朋友时。

我发现鲁茸多吉喇嘛像一个英雄一样在这间小木屋里受到人们的崇拜,他们让他坐在火塘的正上方,他母亲已经打好了一壶酥油茶,从他们的行囊里翻出碗来为儿子冲茶。我对那个行囊产生了兴趣,便去查看里面到底有些什么东西。那实际上是一个我们常见的编织袋,塞得满满的,里面有一件皮袄、几件单衣、羊毛毡垫等,编织袋里还有一小口袋青稞、几包旺旺雪饼、两听可乐。这些东西显然是路上的人布施的。热心的护林人对我说:“送青稞给喇嘛,神山认得,看得见,会保佑我。”

我明白他的意思,磕长头朝圣的喇嘛功德无量,谁布施于他,谁就获得了相应的功德。因此,一个出门碴长头朝圣的人,在只要有藏族人的地方,是不会饿肚子的。

鲁茸多吉喇嘛每天的行程大约是5公里,如果以他约一米七的身长,完成一次朝圣的基本动作也只能在大地上前行一米七,那么,他一天大约要磕3000个长头。那是约3000次俯身、爬起,再俯身、再爬起的单调繁重的重复劳作——假如我们可以认为这是一种劳作的话。碴长头者有着自己严格的规定,上一个长头碴下去手指尖到什么地方,下一个长头的起点就必须从那里开始。假如有所误差,都会被认为是对神灵的不敬。我的一个朋友曾经说,这简直不可思议。要是我,在荒无人烟的大山上磕头,多走一步少走一步,多磕一个少磕一个,有谁知道呢?当时我回答他说,这不是一个干活偷懒的问题。确实没有人看见你一天中是否多碴或少碴了,可是神山看得见呢!

鲁茸多吉喇嘛已经出来两个多月了,打算绕梅里雪山外转经路磕一圈,费时一年左右。当然,这只是理论上的计算。如果路上出点什么意外,如生病了,路途受阻,在某个地方为了筹集食物而耽搁了等等,都可能使远行的时间延长。好在对于一个真正的朝圣者来说,体验朝圣的过程,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朝圣之路的长短和所费时间的多少,有什么值得计较的呢?

我在屋子里设法为朝圣者母子俩拍了些照片,我发现护林人和那两个放牧者对照相也表现出反常的热情,屡次不请自来地挤到画面中。尽管他们并没有奢望我会将照片寄给他们,也没有向我提出这个要求。我想他们大约有点像我们的那些追星族,与崇拜和值得尊敬的人一起合影留念,是一件光荣而幸福的事情。

鲁茸多吉的母亲是一个健壮、沉默的老人,今年60岁。她有一头浓密的头发,已经有些花白了,我相信这一路朝圣下来,雪花和风尘还将更加染白她的头发。和所有善良贤惠的藏族老妈妈一样,她一直在屋子里忙前忙后,为我们冲酥油茶,我没有听到她说一句话,我相信她也许可以讲一点简单的汉语,也试图和她谈点什么,可是面对一个腼腆、朴实的老人,我真的无话可谈。我只有感动。如果我要问她什么问题,那一定是肤浅的、无知的,甚至是有所冒犯的。我想,在屋子里的藏族人眼里,她是一个光荣的母亲,了不起的母亲。不仅如此,这一路上,凡是遇见他们母子的藏族人,都会把她当成可敬的白度母。我不知道在没有公路的地方,她如何背负两个人的行囊。刚才我提了一下那只编织袋,大约有20公斤重,转山路的90%以上都是崎岖险峻的山路,我们空着双手走一趟也是一件艰难万分的事,需要下最大的决心和鼓足所有的勇气。我一直想去走一趟外转经路,可是在没有三五个年轻力壮的藏族伙伴和做好充分的准备之前,我是不敢贸然前往的。不是我缺乏勇气,而是我担心自己没有那份体力,我背不动我的行囊,连背一套相机都嫌沉重。但是他们就像寻常的出门一样,简单收拾一下行装就踏上了这漫漫的旅程。在一个60岁的老妇人面前,我为自己感到汗颜。

我后来在一家客栈邂逅了一个云游四方的喇嘛上师。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我们坐在客栈的屋檐下闲聊,我向他打听了一些有关碴长头朝圣者的事。他说,一个磕长头朝圣的喇嘛是有非凡的法力的。当他发愿外出朝圣磕头时,他就不是一个一般的僧侣了,他也不会有什么克服不了的困难。一般的喇嘛磕一天的长头,第二天会起不了床,而碴长头的喇嘛天天都在路上磕头,体力上却没有多少影响。这是因为他获得了非凡的法力,一个磕长头者的功德很大,高于一般人,因此护佑他的神灵就多。

我想这很容易解释,一个经常锻炼的人和一个从不锻炼或很少锻炼的人,是不能具备相同的运动能力的。但是神奇的是据这位云游僧讲,当磕长头的喇嘛具备了某种法力后,一个长头磕下去,可以在地上滑行三四米,而一般人只能磕一个等身的距离。这就是说他已经不再是一个普通的僧侣,他可以像蛇一样在地上自如地滑行——或者说贴地飞行。这该是一个多么令人惊叹的奇迹啊!

不过我在白马雪山上见到的鲁茸多吉喇嘛,也只能磕一个等身的距离。我想,在民间传奇或文学上,这样的奇迹是存在的,也是有人相信的。云游僧说,磕长头的喇嘛朝圣修功德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是为了离别家乡。因为家乡总是和个人的恩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一个想真正苦修的僧侣应该一刀斩断所有的个人恩怨,所以外出苦修是一个很好的选择。这样,他的悲悯对象就不仅限于家乡的亲人朋友,而是广大的众生。从悲悯自己身边的亲人到悲悯天下所有众生,这是小境界与大境界之分,也是小乘佛教和大乘佛教的区别。磕长头朝圣者功德圆满后一般都不会回到家乡,因为这样会让他修到的功德受到影响,甚至会瓦解他修炼到的法力。当然如果他已经超越了人间的一切恩怨,回到家乡众生面前,此众生与广大众生之间,也并无什么区别了。众生皆为父母,都是需要施加慈悲怜悯的对象。

云游僧说,最大的功德是磕长头到拉萨朝圣。从康区到拉萨,距离大约在2000公里,按每天5公里的行程磕头,加上一路上的休整、化缘,一般需要两年到3年的时间。如碰上什么意外,花的时间或许会更长。一个磕长头的喇嘛到达拉萨获得了圆满的功德后,并不是急于回到家乡以赢得人们的赞许,而是会选择拉萨附近的某个山洞继续苦修。

这让我感到费解。我知道一个家庭如果出了个磕长头朝圣者,在藏族村庄里这个家庭就像我们城里某个人家的孩子考上了北大、清华一样荣耀。磕长头大圆满的喇嘛一旦回到自己的故土,他将受到四乡八邻的普遍赞誉,成为故乡的英雄。但是他却拒绝了这份英雄还乡的荣耀,选择一个寂寞苦寒的山洞,继续自己的佛缘,解脱人生的一切孽障,悲悯人间所有的苦难,最终在黑暗与孤寂中修得佛果,求得罪与苦的解脱。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举措,因为像我们经过十几年的寒窗苦读,硕士、博士毕业了,我们总会自然地融入到社会上,享受自己获得的知识的种种好处与便利,找一个令人羡慕、薪水高的好工作,娶一个漂亮的妻子,享受“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世俗人生大圆满。

云游僧还告诉我说,磕长头者功德圆满后,他就像换了一个人,他获得了新生。他可能就修炼到了密宗的某些法门。我问他具体有哪些呢?他说密宗的很多东西是不可言说的。只可惜,那时我们的身边没有一个磕长头的朝圣者,我无法向他求证。

而且,他又说,有的磕长头喇嘛还会治好自己身上原来的顽疾。

我想,这在因缘果报的佛法道理上是讲得通的。你有了如此巨大的功德,你就有了抵御一切灾难的资本。或许我们可以说年深月久的户外运动锻炼了他的体魄,风霜雪雨已经把他雕塑成一个强壮的汉子。是的,我们完全可以这样认为,我们完全可以用现代文明教给我们的种种知识解释喇嘛们对生命、对社会、对宗教,甚至对历史的某些看法。但是,请为那一群对信仰始终恪守初衷的人们保留一片心灵自由翱翔的天空吧;请在这个纷繁、功利的世俗世界里为他们的神灵世界保留一片净土吧;请为我们苍白乏力的想像力增添一点意料之外的惊讶吧。至少在精神领域里,喇嘛们的宗教及其朝拜仪轨为我们的艺术作品——无论是美术、摄影,还是文学——构筑了一个精彩万分的神灵世界;同时,也为人类宗教文明提供了不可多得的文化内涵。一个磕长头的喇嘛向我们证明,信仰的力量是无边的。

我那天在白马雪山上和鲁茸多吉喇嘛分手后,回来对我们的扎西师傅说,你错了,那是一个真正的朝圣者。扎西师傅撇撇嘴,表示认错,但嘴里又说,现在连人民币都有假的,磕长头的人也不是个个都真。后来在香格里拉县城,有一天在饭店吃饭的时候,忽然闯进来一个化缘的僧侣,手里拍打着两副崭新的手板,一副磕长头朝圣者的模样。但是我在他的脸上一点也看不出一路的风霜,他的神情和我们并没有什么两样,是那种有正常的睡眠,体力没有极大地透支,额上没有结了茧的疤痕,皮肤也没有呈现出被大地打磨过的任何痕迹的样子。是的,一个朝圣者,就是一个大地的打磨者。他打磨大地,大地也打磨他。凡是见过真正的磕长头朝圣的人,都可以一眼看出那人表象的“朝圣秀”来,他的出家人身份令人怀疑,因为他没有真正发愿朝圣的人的精气神韵。这种“气”和“韵”不是伪装就可以蒙混过去的。如果你没有和大地亲密接触和接受它严酷的砥砺,你又怎么能将大地之气和韵味刻录在自己的躯体上呢?

这个假模假样的家伙让我想起还在用身体丈量大地的鲁茸多吉喇嘛。唉,尊敬的喇嘛,你现在走到哪里了?你还好吗?还有你的母亲,她也好吗?